罗文清 周波澜
(中北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西 太原 030051)
自后人类转向以来,以人工智能、生命科学和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对于人类文明进步的影响程度越发深入。在此基础上,人类对于人文主义时期之后的后人类时代的想象也在不断延伸。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相应地呈现出诸多对于后人类时代景象的前瞻性描写。其中,科幻小说“作为一种当代模式,它将推断和猜测的技巧运用到叙事形式中,以构建科学、技术和社会交叉的近未来(near-future)、远未来(far-future)或虚幻世界(fantastic world)”[1], 为人类展望未来提供了更加丰富的认知范式。
2021 年4 月,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在全球出版了他的全新力作《克拉拉与太阳》(Klara and the Sun)。该作品是他继《莫失莫忘》(Never Let Me Go)后再度以科幻作品的叙事范式书写人工智能和数字科技的快速发展背景下全世界普遍关注的社会议题,如人工智能发展导致的生存危机、基因提升造成的社会阶级分化等。与以往不同的是,石黑一雄在小说中运用了人类与机器人的共同叙事所建构的双重叙事进程,塑造了人工智能朋友(AF)克拉拉这一独特的“非人类叙事主体”。作为一部以探讨当下社会问题为主题的“软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入围了2021 年度布克奖,其评语指出石黑一雄以独特的叙事视角审视着在一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中“爱意味着什么?”确切地说,这一问题的背后隐含的是石黑一雄对后人类时代中人类如何在技术对人类社会产生越界并介入人类身体之后重新确立自身主体性的思考。由于科技发展带给人类社会的焦虑已是当下及今后时代的现实境况,而主体性危机问题更是指涉了其背后的技术社会背景,故笔者尝试将《克拉拉与太阳》置于当下后人类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通过剖析小说中人工智能以及基因技术给人类社会带来的生存危机与普遍焦虑,阐释石黑一雄对后人类时代中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介入与越界导致的主体性危机的哲学思考。
20 世纪中后期,西方思想界逐渐兴起了一种在对传统人文主义的批判与反思基础上形成的哲学思潮——后人类主义(posthumanism)。1977 年,被誉为“后现代主义之父”的文学理论家哈桑(Ihab Hassan)在《作为行动者的普罗米修斯:走向后人类文化?》一文中谈道:“我们首先需要理解人类的形式——包括人类的欲望及其所有的外部表现——可能正在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因此,我们需要明白的是五百年以来形成的人文主义可能即将结束,人文主义将转变为我们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东西。”[2]质言之,人文主义已然在20世纪末迎来了终结,而随着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触及各个层面,在21 世纪的今天,人类更加迫切需要在后人类主义思潮中重新建构作为存在物“人”的核心概念与主体范畴。纵观文学的现实功能与历史意义,其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表现机制与时代思潮亦步亦趋,而作为文学分支的科幻文学更是“对于以社会化大工业为技术内核的现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具有出类拔萃的宏观感知能力、表现能力和批判能力”[3],为人类在后人类时代中重构人的本质与续写主体性提供了极具前瞻性的话语依据。
《克拉拉与太阳》以21 世纪后期美国的某城市为背景,通过近景想象维度中的科幻叙事范式,勾勒出一幅在生存危机与社会焦虑共同影响下,人类寄希望于通过基因提升实现身体增强从而成为精英的后人类图景。石黑一雄以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为叙述主体,讲述技术社会中人类逐渐运用技术改造自身,其结果不仅模糊了传统的人与技术的主客体之间的边界,以至于从内到外解构了人类所特有的主体性,而且以类人机器人为表征的技术物通过技术中介越过主客体的边界,造成了对人类社会的越界,形成了一种人与技术之间的失衡关系。总而言之,人类对于先进技术的追求一方面有效地促进了工业社会的发展,极大地解放了工业社会对于人类的束缚,进一步拓展了人类对于时间与空间边界的认知。另一方面,技术的进步也使得人类逐渐失去对技术发展的控制,致使大部分工作岗位被机器人所取代,造成全社会范围内的生存危机与社会焦虑。
小说以人工智能朋友克拉拉的叙事展开,以一个拥有极高的观察、推理与共情能力的机器人视角审视人类世界。从克拉拉的叙事中透露出,与其说人类在运用技术追求社会进步,不如说人类已然成为技术的实验对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置于技术的控制下并逐渐被改造,降低了人类自身的生物属性。正如埃吕尔(Jacques Ellul)所言,当技术发展到一定阶段,“遇到自然障碍时,它往往会绕过它,要么用机器取代活的有机体,要么对有机体进行改造,使其不再呈现任何特定的有机反应”[4]。小说中描绘的在社会层面上作为劳动者和自然层面上作为生物的人类被机器人替代这一事实,正是科技对于当下人类社会已然造成巨大威胁的预警。正如在前往摩根瀑布的途中,母亲谈到乔西的父亲曾经工作的工厂时透露出,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机器人已经取代人类成为劳动的主体。即使是被誉为“天才”的父亲“当年可是那儿的一颗明日之星”,如今也和其他人一样“被……替代了”[5]125。最终,父亲出于某种原因离开了家庭到“某个深沟坚壁、全副武装的社区”[5]297中企求生存。
由此观之,虽然科技的进步可以为人类构建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提供行之有效的技术支持,但是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并不一定是人类期望的消除了差别与对立的理想社会形态,甚至将会面对更加复杂的社会状况与艰难的生存境遇。当下许多学者对于未来机器人将替代人类的大部分职业表示担忧,何怀宏[6]3谈到,“随着机器的深度学习、脑机融合、基因工程等技术的发展,在50 年内,将有超过50%甚至90%的现存人类职业由机器来替代”。因此,科技的发展对于社会形态的塑造已然超越了埃吕尔所称之为“技术社会”的单向度工业社会。人工智能机器人替代人类将导致一场危及全社会的共同生存困境,然而小说中充斥着生存危机的社会环境反而进一步凸显了以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为表征的科技所发挥的作用,使得人类越发依赖科技以摆脱其所处的生存困境。随着科技不断发展,技术将赋予人类更多探索外部空间的能力,但是其背后却隐藏着“人类不断增长的强大控物能力与道德自控能力的不平衡”[6]159。
在后人类主义视域中,技术为人类的演进提供了深厚的基础,人类借助技术不断突破自身与外部环境限制的历史由来已久。原始社会人类就运用简易的工具延展自身的基本能力,到如今人工智能、仿生机器人、基因技术甚至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虚拟世界——元宇宙等技术皆为人类主体实现自我超越提供了充足的条件。面对技术时代中酝酿而生的生存危机与社会焦虑,基因技术成为人类继利用机器人延伸双手后又一推动人类进步的手段。无一例外,基因提升已然成为摆脱人工智能的发展导致的生存危机的突破口,小说中乔西母亲为女儿选择基因提升正是鲜明的例证。然而,基因提升作为一项以人类本身为研究目标的技术必然存在不确定性和风险性。可现实中的生存危机与社会焦虑在人类与基因提升的潜在风险之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遮盖了技术层面的风险与道德层面的危机。
对于人类运用以基因提升为表征的技术实现身体增强的愿景,后人类主义内部观点各异。在莎伦(Tamar Sharon)看来主要分为两派,分别是敌托邦后人类主义(dystopic posthumanism)与自由后人类主义(liberal posthumanism)。“对敌托邦后人文主义来说,技术被视为对人类自由、个性和尊严的潜在威胁。而对于自由后人文主义来说,主体作为一个独立的、自主的实体,它的性质在某种程度上是动态的,因为它不断地将新技术整合到它的经验中,并不断地渴望自我改进,但同时又固定在相对于其环境的超然位置上。”[7]正如小说中乔西的母亲与父亲对于基因提升各执一词一般,两人背后代表着两种大相径庭且存在张力的权力意志。在乔西母亲看来,“许多孩子都没有接受(基因提升)。但我绝不能让乔西过那样的日子。我只想给她最好的。我要让她过上好日子”[5]268。以母亲为代表的精英群体将基因提升视作通往优越生活的途径,恰恰体现了技术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助推器,但同时这也会成为巩固阶级壁垒的重要工具,由此将“不可避免地带来生命政治层面的问题,并导致生命政治的转向,形成了新的生命政治分子化”[8]。这正是石黑一雄对于当下人类寄希望于运用基因技术改造自身的关注,他认为“新的遗传技术,如基因编辑技术CRISPR,以及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的进步将为我们带来令人惊叹的、拯救生命的益处,但也可能造成类似种族隔离制度的野蛮的精英统治社会,以及大规模失业的问题,甚至于当前的行业精英们也将濒临失业”[9]。
作为保守主义者的父亲认为人类“不管有没有受过提升,真正的才能绝不能被埋没。除非这个世界如今已经彻底疯了”[5]290。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乔西父亲的观点呈现了石黑一雄对于当下社会不仅仅是运用技术治疗自身,而是逐步转向运用技术改造自身现状的反思。同样对基因技术持保守主义观点的福山(Francis Fukuyama)在《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中谈到,生命技术的研究与应用应当置于国家的控制之下,原因在于“基因工程存在着‘去人类化’的潜质”[8]。可见,福山与石黑一雄对于当前社会运用基因技术皆表示担忧。从表面上看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将有利于人类逐步克服生命的缺陷,实现突破生命限制的愿望,然而,“由于主体的有限理性、技术工具的缺陷、失灵以及客体复杂的功能性特征,该技术在临床、社会实践领域存有潜在的未知风险”[10]。
由于人类运用技术对于自身的改造逐渐实现了对单一的生物属性和伦理属性的僭越与颠覆,使作为区分主客体的自主性、主观性和自为性在技术时代已然失去其应有的价值。以基因提升为表征的生命技术对于人类基因的编辑预示着人类渐渐丧失了自古希腊时期以来将人定义为“实体”以及“人是万物的尺度”的本质特征。如今后人类主义对于人文主义所建构的“人”的概念的质疑与批判,更是将人本身置于多元主体的模糊境地。无论是哲学层面抑或是技术层面,人类中心主义范式已然被解构。自从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词与物》一书中提出了“人之死”这一概念,并宣称“人将被抹去,如同大海边沙地上的一张脸”[11]以来,作为历史的产物的人这一概念如同泡沫一般逐渐消逝。面对人的概念的解体,相应的主体性也将失去基础性支撑,因此,主体性危机将是人类在后人类时代将要共同面对的时代困境。从普遍意义上看,主体性危机涵盖了人与技术交融进程中人的物化和人际关系的异化。
随着当今科技的发展,人类身体不断接受技术的介入、改造甚至是增强,心脏起搏器、人工血管和假肢等技术物意味着人类本身从传统生物学意义上的生物体转变成生物与技术相融合的混合存在物。因此,以赛博格为具体表征的后人类主体模式相应地扩大了其在实体和隐喻层面上指称的范围。基于当代科技发展与人类生活的内在关联的密切程度,林秀琴将“赛博格”的范围进一步扩大,指出“随着现代智能技术与生物医学技术的发展,赛博格已经发展出更多的形式,如机器对人类思维方式的深度学习——人工智能机器人,以及通过生物基因技术创生的各种人工生命体”[12]。一如小说中乔西这一代人在生存危机与社会焦虑的双重影响下纷纷接受基因提升一般,他们通过这一技术超越了自身内在单一的生物属性及机制,成为了后人类时代意义上的新型生命体——“赛博格”。这既是通过生命科学技术改造蕴含于人类自身的自然法则创造出的“人工生命体”,也是后人类主义在生命哲学层面对于人的主体概念进行重新建构的“后人类主体”。吊诡的是,无论是技术层面的“人工生命体”或是生命哲学层面的“后人类主体”都是基于人文主义中主体概念的内涵与外延而进行的扩展与延伸。因此,正如“忒修斯之船”(The Ship of Theseus)悖论那般,被称为“赛博格”的新型生命体还是原来的主体吗?显然,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作为全新的人类主体形态,赛博格呈现出人类为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无限性和生物个体内部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关系,实现了在有限的生物个体中把握时空无限性的美好愿景。“赛博格”既实现了人类希望通过技术介入从而增强身体的愿望,又在主体模式转变中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主体。但是传统人文主义视域中人的主体性是基于人的生物属性及其物质基础建构起来的,而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作为关键性因素的技术祛除了原先单一生物性主体内在的本质,将作为碳基生物的人类转变为硅基与碳基合一的后人类实体,从而引发了后人类时代主体性危机。
通过小说中未来社会人际关系危机的书写,可以发现人工智能朋友成了乔西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的陪伴者。以克拉拉为代表的人工智能朋友充当了陪伴者的角色,弥补了由于人与人之间相互分隔而造成的社会关系断裂,这也意味着机器人逐步取代了人在“社会关系网”中的角色。虽然乔西这一代人在大学之前所构建的“社会关系网”依旧以自我为中心,但是以中心延伸开的网络节点中却出现了机器人这一全新的社交主体。事实上,“自我是逐步发展的,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在社会经验与活动的过程中产生的,即是作为个体与那整个过程的关系及与该过程中其他个体的关系的结果发展起来的”[13]。然而,乔西这一代人在上大学之前处于社交层面上相对隔绝的状态,缺乏与同辈人相处的社会经验,由此,小说中“交流聚会”(interaction meeting)成为乔西这一代人学习如何与他人进行交流并且构建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网”的场合。
对于接受了基因提升的乔西而言,她认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则无需与同辈进行交流。对此,乔西母亲坚持认为乔西需要主持聚会,她坦言道,“当年我进大学前,早就和别的孩子一起朝夕相处许多年了。可对于你和你们这一代人而言,这会是一桩挺让人头疼的事……大学里面表现不好的孩子总是那些个聚会参加的不够多的”[5]79。此外,在聚会中里克和其他孩子的表现更突显出人际关系的异化。例如里克问其他人:“为什么要对我喜欢哪类电影这么好奇?”长臂女孩回答道:“这叫聊天。”[5]92可见由于社会状况的改变,到乔西这一代人际关系渐渐淡出社会生活的中心位置。而社会生活是由人的行动或人际互动构成的,如果人们停止社会层面上的互动,“社会关系网”将作为一种历史的产物从此退场,因此,正如一位母亲所说的那样,交流聚会“是他们学会相处的唯一办法”[5]101。乔西这一代人成为了后人类时代人类自身境遇与生存方式嬗变的缩影。作为技术的物化对象,他们需要在特定的场合学习交际,甚至需要父母解释交际行为以帮助理解,如克拉拉无意中听到一位母亲说,“我们家的詹妮上次聚会过后很不开心。我们花了一周末跟她解释,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误解”[5]87。因此,在一个人际关系畸形化的社会中,人工智能朋友的存在不仅仅是作为未成年人成长的伙伴,更像是为了弥补科技进步导致的人类情感的裂痕,抚慰技术介入时代人类内心情感的异化之痛。
人类在社会化过程中产生的情感不仅是人类自然属性的生动体现,更是维持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紧密联系的关键要素。然而,随着技术物对于人类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的介入与越界,以机器人为表征的技术理性在无形中淡化了人性中所特有的情感特质,使得技术时代中的情感认知逐渐向技术理性偏移。事实上,石黑一雄在小说中书写的后人类时代中主体的物化与人际关系的异化正是技术社会中人际情感嬗变的症结所在。就像小说中母亲所说的那样,“曾经,就在不久前,我觉得自己的感情越变越少。以日递减。我不知道我对此是高兴还是难过”[5]124。
自发生后人类转向以降,如何建构后人类主体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最初,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赛博格宣言: 20 世纪80 年代的科学、技术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一文中从后现代哲学话语出发重新定义了“赛博格”,她认为:“赛博格是一种控制论的有机体,是机器和有机体的混合体,是社会现实的生物,也是虚构的生物。”[14]随后,赛博格成为后人类主义者讨论主体的具体表征之一,这也意味着后人类主体本质上是生物与技术的混合体。海勒(Katherine Hayles)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了后人类主体的具体概念,她认为“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15]。换言之,后人类主体已然在哲学话语层面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桎梏,实现了对现代性主体的改写与重塑。值得注意的是,基于物质基础生成的人类主体性在后人类时代能否存续已然是当下后人类主义者争论的焦点。由于后人类时代中技术的更迭,人类主体面临的不仅是来自于诸如基因编辑等涉及人类生命深层介质的技术对自然状态的人的改造甚至重塑,更要关注类人机器人、克隆人和超人类等后人类新型主体对作为哲学话语中物质性设计存在的人类的替代。其中,这种替代更多地指向对人文主义传统所特有的价值维度下主体性的内涵与外延的更替,其背后隐含的是人类在后人类时代对于自身进行反思的同时,针对大写的“‘人’作为生物性、文化性和历史性存在的客观性和天然合理性”[16]的有力拷问。而这恰是石黑一雄在小说中“用他那非人性的、人情味十足的(inhuman, all too human)叙述者”[17]类人机器人克拉拉对于后人类时代的凝视并竭力思考的核心问题。
倘若仔细探究技术社会的发展轨迹,便会发现人类作为社会存在物被技术所悬置已然成为历史事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后人类时代中人类作为一种依存于社会并且通过语言媒介生成的历史性产物,最终是否会被具有与人类类似的言谈举止甚至是情感的类人机器人所取代?一如何怀宏在提及现代社会的忧虑时认为现代社会的忧虑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三阶段则是在人工智能、基因工程等高科技出现之后,对人类这一物种可能被取代,是否能存续的忧虑”[6]126。小说中人工智能和基因技术等高科技已然成为塑造社会的潜在因素,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扩大了后人类主义的影响,使得大部分人开始质疑或者否定主体性存在的依据。例如卡帕尔迪先生根据“科学证据”对于人的本质的彻底否定便是后人类时代主体性危机的鲜明例证,他认为“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5]264。又如父亲在绝对的科学依据面前对于人类所特有的主体性产生怀疑,虽然他对于文学意义上的“人心”尚且怀有一丝期望,但是技术社会之于个体的操弄已然超越了对于人类身体的再造,实现了对于主体思维的形塑。因此,父亲渐渐相信乔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5]283。甚至从笛卡尔以来一直被人文主义者所认同的主体“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5]283。
面对当下后人类主义者对于主体、理性和情感等人文主义核心价值的批判与削弱,石黑一雄在小说中通过书写乔西母亲为抚慰因女儿的离世造成的悲痛所提出的延续计划,间接地回应了后人类时代中因技术因素的介入导致的“主体性危机”,同时通过克拉拉表达了他一贯坚守的传统人文价值。小说中的乔西由于接受基因提升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因此母亲希望通过克拉拉复制乔西的声音、步态甚至是内心,从而作为乔西离世后的生命延续。在之后对于克拉拉的测试中卡帕尔迪先生最终揭露了购买她的真相,“我们不仅仅是要求你模仿乔西的外在行为。我们还要请你延续她,为了克丽西。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5]264。然而,克拉拉却一直希望自己的行动拯救乔西,因此她不顾自身的安危毅然决定要摧毁库廷斯机器,从而向太阳祈祷向乔西洒下珍贵的滋养。在舒列维茨(Judith Shulevitz)看来,“作为类人机器人的克拉拉比大多数人更像人类……她是石黑一雄笔下最耀眼的角色,她的名字既是‘光明’,也向阳而生”[18]。显然,克拉拉是石黑一雄的人文精神在小说中的化身,它使得石黑一雄在后人类时代中续写的人文主义核心价值在非人类主体中得以具现。随后,石黑一雄在小说末尾借以克拉拉的叙述从侧面宣告了人工智能机器人暂时难以替代人类,因为无论机器人对于人类外形的复制多么细致,它们始终无法复制人类主体所特有的价值向度。用克拉拉自己的话来说,“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去尝试,总会有一样东西是我无法触及的……母亲、里克、梅拉尼娅管家、父亲——我永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在内心中对于乔西的感情”[5]385。
实际上,石黑一雄塑造的小说世界看似怪异且陌生,但它却是当下以及未来社会中人类生活境况的真实隐喻,并实实在在地与现实世界中的人产生共鸣。通过克拉拉的“非人类叙事”,小说一方面阐明了后人类时代中多元主体的混杂对于人类主体性的消解已是事实,另一方面也传达了在技术左右人们的现实生活甚至是思维的社会中坚守人文主义精神尤为重要。因此,石黑一雄在后人类时代续写人文主义传统中的主体性也使得“小说的世界让人们与现实世界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距离,并迫使人们思考未来新兴技术给自己造成的焦虑,面对关于尊严、存在和人性的本质的深刻问题”[19]。
石黑一雄在小说创作中以宏大的视角关注人类的共同命运,通过对于个体、社会和时代的书写叙述后人类时代人类的主体性危机。他关注到当今时代技术“在变革社会、为人类造福的同时,也在实质性地加剧人的物化和异化,并赋予异化以新的内涵和形式”[20]。在《克拉拉与太阳》中,石黑一雄借以科幻叙事书写由人工智能时代中的技术发展、身体增强和人际关系异化等大众关注的议题所引发的后人类共同焦虑,展现了后人类时代中人工智能等技术的发展带给人类主体的并非是想象中的乌托邦愿景,而是充满着危机、焦虑与众多不确定性的“敌托邦”。从表面上看,《克拉拉与太阳》是一部“近未来式”科幻小说,是对于半个世纪后的人类生存境况的预言。然而,石黑一雄并未注重小说中的技术因素,而是在科幻的外壳下书写后人类时代中人类主体的物化以及社会关系的异化,旨在诠释“人何以为人”这一指向人类本质的核心问题,呈现其对后人类时代中因人工智能与基因提升等技术所引发的主体性危机的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