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永 平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在唐代的五岳崇拜风俗中,祈福梦告是华岳神信仰的一个独特面相。梦告一般认为是人与神之间的感应所至,这种形式直截了当,且容易被人们理解,所以极易模仿流传开来。在新、旧《唐书·裴寂传》中,记载了唐代开国元勋裴寂早年曾祈福于华山神庙、获岳神梦告富贵之事。此后,唐代又陆续涌现出来了许多相似的故事,由此形成了一种类型母题。这类故事的基本模式是祈福、梦告,由此还产生出了许多变异形态。这类故事的广泛流传,都与华岳神预告世人前程命运的民俗信仰功能有关。前人在论及华岳信仰时,大都为泛泛之谈,或笼统言之,或多侧重于其祭祀礼仪,(1)对华山信仰做过专门研究的首推贾二强,他在《论唐代的华山信仰》一文中,将华山信仰当作中国民间信仰的典型个案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唐代民间的华山崇拜与久已成为封建国家的岳神祀典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质。民间信仰的华山崇拜,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如掌握人们的生死大权、预知世人的休咎吉凶和为祸作祟于人间的信仰特征,参见贾二强《论唐代的华山信仰》,《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2期。其后,刘缙从国家祭祀体系、社会信仰、自然信仰3个方面分析了北宋华山信仰发生变化的原因及背景,参见刘缙《北宋华山信仰初探》,《中原文化研究》2017年第1期。他如,李娜从生态学角度出发,对华岳庙祭拜中的朴素生态观作过分析,参见李娜《唐代华山诗文中的生态观念》,《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李明敏则从唐代诗文入手,对华岳庙祭拜的内容、仪式、原因等方面进行了研究,分析了唐代小说中华山神神格由善转恶的原因,参见李明敏《唐代华岳庙祭拜风俗书写》,《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11期;杨媛媛也分析了唐代小说中华山神神格由善转恶的原因,参见杨媛媛《唐小说中的山神形象变异研究——以华山神为例》,《顺德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1年第4期。然而,这些文章都没有注意到裴寂早年祈福于华岳神庙获梦告事,以及由此形成一种类型母题原型和范式创新的重要意义。基本上无人关注过裴寂祈福梦告事被载入正史的意义,以及由此形成此类题材故事的母题原型与范式的重要意义。本文试图从分析裴寂华山祈福梦告事入手,研究由此所形成的同类题材故事的流传及其变异状况,以此来透视隋唐时期华岳信仰兴盛的原因及其社会风俗。
在唐代祈福于华岳神庙、获梦告类题材故事中,裴寂事件是此类故事中出现时间最早且唯一被载入正史者。裴寂是李渊太原起兵的重要策划者和李唐王朝的开国元勋。他虽然入仕很早,但早年却经历过一段穷困潦倒的日子,甚至一度对自己的前途感到非常迷茫,所以才生发了祈福于华岳神庙的念头。有一次,他徒步到京师长安,在途经华山神庙时,顺路拜祭了岳神,祈求神明指点前程命运,结果当天夜里他就获得岳神梦告富贵之期。此事成为裴寂后来发迹的重要“神示”,后来果如其言,在唐朝建立以后,官至宰相,对他的人生经历产生了重大影响。据《旧唐书》卷57《裴寂传》载:
此事在《新唐书》卷88《裴寂传》中也有比较相近的简略记载,只是将夜梦老人语作“君年逾四十当贵”[1]3 736。按:裴寂年逾30,约当隋文帝仁寿二年(602),据《裴寂墓志》载,这一年他“应诏举,除齐州司户参军事”[2]44。《旧唐书》本传又载:他在隋炀帝“大业中,历侍御史、驾部承务郎、晋阳宫副监”(3)刘昫等《旧唐书》卷57《裴寂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 285页。按:《新唐书》本传及墓志都未提到他任“驾部承务郎”一职,而是由侍御史任上左迁晋阳宫副监的。,而墓志则说他“寻属时网颓纲,迴耶挠栋,恶直成侣,同阚高明。肤受既行,竟疵文雅,由是左迁为晋阳宫监”[2]44,说明他出任晋阳宫(副)监是受到排挤后不得已而为之,因此这应该还不算他“得志”之时;而年逾40,约当大业八年(612),如果从李渊出任河东抚慰大使(615)、太原留守开始,裴寂就参与了晋阳起兵(617)的谋划而受到重用,到唐王朝建立(618)之后,因功拜为尚书右仆射,成为唐王朝的开国宰相,这应该才是他人生真正的高光“得志”时刻,因此《新唐书》的说法更接近史实。
在《旧唐书》本传中,史臣在评价裴寂时道:“谒岳神以徼福,始彰不逞之心”[3]2 303,把此事当作他对现状心怀不满的写照,它在裴寂的政治生涯中也被认为是一个具有标志性意义的重大事件。其实,类似的行为也曾发生在初唐名将李靖身上。据唐人刘饣束《隋唐嘉话》卷上记载:
卫公始困于贫贱,因过华山庙,诉于神,且请告以位宦所至,辞色抗厉,观者异之。伫立良久乃去,出庙门百许步,闻后有大声曰:“李仆射好去。”顾不见人。后竟至端揆。(4)刘饣束《隋唐嘉话》卷上,程毅中点校,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页。又李昉等《太平广记》卷296《李靖》条引作《国史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 361页。
此事与裴寂祷于华岳神庙获梦告事类似,却不见于正史李靖传记。刘饣束是唐代著名史学家刘知几之子,《隋唐嘉话》又名《国朝传记》《国史异纂》,所记内容的可信度很高。据此可知,李靖也曾因早年困顿而在经过华山庙时,祷于岳神而获神告,不过与裴寂事的不同之处在于,不是梦告而是直接获得神告。后来,清人董诰在编《全唐文》时还收录有李靖的一封《上西岳书》曰:
布衣李靖,不揆狂简,献书西岳大王阁下:靖闻上清下浊,爰分天地之仪,昼明夜昏,乃著神人之道,又闻聪明正直,依人而行,至诚感人,信不虚矣。伏惟大王嵯峨擅德,肃爽凝威,为灵术制百神,配位名雄四岳。是以历像清庙,作镇金方,遐观历代哲王,莫不顺时禋祀,兴云致雨,天实肯从,转孽为祥,何有不赖?呜呼!靖者一丈夫尔,何得进不偶用,退不获安?呼吸若穷池之鱼,进退似失林之鸟,忧伤之心,不能已已。社稷陵迟,宇宙倾覆,奸雄竞逐,郡县土崩,遂欲建义横行,云飞电扫,斩鲸鲵而清海岳,卷氛祲以辟山河,使万姓昭苏,庶物昌运,即应天顺时之作也。又大宝不可以妄据,欲伏剑竭节,未有飞龙在天。捧忠义之心,身倾济世,志吐肝胆于阶下,惟神鉴之。愿告进退之机,得遂平生之志。有赛得之时,终陈击鼓,若三问不对,亦何神之有灵?然后即靖斩大王头,焚其庙,建纵横之略,亦未晚也。惟神裁之。[4]1 568
据说此封上书因“词气过激”,后人多认为是根据李靖祈神于华岳庙的传说而杜撰的,但是《全唐文》“以李肇《国史补》尝征引其事,仍载入存考”[4]1 568。这实际上是馆臣搞错了,误把《太平广记》所引《国史记》当作《国史补》了。
裴寂和李靖之举都是“谒岳神以徼福”,且都发生在隋朝,时间都差不多,但从语气上来看,裴寂是用祈求的口气求神梦告,而李靖则是用“辞色抗厉”的态度来威胁神告,应该就是这封伪造的《上西岳书》的语气和这种求神的姿势,在唐代官员形形色色的祈神文中也多有反映。一般来说,根据儒家不语“乱、力、怪、神”的原则,修史者应该尽量摒弃神异之事入史。而裴寂祈神事件之所以会进入正史,应该是唐太宗朝在篡改唐高祖朝历史时,为了彰显作为唐高祖宠臣的裴寂向来有“不逞之心”而有意为之,目的在于丑化裴寂的形象;那么,李靖也有同样之举却不见载于正史,则应该是史臣采取了一种“为贤者隐”的春秋笔法。二者神告的形式不同,裴寂获梦告的形式更加令人信服,而李靖获岳神直接告知的形式则令人骇异,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会直接导致其可信度大大降低;还有就是二者祈神的虔诚度也大不相同,裴寂谒诚祭拜求祝于神,态度非常真诚,而李靖则辞色抗厉地诉于神,颇有点儿威逼胁迫的味道在其中,虽然姿势摆得很好看,态度却显得相当的大不敬。这与信仰在中古时期民众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情形很不相符,尤其是初唐华岳崇拜在国家祭祀及民众信仰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方兴未艾的形势下,李靖对待华岳神的态度显然不符合当时发展的趋势与要求。
裴寂祈福于华岳神庙获梦告之事,在唐代形成了一种类型故事,即以华岳神预言世人前程命运为母题的传说故事。贾二强指出,在唐代的民间信仰中,“华山神最突出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神通就是能够预知世人休咎吉凶”。[5]唐代流传着很多此类故事,其中祈福梦告是最常见的一种类型。
唐代实行科举制度,这类故事的主人公多以求取功名心切的举子较为常见。比如,唐人范摅在《云溪友议》卷下《讯岳灵》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位赶考的士人乐坤祷于华岳庙并获岳神梦告的启示,其文曰:
乐坤员外,素名冲,出入文场多蹇。元和十二年,忿起归耕之思,乃辞知己东迈。夜祷华岳庙,虔心启祝:“愿知升黜之分,止此一宵。如可求名者,则重适关城;如不可,则无由再窥仙掌矣。”中夜忽寐,梦一青绶人检簿书报云:“来年有乐坤及第,坤名已到冥簿,不见乐冲也。”冲遂改为坤。果如其说。春闱后,经岳祈谢,又祝官职,曰:“主簿。”梦中称官历四资,郡守而已。乃终于郢州,神甚灵也。[6]149-150
这个故事记载了乐坤两次祈神获梦告的灵异事件。乐坤应是在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7)及第的。据郁贤皓考证,乐坤大约在唐文宗开成五年(840)为复州刺史[7]2 646-2 647,约在唐武宗会昌中(841—846)为郢州刺史[7]2 655;又有乐郃者,言其叔乐坤,约在会昌末任度支员外郎。[8]310乐坤靠“神力”中举的传说在唐代流传很广,同书卷中《澧阳宴》又记载:“杜牧侍郎罢宣城幕,经陕圻,有录事肥而且巨,而詟其词,牧为诗以挫焉。”其诗《赠肥录事》曰:“盘古当时有远孙,尚令今日逞家门。一车白土将泥项,十幅红旗补破裩。瓦官寺里逢行迹,华岳山前见掌痕。不须啼哭愁难嫁,待与将书报乐坤。”[6]123-124据缪钺研究,此事应发生在唐文宗开成四年(839),但是“杜牧未尝为侍郎,且是年罢宣城幕入京,道出武关,亦不经陕圻,诗亦不见集中,盖传闻附会之说,不足信也”[9]226,故此诗又说为崔立言所作[10]373。无论诗作者为谁,乐坤祈岳神获梦告事迹被当作典故而入诗,是在其事发生不久后就已出现的现象,可见其事在当时社会上流传之广。
又如唐代进士韦叔文也曾有过赴京赶考途中,在华岳庙获岳神梦告来年中举之事。据《太平广记》卷213《韦叔文》条引《闻奇录》曰:
唐进士韦叔文善画马。暇日,偶画二马札绢而未设色。赴举,过华岳庙前,怳然如梦。见庙前人谒己云:“金天王奉召。”叔文不觉下马而入,升殿见王。王曰:“知君有二马甚佳,今将求之,来春改名而第矣。”叔文曰:“己但有所乘者尔。”王曰:“有,试思之。”叔文暗思有二画马,即对曰:“有马,毛色未就。”曰:“可以为惠。”叔文曰:“诺。”出庙,急于店中添色以献之。来春改名而第。[11]1 627
《闻奇录》为唐末成书的小说集,或云作者为于逖。韦叔文是一个擅长画马的举子,曾画有一幅两匹马的绢画,在经过华岳庙时,岳神托梦索之,并许诺来年中举,果如其言。
唐末杜光庭《录异记》卷4《进士崔生》故事中,也记载了一个士人崔生获岳神梦告中举之事:
进士崔生,自关东赴举,早行潼关外十余里。夜方五鼓,路无人行,唯一仆一担一驴而已。忽遇列炬呵殿,旗帜戈甲,二百许人,若节使行李。生映槐树以自匿,既过,乃行。不三二里,前之仗队复回,又避之,然后徐行随之。有一步健,押茶担子,其行甚迟,生因问为谁。曰:“岳神迎天官也,天官姓崔,呼侍御。秀才方入关应举,何不一谒,以卜身事?”生谢以无由自达,健步许侦之。既及庙门,天犹未曙,步健约生伺之于门侧。押茶担先入,良久出曰:“侍御请矣!”遽引相见,欣喜异常,即留于下处。逡巡岳神至,立语,便邀崔侍御入。庙中陈设,帐幄筵席,妓乐极盛。顷之,张乐饮酒。崔临赴宴,约敕侍者,祇待于生,供以汤茶所须,情旨敦厚。饮且移时,生倦,徐行周览,不觉出门……侍御寻亦罢宴而归,顾问久之,曰:“后年方及第,今年不就试亦得。余少顷公事亦毕,即当归去,程期甚迫,不可久留。”……须臾……侍御亦发,岳神出送。生独在庙中,欻如梦觉。出门访仆使,只在店中,一无所睹。于是不复入关,却回止别墅……复明年果擢第矣。[12]49-50
在这个故事中,举子崔生获梦告是通过华岳神的随从押茶担子者引见给天官崔侍御,又通过崔侍御从岳神处打听到后年中举之事。从押茶担子者所说的“秀才方入关应举,何不一谒,以卜身事”之言,可见“谒岳神以徼福”已成为当时科考士人路经华岳神庙时的一种很常见的信仰活动。
除了举子,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还记载了叛将张光晟早年祈福于华岳神庙而获梦告的故事,曰:
贼臣张光晟,其本甚微,而有才用,性落拓嗜酒。壮年为潼关卒,屡被主将鞭笞。因奉役至华州,盛暑驱驰,心不平。过岳祠,遂脱衣买酒,致奠金天王,朗言曰:“张光晟身负才器,未遇知己。富贵贫贱,不能自料,唯神聪鉴,当赐诚告。”祀讫,因极饮大醉,昼寝于碑堂。忽梦传声曰:“唤张光晟。”迫蹙甚急,即入一府署,严邃异常。导者云:“张光晟到。”拜跪讫,遥见当厅贵人,有如王者,谓之曰:“欲知官禄,但光晟拜相,则天下太平。”言讫,惊寤冷汗,独怪之。后频立战功,积劳官至司农卿。及建中,德宗西狩,光晟奔从。已至开远门,忽谓同行朝官曰:“今日乱兵,乃泾卒回戈耳!无所统,正应大掠而过。如令有主,祸未可知。朱泚久在泾源(原),素得人心。今者在城,倘收泾卒扶持,则难制矣。计其仓遑,未暇此谋。诸公能相逐径往至泚宅,召之俱西乎?”诸公持(迟)疑,光晟即奔马诣泚曰:“人主出京,公为大臣,岂是宴居之日!”泚曰:“愿从公去。”命驾将行,而泾卒已集其门矣。光晟自将逃去,因为泚所縻。然而奉泚甚力,每有战,常在其间。及神之阵,泚拜光晟仆射平章事,统兵出战,大败而还。方寤神告为徵矣。[13]39-40
张光晟是参加泾原兵变的叛将,据《旧唐书》卷127《张光晟传》载:“张光晟,京兆盩厔人,起于行间。天宝末,哥舒翰兵败潼关,大将王思礼所乘马中流矢而毙,光晟时在骑卒之中,因下,以马授思礼……无何,思礼为河东节度使……乃谒思礼……光晟遂陈潼关之事,思礼大喜……即日擢光晟为兵马使……累奏特进,试太常少卿,委以心腹……寻改太仆卿,负才怏怏不得志。贼泚僭逆,署光晟伪节度使兼宰相”[3]3 573-3 574。看来小说中所说的张光晟起于行伍,曾在潼关做过骑卒,后来因不得志,做过叛军朱泚的伪官节度使兼宰相,都是实有其事的,可见这个故事的可信度很高。不过,华山神预告富贵竟然应验在一个叛将身上,显然具有反讽意味。
由于华岳神预告世人命运前程的故事在唐代流传很广,因此还延伸出来了许多与华岳神相关的类似故事,比如,唐代戴孚《广异记》记载了一个士人刘可大在赶考途中路遇“华岳神子”预告其命运的故事:
刘可大,以天宝中举进士。入京,出东都,途遇少年,状如贵公子,服色华侈,持弹弓而行,宾从甚伟。初与可大相狎,数日同行。至华阴,云:“有庄在县东。”相邀往。随至庄所,室宇宏壮。下客于厅,入室良久。可大窃于中门窥觑,见一贵人,在内厅理事。庭中囚徒甚众,多受拷掠,其声酸楚。可大疑非人境,惶惧欲去。初,少年将入,谓可大:“慎无私视,恐有相累。”及出,曰:“适以咨白,何尔负约?然以此不能复讳。家君是华山神,相与故人,终令有益,可无惧也。”须臾下食,顾从者:“别取人间食与刘秀才。”食至,相对各饱,兼致酒叙欢,无所不至。可大求检己簿,当何进达,今年身事复何如。回视黄衫吏为检。有顷,吏云:“刘君明年当进士及第,历官七政。”可大苦求当年,吏云:“当年只得一政县尉。相为惜此。”可大固求之,少年再为改……明年(日)辞去,至京及第。数年,拜荥阳县尉而终。[14]62-63
士人刘可大是唐玄宗天宝年间的进士。他在入京赶考途中,路遇华山神子,求问功名事,本来应为次年进士及第,可以历官七任,但他却苦苦相求当年就能中举,岳神子无奈为之改期,结果他只做了一任县尉就去世了。
不但华岳神及其子能预告世人的前程命运,甚至在华岳山下的华阴县经营旅店业的老妇人也具有类似的神通。如五代宋初人徐铉在《稽神录》中就记载了一个《华阴店妪》的故事:
杨彦伯,庐陵新淦人也,童子科及第。天复辛酉岁,赴选至华阴,舍于逆旅,时京国多难,朝无亲识,选事不能如意,亦甚忧闷。会豫章郎吏姓杨,乡里旧知,同宿于是。因教己云:“凡行旅至此,未尝不祷金天,必获梦寐之报。纵无梦,则此店之妪亦能知方来事,苟获一言,亦可矣。”彦伯因留一日,精意以祠之。尔夕竟无梦。既曙,店妪方迎送他客,又无所言。彦伯愈怏怏。将行,忽失所著鞋,诘责僮仆甚喧。既即路,妪乃从而呼之曰:“少年何其喧耶?”彦伯因具道其事。妪曰:“嘻!此即神告也。夫将行而失其鞋,则是事皆不谐矣。非徒如此而已也。京国将有乱,当不可复振。君当百艰备历,然不足为忧也。子之爵禄皆在江淮,官当至门下侍郎。”彦伯因思之:“江淮安得有门下侍郎?”遂行,至长安,适会大驾西幸,随至岐陇。梁寇围城,彦伯辛苦备至。驾既出城,彦伯逃还吉州,刺史彭珍厚遇之。累摄县邑。伪吴平江西,复见选用,登朝至户部侍郎。会临轩策命齐王,彦伯摄为门下侍郎行事。既受命,思店妪之言,大不悦。数月遂卒。[15]113-114
“天复辛酉岁”,为唐昭宗天复元年(901);“伪吴”,则是指五代十国时期军阀杨行密在江淮地区建立的割据政权。这里借故事中人物之口说,“凡行旅至此,未尝不祷金天,必获梦寐之报”。由此看来,裴寂祷于华山庙获岳神梦告富贵的传说,对后世影响很大。不过,这个故事的中心讲的是士人杨彦伯虽然未获华岳神梦告,但却得到在华阴县经营旅店的老妇人的预告,这个老妇人应该是具有某种通神能力的女巫。这个故事也应该是由华岳神梦告系列故事延伸出来的一种类型,即岳神通过女巫传达预告。
还有一则故事,提到了两个从东岳泰山神处派来的“送榜使”,却要到西岳华山神庙去押署中举榜的故事,其母题也是预告士人的前程命运。据《太平广记》卷183《郑昌图》条引《玉堂闲话》曰:
广明年中,凤翔副使郑侍郎昌图未及第前,尝自任以广度弘襟,不拘小节,出入游处,悉恣情焉。洎至舆论喧然,且欲罢举。其时同里有亲表家仆,自宋亳庄上至,告其主人云:“昨过洛京,于榖水店边,逢见二黄衣使人西来,某遂与同行。至华岳庙前,二黄衣使与某告别,相揖于店后面,谓某曰:‘君家郎君应进士举无?’仆曰:‘我郎主官已高,诸郎君见修学次。’又问曰:‘莫亲戚家儿郎应无?’曰:‘有。’使人曰:‘吾二人乃是今年送榜之使也,自泰山来到金天处,押署其榜,子幸相遇。仆遂请窃窥其榜,使者曰:‘不可,汝但记之。’遂画其地曰:‘此年状头姓,偏傍有“阝”,名两字,下一字在口中。榜尾之人姓,偏傍亦有此“阝”,名两字,下一字亦在口中。记之记之?’遂去。”郑公亲表颇异其事,遂访岐副具话之。具勉以就试。昌图其年状头及第,榜尾邹希回也。姓名画点皆同。[11]1 368-1 369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郑昌图是在唐懿宗咸通十三年(872)进士及第的,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出任凤翔副使。故事虽然讲到预言郑昌图中举事不是直接发生在他自己身上,而是通过其亲戚家的仆人转告,且预言者也不是直接从华岳神处得知,而是由来自东岳泰山的两个“送榜使”转述的。送榜使是在以前类似故事中从未出现过的一种神使,虽然他们自称来自东岳泰山,但却要到西岳华山来“押署其榜”,其故事背景还是华山,换言之,这也是由华岳神梦告系列故事延伸出来的一种类型,这说明华岳神具有一项掌管科考士人前途命运的特殊神职。由此可见,在唐代民间信仰中,华岳神具有预告世人命运前程的神职影响深远。
有人指出:“梦告一般是指在梦中由先人、神、佛、鬼等来告诉梦者某种事情,即对未来的或对已经发生的但仍不清楚的事情的谕示,他们大都以托梦的形式出现。在故事的结构中,梦告的形式常成为解决事件的线索和关键。”[16]36隋唐时期涌现出来了大量祈福于华山神庙而获预告的故事,其中裴寂“谒岳神以徼福”之举是类似故事中出现最早,且是唯一被载入正史的,具有形成该类型故事母题原型与范式的重要意义,开创了“祈福华山神祠+获岳神梦告”的故事类型,由此还延伸出很多与华岳神有关的预言类故事,如华山神子、东岳送榜使、华阴店妪预告等类型故事。祈福者多为求取功名心切的科考举子,此外还有处于困顿的低级官吏、行伍士卒、怀才不遇者等,他们希望得到岳神的启示与庇佑。
华山神的这项特殊预言功能,与隋唐时期华山的尊崇地位是分不开的。隋唐王朝的政治统治中心位于关中平原,华山密迩京畿,自然得到统治者的特别重视。唐王朝建立之后,唐高祖李渊就在武德二年(619)十月二十九日,亲自前往华岳祭拜;[17]497;[3]10唐玄宗因出生于武则天垂拱元年(685),岁当乙酉,“以华岳当本命”(5)刘昫等《旧唐书》卷23《礼仪志》三,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04页。同书卷8《玄宗纪上》作“九月癸丑”,误。唐玄宗生日在八月,应在此月加封为宜,参见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1页。按:在十二地支中,酉当西,而在五岳中华山为西岳,故有华岳当唐玄宗本命之说。关于华岳当唐玄宗本命之说,又见同书卷99《李适之传》载李林甫语曰:“华山,陛下本命也,王气所在”,参见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 102页;李昉等《太平广记》卷240“李林甫”条引《谭宾录》载李林甫也有相同语,参见李昉等《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 857页。,所以在他即位之初,就在先天二年(713)八月癸丑,加封华岳神为金天王,首开加封五岳神为王之先例;而直到开元十三年(724)十一月壬辰,封禅泰山时,才加封泰山神为天齐王;[3]188再到天宝五载(746)正月乙亥,封中岳嵩山神为中天王,南岳衡山神为司天王,北岳恒山神为安天王(见表1)。
表1 唐玄宗加封五岳为王表
到开元十一年(722),唐玄宗巡幸东都时,路过华岳神祠,还刻石立碑,“(碑)高五十余尺。又于岳上置道士观,修功德”。(6)刘昫等《旧唐书》卷23《礼仪志》三作“开元十年”,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04页。按:据唐玄宗御撰《西岳太华山碑序》应作“十有一载”。由唐玄宗御撰、张说书写铭辞的《西岳太华山碑铭并序》文至今还保存在宋初编辑的《唐文粹》中,其文有云:“西岳太华山者,当少阴用事,万物生华,故曰华山。踞中土西偏,当七宫正位,是称西岳……加视王秩,进号‘金天’。若是何者?抑有由焉。予小子之生焉,岁景戌,月仲秋,膺少昊之盛德,协太华之本命。故常寤寐灵岳,肸蛹神交……十有一载,孟冬之月,步自京邑,幸于洛师,停銮庙下……迟回刻石,梗概铭山”[18]479-482。到天宝九载(750),唐玄宗甚至还一度准备封禅华岳,命令御史大夫王鉷开凿险路以设坛场,只是因为华岳神庙发生火灾,加之关中久旱无雨,才不得不临时停止。(7)王钦若等《册府元龟》卷36《帝王部·封禅二》,影印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404—405页。又见《旧唐书》卷23《礼仪志》三载:“天宝九载,又将封禅于华岳,命御史大夫王鉷开凿险路以设坛场,会祠堂灾而止”,参见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04页。众所周知,历代行封禅大典告成于天之礼,都是在东岳泰山举行,唐玄宗就曾于开元十三年十月亲率文武百官、四夷酋长封禅泰山。唐玄宗还准备封禅华岳,说明华山在五岳中的地位大大提高。事实上,东岳泰山与西岳华山,在唐代已经取得东西并峙的特殊尊崇地位。
华山神的这项特殊预言功能,还与华山地当东都与长安两京往来的大道上有关。华山神祠位于华山北麓,正好处于华阴县城与潼关之间,京洛大道就从庙前经过,这种特殊的地理位置使这座神祠的香火非常旺盛,所以有关华山神庙的传说故事也就特别的多。有人曾形象地将这条大道称之为“唐代的小说之路”。[18]而在华山神庙的相关小说中,出现了大量以行役、文士、官宦为主人公的叙事,华山神也就成为一位能够预卜未来前程的神灵,路经此地的文士通常都会拜谒神祠,来预卜一下自己的前途命运。而在所有的这些祈福于华岳神庙获得预告的故事中,尤以裴寂“谒岳神以徼福”之举更是具有首开风气之先,因此具有特别重要的象征意义。
在唐代的五岳崇拜风俗中,东岳泰山与西岳华山具有特殊的重要地位。东岳泰山向来以历代帝王举行封禅大典和治鬼主生死的民间俗信,取得崇高地位;而西岳华山不仅在封禅上,而且在治鬼上,也几乎取得与泰山同样的地位,关于这一点,前人已经有很好的论述,兹不赘述。(8)贾二强《论唐代的华山信仰》说:“在唐代,华山不仅在封禅上,而且在治鬼上也欲与泰山一争高下,华山治鬼说盛传于世……取得与泰山府君平起平坐操有世人生死大权的地位”,参见贾二强《论唐代的华山信仰》,《中国史研究》2000年第2期。
在唐代的华山崇拜中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信仰面相,即祈福梦告。该俗信初见于唐代的开国功臣裴寂,新、旧《唐书》记载了他早年祈福于华山神庙、获岳神梦告富贵之事。隋唐时期,随着科举制度的创立和大力推行,祈福于华岳神庙者也逐渐以科考举子为多,他们求取功名心切,希望得到岳神的保佑与赐福;另外还有一些处于困顿的低级官吏、行伍士卒或怀才不遇者等,也希望得到岳神的指点、启示与护佑,能够改变自身的命运。由于华岳神祠地处出入京师的大道,又是五岳中首先被加封为王的岳神,一度取得了“五岳独尊”的崇高地位,受到统治者和普通民众的特别重视,所以很自然就形成了对华岳神的顶礼膜拜风俗,其中预卜世人前程命运是华岳神的一项重要神职。后来,从这种类型故事又变异出各种神、人预告模式。这类故事的大量涌现,都与华岳神具有预告世人前程命运的民俗信仰功能有关。因此,分析研究此类型故事,可以更好地了解唐代民众信仰及其社会风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