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提及东北地区的文学创作,学界往往会率先聚焦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东北作家群,其中,萧红被誉为“三十年代文学洛神”,而同样出生于黑龙江省的当代女性作家迟子建,也在其创作中关照着东北这块土地。萧红与迟子建的作品都流露出温厚恒常的东北情怀,她们运用儿童视角与散文化特征,构筑了独特的精神世界。由于历史时代的变迁,二者的文本也呈现出隐含语境的差异性,从萧红笔下的“苍凉感”到迟子建的“恋乡情”,展示出了在时代变迁下,东北儿女文学创作的继承与发展。
二、以东北故乡为基点的文学创作
白山黑水,故土情深。同样出生于黑龙江省的萧红与迟子建,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流露出浓烈的故土情怀。二者将自我成长历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付诸文字,将自己的生命历程与东北黑土地牢牢联系在一起,二者的文本既有相通之处,又有时代变迁下的内在差异。
(一)故土情怀的相同点——精神世界的后花园
萧红与迟子建的小说都体现了植根于东北的“故土情怀”,将家乡故土化作心灵的滋补地,在记忆的回溯中追寻童稚时期的欢愉与故乡的归属感,用文字构建出一座精神世界的“后花园”。《呼兰河传》带有自叙传色彩,在萧红的记忆中,这段幼年的记忆依旧有着冲淡平和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来自祖父的“后花园”。《呼兰河传》第三章描写“我”与祖父在后花园的趣味生活:“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迟子建在《落红萧萧为哪般》中表明:她(萧红)用这部小说(《呼兰河传》)为中国现代文学打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后花园”。而在迟子建的文学创作历程中,一直将故乡“北极村”作为生生不息的灵感源泉,小说《北极村童话》便集中笔力,描写了“迎灯”童年时期在北极村的逸闻趣事,在记忆中回溯爱与美好。从某种意义上说,“北极村”就是迟子建的精神“后花园”。“后花园”可视为一个充满爱与温暖的“既定空间”,一方面,这个空间作为自然实体,是“我”孩童时期的玩乐之地和庇佑所,是鸟语花香的乌托邦;另一方面,在记忆回溯中复刻的“后花园印象”转化为了一个理想的意象,象征着自由、欢乐、无忧无虑,成为一个在现实世界不可寻,但在精神世界可以无限回溯的动力源泉。如果说萧红搭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后花园”,迟子建便延续了这种“后花园情节”。
此外,萧红与迟子建小说中的东北书写具有浓厚的地域民俗风情,建构了东北地区独特的话语体系。在运用东北地区的方言方面,“答话”“阳气”“几多人”“多暂”“太好去”等东北口语方言在作品中大量出现,加强了生活气息。在东北民风民俗描写方面,萧红的小说中不乏盂兰会、野台子戏等极具东北色彩的民俗活动;迟子建的《秧歌》《清水洗尘》等作品将东北民俗与神话传说作为故事背景,《额尔古纳河右岸》更是直接聚焦鄂温克原始部落的历史和民俗,书写东北大地上最原始的文明风貌。东北故土塑造了两位女作家的精神世界,一方面,基于萧红与迟子建自身的童年经验和乡土体验,二人在主观上抱有对故乡的怀念与追忆,一次次在精神上与文本上“重返故乡”,是她们回忆爱与美好的主观选择;另一方面,东北地区朴实淳厚的民风民情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两位作家的精神世界,是历史、地域对她们的客观塑造。萧红与迟子建在文本中流露的故土情怀是时代变迁之下的传承,也为后来读者的故土寻根提供了线索。
(二)东北情怀书写隐含语境的差异性
萧红与迟子建都基于东北故土进行书写,但其内在的情感基调和隐含语境有所差别。就创作母题而言,萧红倾向于以现代启蒙者身份对乡土进行冷峻的审视与批判,迟子建则倾向于对乡土的缅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东北正值忧患之际,萧红以时代性的眼光审视有着几千年文化积淀、沿着历史惯性被动前驱的传统定式思维,挖掘衰落背后的心理根源。可以说,萧红的“东北情怀”是挣扎的,是悲愤的,也是无奈的。在长篇小说《呼兰河传》中,故事地点是一个没有商业竞争和利益纠纷的小村落,可热闹喧嚣的背后,却是灵魂无法得到共鸣的寂寞。“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人们无法依托自我滋养来获得内心的充实与安稳,只能麻木地依靠“奇闻异事”来填补灵魂的空虚——小团圆媳妇被迫害致死、冯歪嘴子和王大姑娘生了儿子,这些都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中篇小说《生死场》中,萧红用深邃的笔调对这片黑土地上的悲苦家庭进行实录描写,种种荒诞不经的事件中暗含着沉重、苍凉之感,也包含着作者萧红的启蒙理想与“唤醒”意愿。
与萧红有所不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启创作生涯的迟子建,其小说语言更多地体现为对乡土记忆的缅怀、对童年的依恋,和内在的故土自豪感。在温暖平静、看似“保守”的乡土叙事中,隐含着迟子建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怀疑与焦虑,呈现出了与萧红不同的审美视角與价值评判:如果说萧红是鲁迅启蒙式的乡土小说的继承者,把矛头指向了文化糟粕,那么迟子建则是从“原始”中挖掘真善美,与沈从文的乡愁乌托邦存在精神联结,也反映了现代文明与自然本性冲突下的人的怀旧心理。同时,迟子建的小说趋向光明的结局。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迟子建相继出版《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等长篇小说,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关照人性的褶皱,还原真实的历史语境。《白雪乌鸦》描写了哈尔滨傅家甸地区的人们在对抗鼠疫下人性“磷火般的微光”,展现人性的光芒——王春申与黑马心有灵犀的友情、傅百川与于晴秀纯洁的爱情……在危难之中的人们,面对随时到来的死亡,仍能保持人性最根本的情感,带给读者更深层的触动。“回春”的结尾象征着苦难之后仍有光明存在,这与迟子建唯美的审美理想与追求有所关联,与其对故土的眷恋、热爱,以及纯真挚美的个性特征密切相关。
与萧红不同,迟子建笔下的人物对自身的命运抱有改变与反抗意识,具有凝聚的民族精神力量,她的“动物性”书写关照的是动物的灵性和神性:从《向着白夜旅行》中的幽灵马孔多,到《行乞的琴声》中的女孩惊禅,他们身上都具有传奇色彩和诗意精神,而这种特质,也源于迟子建对乡土的浪漫怀想。此外,“北极村”的生存体验和外国文学的熏陶,使迟子建的故土之作具有“跨界叙事”的特点。在《北极村童话》中,迟子建以孩童式的视角记叙了“异国老奶奶”与当地人的互动;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将目光聚焦于鄂温克部落,以鄂温克族最后一位酋长女人的自述口吻,讲述了一个民族在严寒、猛兽、瘟疫的侵害下求繁衍、生存、抗争的故事。通过“跨界叙事”,迟子建的“东北情怀”在地域边界与民族交融方面具备了更加多元的延展性。
三、童年经验书写及文本的语言特色
(一)小说中儿童视角的运用
所谓儿童视角,即让儿童来担负观察、感知和叙事的主人公,透过儿童“不谙世事”的眼睛观察世界。儿童视角是一种最接近生命本真的叙事视角,与复杂的成人世界形成了对照。女性与儿童之间存在天然的情感联结,在运用儿童视角写作时,天真、敏感的眼光背后,隐含着女性作家特殊的童年经验与性别体验,从而呈现出与男性作家不同的特性。
萧红在创作的过程中,透过孩子的眼睛描绘出一个温情的“后花园”。《小城三月》中为人熟知的女性形象是细腻敏感、多情善良的“翠姨”。小说设置的以“我”为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极为巧妙独到,“我”不仅仅是故事的叙述者、旁观者,更是故事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参与者、聆听者。“我”的热心好奇推动了情节发展;“我”从孩童的视角观察捕捉翠姨身上的独特之处——沉静、细腻、敏感与淡淡的忧伤气质。以“我”来观察翠姨,感知翠姨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我”的细腻善良反映出成人世界的粗俗冷漠,这也是作者以儿童视角的稚真进行原生态叙述,揭示悲剧实质的巧妙设计。
迟子建说:“假如没有真纯,就没有童年”,迟子建对童年的追忆,更多地体现了现代人的怀旧心理,并在怀旧中憧憬未来。在迟子建的《北极村童话》中,七岁的“我”(迎灯)是整部小说的主人公,周遭的一切人情世态都是围绕“我”发生的。“我”与“傻子”(家养的狗)对话,和鸡鸭、蚂蚱、蝈蝈打交道,与天地间的万物产生内在共鸣,老人们口中的那些古怪神奇的故事,也为北极村带来了稚嫩而梦幻的色彩。但是,北极村并不是一个“乌托邦”。猴姥曾被侵害的痛苦记忆、异国老奶奶的孤独与辛酸、姥爷姥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隐忍与悲痛也被揉成了碎片,藏在“我”的眼睛里,美好中隐含淡淡忧伤,呈现出一种破碎的真实感。整篇小说贯穿着迟子建特有的温情,闪烁着一种人性的温暖,能在沉重、庸常的生活中慰藉人的心灵。
(二)小说语言的散文化倾向
基于女性作家的独特审美底蕴和作家唯美化的审美理想,萧红与迟子建文学作品的语言呈现出诗化、散文化的共性——对自然景物细腻描摹,对生命体悟进行感性化表达。萧红追随鲁迅的脚步,冲破了传统的“巴尔扎克”式的小说范式,主张并实践了无拘无束地率性写作,描绘出一幅幅代表“民族的生活方式”(钱理群语)的画卷;迟子建也继承了这样的精神内核,从日常生活中发掘美学意象,小说语言呈现明显的散文化特征。
在语言艺术方面,萧红和迟子建运用比喻、拟人等修辞,将东北这片黑土地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幻化为诗,营造出唯美的、灵性的意境。例如二人描写晚霞,萧红在《呼兰河传》中写——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运用了夸张、比喻及大量色彩叠字,细腻地呈现出晚空渐暗时,天色的变化万千。在迟子建的文本中也能够找到相似之处,如其在《北极村童话》中描写晚霞——它们有的大红,有的粉红,有的则金黄。那大红的像炉膛的火,粉红的像小猫的舌头,金黄的像大公鸡的尾巴。它们深的颜色变浅了,浅的更谈了,星星就眨着眼跳出来了。
在结构方面,萧红和迟子建常采用回忆性的情感结构串联小说,强调抒情,淡化情节。《呼兰河传》和《北極村童话》便是最典型的代表作品,两部小说都以半自叙传的形式串联起零零散散的童年记忆。即便是像《额尔古纳河右岸》这样的长篇小说,也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小说只是一位年迈的女酋长的自述史,其中各种情感相互交织,故事情节随“我”的思绪缓慢发展,还原出一个民族最真实的历史风貌。当语言和结构打破常规,“想象”的翅膀也肆意飞翔。
迟子建曾说:“在黑龙江这片寒冷的土地上,人与生存环境抗争的时候,会产生无穷无际的幻想……所以具体到作品中时,从这里走出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其小说中的‘散文化倾向也许就悄然生成了。”故乡是萧红的想象空间,这是一场童年的梦;与萧红相比较而言,迟子建的“想象”更添了一层神性色彩:谁能想到,父亲死后竟化身为母亲眼中的一颗红豆(《白雪的墓园》),坛子底下竟藏着镶绿宝石的戒指(《一坛猪油》)。
四、结语
从萧红到迟子建的东北书写,既是两位优秀东北女作家的平行比较,也有时代变迁的历史纵深感。在东北情怀方面,萧红身处内忧外患的动荡年代,把矛头指向了文化糟粕;迟子建继承了萧红“后花园式”的精神理想,将故土北极村作为爱与美好的精神寄托,书写东北地区淳朴的民风民俗,抒发对故土的依恋之情。同时,面临时代变迁,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迟子建侧重对原始乡土文明的守护,表达工业文明对乡土冲击的怀疑与不满。她们基于自身的性别体验,关注边缘人物的命运和遭遇。东北从不乏文学的土壤,从不乏热烈与温柔、高亢与低沉的文学之音,纵使历史在这片土地留下了痕迹,但却割不断后世对这片土地源源不绝的爱与依恋。“东北”这两个字,被后世儿女赋予源源不断的、崭新的温暖情怀,这便是东北儿女不灭的精神——置身冰雪世界,却永远期待春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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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怡萱,女,本科在读,辽宁大学,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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