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龙
人过中年,好多人开始是这样的“想法”:上半夜想想自己,下半夜想想别人。
昨天下半夜,突然想到我的亲叔叔。准确地说,是胡思乱想,他在我梦里,是极不清晰的人物形象。当然,不在梦里,脑子里浮现的也是他模糊的无声的音容笑貌。
叔父自幼身患支气管炎,家徒四壁,没法看病,反复发作,慢慢拖成肺气肿,最后死于肺病,终年41岁。叔父终身未婚,没有后人,更找不到他一点儿生过活过的痕迹,他只留下一个名字:周银华。
这个名字,只有村里少数几位长辈记得,而长辈也只剩下少数几位了。我们家住的那条农庄线,南北一溜排,健在的长者大都是女性,且是他姓。周家灶的留守者、坚守者,不再以周姓为主,现实有时就这样不讲“规矩”。
叔父到底长什么样子:长脸?圆脸?一点印象没有了。但是他在我心里,并不是一片空白,他一直活在我童年记忆的几个细节里。
据说,叔父浓眉大眼,比我父亲要帅。不过,叔父多病,只能一直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就住在我家丁头府的堂屋里,但两家吃饭是分开的。我的姐姐们出生后,叔父倒是成了免费的“住家保姆”。在大姐的印象里,叔父常常咳声震天,有时几乎咳得心脏要蹦出来。姐姐们乖巧听话,叔父带着不怎么费劲。最难对付的是我,自小就不是省油的灯。每次躺在旧式摇车里,我都要被不停地大幅度地摇晃才肯睡去。如果稍有怠慢,我会大哭大闹;摇车左右晃动起来,我的哭声立即刹住。不知道什么原理,长大后,我摇过别人家的孩子,也摇过儿子,发现孩子大都有“摇晃依赖症”,一种来自母胎的惯性?
聪明的叔父,很快找到治理我的一招,这也使得我的“坏名”更加远扬。叔父气短,一用力更容易上气接不上下气。小侄子躺在那里,摇啊摇,有时摇到天昏地暗,摇到手酸臂疼。叔父左手换着右手摇,嘴里哼唱一些不着调的曲子。见我没了声响,便慢慢降速,直至停止。但是只要一停顿,摇车里便“哇”声炸响。某一天,叔父灵机一动,你哭吧哭吧,我就不摇,我蹲下来,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躲着……奇怪,摇车里的我,居然不再哭了,居然也慢慢睡去了。可能当年的我已经明白,再哭也无趣了吧!
叔父多次观察研究,最后得出结论:我家侄大人,坏呢,他只要看到有人闲在那里,就哭,就要摇。看不到,也就死心了,不指望了,不哭了。我,我怎么觉得我是新型实用人才呢?眼泪,也不轻易浪费一滴。不过,再务实还是被叔父治服了。叔父才是高手,是真高手。
小时候,我是全村闻名的调皮大王,可能因为父母太娇惯了,恃宠而骄。男孩在农村家庭总是最受宠的,甚至为所欲为。多亏经济条件差,浅池里也难以兴风作浪。秋天的一个早上,屋外的风很大。父亲要去附近的安丰小镇,我赶紧爬上他的车后座,想跟着去玩。父亲外出时一直都带着我的,姐妹们基本少有这样的待遇。那天,他可能怕我受了风凉,坚决不带,而我坚决要跟。僵持不下,父亲火了,从家里找来一根粗绳,将我拴在老屋门前的桃树下,我只能在一米左右的半径里蹦达、打转。奶奶、叔父远远避在一边,不敢贸然上前调解,他们对我父亲也都是让着的,生怕惹火烧身。
后来才知道,那天刚好是我六岁生日。叔父完整旁观了我被“吊打”桃树下的全过程,即兴创作一首顺口溜,姐姐、妹妹至今都还背得下来:吃的大米饭,烧的茄子汤;吊在桃树上,不断朝家望。叔父读过几年书,肚子里也有点墨水,可惜被肺病拖累半生,彻底废了。
叔父是我六岁那年的冬天去世的。对多病缠身的他来说,是解脱;对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来说,也是解脱。而对父亲来说,是一大麻烦。爷爷33岁去世,父亲14岁开始接过家庭担子。排行老大,什么事他都要冲在前面。父亲不到50岁,就亲手送走了大家庭里包括他的爷爷、奶奶在内的5位亲人。死亡此起彼伏,他连消化伤痛都没有时间。现在,亲弟弟去世,他狠狠心,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准备用叔父最后随身盖的被子、席子,包包扎扎,将他入土下葬。奶奶看不下去,小儿子可怜了一辈子,最后能不能让他体面点?妈妈也觉得不合适,穷归穷,死者为大,不能让人家骂。但是她们,包括左右邻居,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父亲唱反调,他们知道父亲的处境,知道当时的困难,1973年,做口棺材,谈何容易。
大人们开始将目光集中到我身上。小时候,叔父对我太“宝贝”了,视为己出。叔父死了,怎么能让他那样寒酸地下葬呢?不记得谁在背后指使我:云龙,你哭,你跟着你爸爸后面哭,就说要帮耶耶(苏中方言,叔叔的意思)做棺材。我真的去哭了,父亲用力一把将我推开。被他那么愤怒一推,我真正地哭了,拼命抱住父亲的腿,要他答应给叔父做棺材,不答应不松手。那个下午,我在人们赞赏的眼神和父亲恼羞成怒的眼神叠加下,断断续续哭了几个小时。
六岁孩子的哭声,惊动了周家灶、开家灶和货郎灶。父亲没办法,只好拿出锯子,将家前屋后的几棵刺槐锯下,然后拉到邻近的安丰镇上去加工成木板,回来找木匠简单制作了一口棺材,叔父的遗体塞进去后,棺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他的那身寿衣。
叔父的棺材抬出我家那间丁头府时,父亲迅速拿出家里的一把锯子,慌乱之中,他将我家的木质门槛锯出一个断口。
叔父土葬时,我是作为孝子的身份出现的。我被安排抓住一只大公鸡,走在最前面。那只公鸡很不安分,我一路上都在和它较量。那时,我已经不再悲伤,我又还原成一个六岁的顽皮男孩,一路跑着,一路笑着,走向东南方向的一块农田,那里是叔父最后的住处。
很多年之后,问父亲为什么要锯断门槛,他有点故作神秘:不懂吗?你耶耶有气管方面的病,不能让这个病再传下去,要锯断它。
我还是没懂。不过,我永远记住了那一场景,大姐也一直记得。她甚至记得马上就是叔父九十冥寿了,提醒姐弟几个到时要去多烧点纸,他没有后人,我们都是他一手带大的。
叔父得名银华,而他一生无华。无华,也许是大多数人生的必然。有人说,人这辈子一共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止跳动,从生理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二次是在葬礼上,亲朋好友都来祭奠,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你死了;第三次是在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死后,那你就真的死了。从此,不会有人知道你,也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叔父周银华离开尘世快50年了,他一辈子没离开过的周家灶,很少有人再提起他,即使是清明时节。最后一批记得他的人是他的侄女、侄子,我们也都年过半百,奔六奔七了。叔父,一直在我们心里,偶尔在我们梦里,虽然模模糊糊,但又真真切切。
耶耶,您好!——您最疼爱的侄子,六岁之后就没机会再这么喊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