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廷, 熊继承
(湖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流大学的建设,几乎是所有中国人的愿望。今天任何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都离不开高等教育的发展。尤其在知识经济时代,知识在经济活动中的地位已大大超出了物质的成分。知识作为精神性的成分,在经济活动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因此,世界一流大学的建设牵动了所有中国人的心。恩格斯说:“一个民族想登上科学的高峰,究竟是不能离开理论思维的。”[1]这里说的理论思维包含了哲学思维。一所大学若没有一流的理论、一流的哲学,是不可能登上科学高峰、登上世界一流大学高峰的。
“一流”是一个相对模糊的概念。单个的对象不构成“流”,需有多个。多到何种程度才能称“流”呢?这就不一定能说清楚了。“一流”不可能太多,不可能有一大堆,或许是不多不少。这仍然是个模糊的说法,但人们还是相当普遍地说着“一流”。“一流”还有一个范围问题:是一所大学里的一流院系,还是省内、国内、亚洲或全世界的一流大学?
一流必然是与二流、三流相对的,这里应有一个标准。普通人可以在不很严格的意义下去说一流、二流,但相关的专业人士需要更加严谨。事实上,不同机构排名(如中国软科世界大学学术排名、英国泰晤士世界大学排名、美国《国际新闻与世界报道》大学排名)的标准就各不相同,结果自然不一样。泰晤士世界大学排名关注一所大学在所在国的政治生活中的影响,而中国和美国的排名就不大考虑这一因素。
有些国家的政府很关心一流大学的建设,因为它们认识到,这对于国家的整体发展具有重大意义。有些国家的政府并不太关心。在他们的认识中,大学是大学,政府是政府,互不相干。在它们那里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大学属于国家,不属于政府。这一说法是普遍的事实。北京大学属于中国,它经历了晚清政府,中华民国政府,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然而,北大永远是北大,永远是中国的大学。
也有两个十分独特的例子。以色列国家建立于1945年,然而以色列的希伯来大学建立于1924年,大学先于国家出现了。1638年哈佛大学诞生了,而美国作为国家1776年才出现,比哈佛晚了140年。在这140年里,还有耶鲁等10余所大学建立。
美国最早出现的是私立大学,如哈佛、耶鲁、普林斯顿大学等,州立大学出现得相对较晚。最早的州立大学是弗吉利亚大学。曾经有一任美国总统想建立国立大学,被议会否决。议会担心美国总统企图通过国立大学达到政府控制大学的目的。更加意味深长的是达特茅斯学院公诉案。美国独立后,新罕布什尔州政府试图接管私立达特茅斯学院,为此,州政府与学院董事会发生激烈冲突,于是诉诸法律,焦点在于该校究竟是公立的还是私立的。1817年,州法院判决该学院为公立。学院董事会不服,于1818年上诉至联邦政府最高法院。1819年,最高法院判决:州政府将学院转移至州政府是侵权,违反了美国宪法。达特茅斯学院董事会的胜诉,在美国高等教育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美国最早建立的是私立大学,后来才有一批州立大学建立起来,但美国政府不过问大学内部事务的传统没有变。这印证了一个道理:没有谁比生活和工作在大学里的人更懂大学。明白这一点,也可以说是大学以外机构的一种明智。州政府对于所属州立大学,按照法律给予经费,并规定招收本州学生的名额,此外,州立大学的内部事务,州政府不进行任何干预。这是他们州立大学水平也很高的基本原因。若在美国排出前20名的大学,大致私立18所,州立2所,这很能说明问题。
但是问题的实质不在私立还是公立。欧洲的高水平大学中不乏公立、国立大学,如巴黎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柏林大学、哥根廷大学、海德堡大学、莫斯科大学、圣彼得堡大学等。这是欧洲与美国的差别之一。
欧洲与美国的相同之处在哪里呢?欧洲国家又恰好和美国政府对其州立大学一样,给予财政资助,但不管你的内部事务。大学也明白,我拿你的钱,但你不能因此而管我。欧美的共同点正在于:学术至上,学术自由,任何财务的东西都不能约束学术思想。这一共同点又可归结为:自由是学术思想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条件。
我们这里所指的大学,是与专科学校、专业院校相区别的。其基本特点有两条:一是综合性,尤其是必须有文理两大类;二是有培养研究生的水平或资格。名称上,是使用institute、college还是university,关系不大。
高等学校与大学不是同一个概念。虽然他们都属于高等教育,都是高等院校。有的国家对于高等学校的名称做出了官方的规定,规定在什么条件下才能叫大学,什么条件下不能叫大学,而只能叫作学院或专科学校,或职业学院。条件变化了,校名可以改变,如由学院改为大学,但按照规定,更名必须经过官方批准。
有的国家对于高等学校的校名全然不管,连学校的内部事务也不管。哈佛、耶鲁用的是“university”(大学);然而麻省理工学院(MIT),加州理工学院(CIT)用的都是“institute”。MIT和CIT都已是世界一流大学,可它们并不改校名。MIT经历了巨大的发展变化,水平有了极大的提高,但是他们的校名依然如故。变化的是学校水平,不变的是大学精神;变化的是办学质量,不变的是大学名称。“实至名归”这一词语对于他们用不上,他们只求“实至”,而无需“名归”。
世界上最早的大学公认为是博洛尼亚大学,距今已有约900年历史。然而博洛尼亚算是意大利相对较偏、相对较小的城市。大学并未首先出现在罗马、佛罗伦萨等大都市。有人说大学是经济的产物,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900年前世界上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在亚洲,在中国和印度。可是大学在这两个国家晚至19世纪才出现,到现在还只有100多年的历史。
当然,历史本身也有了巨大变化:农耕时代,经济对大学的需求很小;工业时代,就很需要大学了;到了信息经济时代,经济开始依赖大学。硅谷必然建在斯坦福大学、加州理工大学、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伯克利分校等高校附近。企业所需要的人才与技术都有赖于大学。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同时拥有世界上最大规模、最高水平的大学。这两件事,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类似的现象在今天的中国也可以看到,一些经济开发区都紧挨着大学城。
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大学建立800年之后,还没有人问“大学究竟是什么”。直到20世纪,才有人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大学这个词(university)可能与宇宙(universe)有关,这反映了人们认为大学是包罗万象的。确实,大学诞生之后,它所研究的对象广至天地万物,无所不包。
对于“大学是什么”,回答得最为深刻和系统的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他的《大学之理念》可为佐证。这部著作早于布鲁贝克的《高等教育哲学》,后者本应回答“大学是什么”的问题,但它直到最后一章才以引用的方式做出了一些回答。在我国,近十多年来,又有学者对“大学是什么”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例如笔者所著《高等教育哲学通论》[2]《高等教育哲学》[3]对“大学是什么”做了多视角的论述。这表明,从民间到官方,人们对大学意识有更深的自觉,以更清晰、更深远的眼光看待大学,以更有力的措施发展大学教育。
总之,今日的人类与大学已构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这种关系可用弗莱克斯纳的一句话来表达:“人类的智慧至今尚未设计出任何可与大学相比的机构”[4]。对此我们可稍作解释:一方面,人类的智慧缔造了大学;另一方面,大学也肩负使命去进一步发展人类的智慧。
在讨论哲学的概念之前,我们先简单讨论一下立场、观点和方法三者的关系。
有一个将立场、观点和方法三者连在一起的说法:从军的、从政的、从商的,都会有自己的立场。军人要站在维护国家安全的立场上;从政的要站在推选他的人的立场上,代表他们的利益;从商的要站在功利的立场上,去计较成本、追求利润、计算投入与产出比。从学的、从事真理探寻的跟以上三类人都不同。他们只求站在真理一边,这跟功利立场(无论这种功利的合理性如何)是不一样的。虔诚的学者,是为学术而学术、为科学而科学、为真理而真理的。这种纯净的另一种说法即纽曼所言:“知识本身即目的。”
现在看一下观点与方法的关系。这里可思考的有两个问题:二者之间相互有什么影响?二者当中,哪一方面更重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念,也有自己的方法,如思考方法、言说方法、论证方法等,所以讨论它们的关系及各自的作用,是有意义的。
观念的多寡属知识性问题,比如,有人认为空间是有边有际的,也有人认为是无边无际的。这就是不同的观念。你认为时间是有始有终的,他认为是无始无终的,这也是不同的观念。观念有对有错,有先进和落后之分;知识有深有浅,也存在正误的差别。观念或知识还分不同门类。有的人拥有更多的是文学知识,有的人更有自然科学知识,还有的人可能更有工程技术知识等。
知识十分广博的人,其广博只是从结果上来看。但是,这里有两个问题:一是无论他的知识怎样广博,相对知识整体可能还是沧海一粟;二是如果没有好的方法,很难去把握更多的知识。人与人之间学习效果的差异,主要不在知识的多寡上,而在学习方法、思想方法上。所谓某某更聪明,实际上是指他更会学习,更会思考。
我们都在学习,但还有人注意到如何去学习,学习者应当如何学习。后一种学习,人们称之为元学习。故而,那些更聪明的人,是在元学习上更为自觉的。
黑格尔认为,世界起源于绝对精神。这是他的一个观点。对这一观点,你可以赞成,可以不赞成。例如,恩格斯就不赞成此观点,并认为这是“完全错误的立脚点”,但是恩格斯对于黑格尔的方法,则是倍加赞扬的。对于黑格尔的方法,你不可能不赞成,也不可能不去努力学习。不止是黑格尔,如牛顿、笛卡儿等大哲学家,对于他们的观点,你可以存疑;对于他们的方法就只有学习了。他们都堪称方法论大师,笛卡儿还有专门的方法论著作。
哲学是干什么的呢?哲学的主要任务就是提供方法。哲学就是用更为深邃的目光和方法去剖析事物。哲学乃智慧之学,其智慧也特别集中在方法上。哲学因为是探寻“第一原因”“第一原理”的,所以,它格外深邃,方法也格外巧妙。
在听课时,学生不在于听谁讲,而在于听谁在讲;进而,不在于听教师讲了什么,而在于他在怎样讲;关注的不是他怎样讲,而是他怎样想。教师讲的是内容,而如何讲述就是方法,后者更值得关注和学习。
对于教师而言,他当然要准备讲些什么内容,这就是传递知识和观念。然而,更要准备的是,如何去传递,如何去论述;更要讲一讲,你是怎样获得这些观念和知识的,你是怎样深入进去的。这里,重要的仍然是思考方法、获得知识的方法。学到知识重要,学到方法更重要。
人一辈子需要用到的知识中,大学所学到的占比不到10%。更多的知识,要在大学之后去学习。因此,学习方法是更根本的,自学的能力对未来影响更大。博士阶段学习当然会学到很多知识,可是,对于博士训练而言,重点更在如何研究,如何思考。导师指导选题,更应指导如何去研究,换言之,要指导方法。高水平的导师必有学问,但更珍贵的是,他有高水平的研究方法。
哲学讲什么呢?从纵向讲,就是通天达地;从横向讲,就是讲述各种范畴。如何深?看纵向。如何广?看范畴。撇开内容来说,就是纵横行走的方法,就是去发现,去分析的方法。这种方法一般叫作思想方法,而最好的思想方法就是辩证法。
我们试图从哲学对于个人、大学、民族意味着什么中,揭示出它们在微观、中观、宏观层面的关系。在这里,我们要系统地分析哲学与一流大学建设的深层逻辑。
每个人都能学哲学吗?都能懂哲学吗?笔者于2017年3月至5月为初中学生讲授哲学。事实证明,初中生就可懂哲学,还能喜欢哲学。这是在说可能性。必要性呢?有必要让青少年就去学哲学吗?更重要的问题是:无论男女老少,是否都需要学哲学呢?这个问题的答案应当是肯定的。人是否都可能学哲学呢?每个人天然地拥有了一些哲学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可能的,但若想比较自觉、比较系统地学习哲学,那就要看主客观条件了。主观上,看自己想不想学、愿不愿抽时间去学;客观上,看学校是否有良好的哲学教育条件。两方面相比较,主观因素更重要。学哲学更多地靠个人的悟性与习惯。如果有旁人提醒而又能很快将这种提醒变成自我需要,这样的人就可以自觉地行走在哲学之路上,去较为系统地学习。
哲学对于个人的必要性就是学了哲学后,能更好地观察事物。小的方面是更好地看待生活、看待周围的事物;稍大一点是更善于看待人生、看待他人和社会;更大一点,就是能更好地观察和认识世界,包括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并将微观、中观和宏观的东西联结起来,将个人与世界连接起来,将传统和现代、历史与未来联结起来,将物质与精神联系和区别开来。
哲学是讲究普遍联系的。有的人强调关注本质的联系。可是,在联系之前,你怎么知道联系是不是本质的?哲学是仰望星空的,这是人与天的联系,若不去联系,又怎么知道人与天联系的性质呢?天与人联系,天与地联系,它们是怎样联系的?如果不知晓它们是怎样联系的,又如何探究这种联系的性质呢?
天人合一的思想首先出在中国。这是中国哲学传统中的精华。天与人常常是通过地来联系的。在我们的词汇里,有许多天地相连的词。例如,天高地厚、天长地久、天南地北、天经地义等等。我们还有天地君亲师、天地人和长、天地日月星等词汇,它们都表达了我们万事万物联系的看法。普遍联系的思想是哲学中最不可缺少的。他看到了某种联系,而你没有看到,这就反映了理论或哲学水平上的差别。
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认为,人较高层次的需要是审美需要、认知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较低层次的需要是生理需要、安全需要、被尊重和接纳的需要。人在处于较高层次需要时,对较低层次需要的一时不能满足更能忍受,从而在整体上有更高的生活质量,对人生有更多的幸福感。
人的认知可以分为八个层次:感性、悟性、灵性、知性、理性、哲性、诗性、神性。悟性是对事物有整体的把握,故高于感性;知道了,不一定理解了,故理性高于知性;理解了,不一定理解得深邃,故哲性高于理性;哲学上升到艺术,即诗性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关于神性,大体可以说,认识更加自由,可通天达地了。
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哲学对个人的意义。哲学不仅增加了人的知识,而且告诉人更好地观察事物的方法。换句话说,哲学能使人更富有(知识)、更聪明、更智慧。智慧中有知性智慧和德性智慧。何谓德性智慧?通俗地说,就是更善于讲道德。哲学的一个分支是伦理学,亦道德学,它就是给人以道德智慧的。这样看来,多种智慧,如知性智慧、哲性智慧、道德智慧……皆生活之智慧。
人需要实实在在、脚踏实地,却也要不时地仰望星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人的胸怀是可以拓宽的。知识越多越容易拓宽,但也有读书读成了书呆子的。最好的办法是从自己身上也能长出知识来,知识活起来,人就不会呆下去。胸怀的拓宽途径不只有学习知识。哲学是最有助于拓宽胸怀的。哲学使人看得高远,从而更能忍受眼下的不幸和困苦。宰相肚子里能撑船,哲学家肚里可以开航母。
人有无数的东西需要学习。要学会生活,学会读书识字,学会写文章、做演讲,学会思考;也要学会尊重,学会理解和谅解,学会享受和忍受;学会关心和学会对待被冷落、被轻视;在学会丰富知识的同时,还要学会陶冶情操;学会坚守和拒绝;学会诚实、礼貌;也学会在多种机会面前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简单一点说,最主要的是两条:学习做人,学习哲学。
哲学对于个人的作用归结起来,就是提升生活质量,又叫作完善生命品质。哲学家的生命品质很高,他们由此而创立了哲学。后来的人学习哲学时,就可以提升生命品质。哲学总是某个时代的哲学;哲学又都是每个人自己的哲学,但是确实存在着不会过时的哲学,不只属于某个人的哲学。我们要学习的,可能就是这种超越时代和个人的哲学。这可能就是那些被称为经典的东西,被赫钦斯称为永恒的东西。
南方有一位新上任的校长说,只要他做校长,不会去办哲学专业。原因在于:学哲学怎么就业啊。这位校长关心到了大学生的就业。但是,办大学除了考虑学生就业外,还要考虑更多。有的大学还办考古学专业。这个专业的就业问题,可能更困难;可是依然有大学办,并且还是那种水平很高的大学在办。这件事让人想到,担任大学校长的人,最好要知道一点高等教育史,知道一点高等教育理论。一点可能还不够,还要能够追问“大学是什么”这一类的问题。
最早的大学即古典大学,下设四个学院,第一个学院就是文学院。到了柏林大学,还是四大学院,但排第一的不是文学院,而是哲学院了。这是高等教育史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史实。那时当局者为什么没有首先考虑就业问题?甚至,如果主要考虑就业的话,为什么一定还要办大学?有个职业教育,不就够了吗?要求再高一点,办一些高等职业教育不也够了吗?何苦要办大学呢?
如果追溯到更远,在还没有大学的时候,在中国和古希腊,就有了哲学。在中国,有孔、孟、老庄;在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这些人大约是不愁就业的,否则,他们怎么可能有工夫去研究哲学,并把哲学奉献给了世界。这样看来,今日的大学校长,当去问问孔、孟,问问亚里士多德了。
大学校长在办大学时追问“大学是什么”,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大学校长应当做一些不容易的事,想一些不容易解答的问题。人们创造了许多,却很少去问自己创造的是什么。人们创造了数学,且无数人做过数学研究,而其中问“数学是什么”“数是什么”的,寥寥无几;人们创造了语言,却很少有人去问“语言是什么”;人们也创造了诗歌,创造了音乐,却没有几个人去问“诗歌是什么”“音乐是什么”。甚至还会有人认为:有必要去问吗?数不就是数,音乐不就是音乐吗?如果可以这样认为,那我们也就可以停止询问,停止思考了。甲就是甲,乙就是乙,这不是把一切都回答了吗?可是,不必担心,仍然还会有人问的。
还有更困难的题目。我们生活在宇宙中,有人问“宇宙是什么”吗?我们生活在时间中,有几个人思考过“时间是什么”“空间是什么”“地球是什么”?再有,我们都是人,然而,一辈子为人,问过“人是什么”吗?都知道要好好做人,可是并不知、并不问“人是什么”。有的人留下一本一本,有些人留下一句一句,苏格拉底只留下一句,就成了不朽。
这里,我们讨论的中心是大学与哲学的关系,哲学对于大学有什么特殊意义。从事实上看,已可明白,从博洛尼亚大学到巴黎大学、剑桥大学、柏林大学,再到哈佛大学、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无一不对哲学给予特别重视。这一事实在逻辑上如何理解呢?他们为什么都那样重视哲学呢?知晓后一问题的答案,我们才能自觉哲学对大学的不可或缺,抑或是决定性的意义。
一所大学重视哲学,绝不只表现在办一个哲学系或一个哲学学院,它还势必关注普遍的哲学意识和整体的哲学水平。并且,哲学不只在于哲学专业,不只在于公共的哲学课程,而在于讲授任何课程的教者,都能通过自己的讲授把智慧传递给学生,这正是把哲学给了学生。条条道路通罗马,条条道路通哲学。那些教者(各学科的教者)岂能不让自己通向“罗马”?不通向哲学?大学是一片寂寞之地,是分贝最低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沉思着的人群。
中国大学中,哪一所大学的哲学水平最高,这个问题跟“哪一所大学的整体水平最高”是同一个问题。因此,答案也就是一个:北京大学。历史上,近代中国最著名的哲学家,如冯友兰、贺麟、金岳霖、熊十力就集中在北就学(清华大学曾有很高水平的哲学和哲学家,但清华大学因时局的变迁而不得不走了另一条路)。
一流哲学、一流数学,是大学成为一流的必要条件,也是充分条件。一所大学就如一架飞机,它的两翼是文学院和理学院,借此即可展翅高飞,文学院中领头的是哲学,理学院中领头的必是数学。由哲学院这一翼展开,就是文学院、法学院、管理学院等;由数学这一翼展开,就是物理、化学、生命科学、工学院等。有许多经典的例子说明,只有工科成不了一流大学;没有工科,也可以成一流大学。今日世界不少一流大学是没有工学院的。古典大学中的医学,今日亦可为生命科学所覆盖;当生命科学提供的基础理论进入临床时,就是医学了。当然,今日之医学所涉及的学科之多也十分惊人。知识的分分合合在继续进行,研究时有分有合,进入临床,多是合的,因为人是“合”着的,事物也是“合”着的。思辨上分,事实上合。
教育伴随人类而来,教育跟人类一样古老。有文字的历史有五千多年,哲学的历史有两千多年,可是,教育理论的历史只有三百多年。哲学理论比教育理论深刻得多,但教育理论的产生却比哲学晚了两千多年。怎么解释这一现象?教育哲学更晚,它出现在19世纪中叶。为什么教育哲学较之纯粹的哲学出现更晚?如果哲学跟教育学一结合,就是教育哲学的话,那么17世纪就应当有教育哲学,然而教育哲学在其后两百多年才出现,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偶然的,还是其中存在着必然性?
孔子办教育,同时也就做出了哲学;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办学园,办教育,同时也做出了哲学。哲学和教育的关系如此紧密,为什么哲学跟教育学的联系没有那么紧密呢?教育学的产生远晚于哲学,应当怎样理解这种现象呢?
有一个理由:教育哲学不是教育学“加”哲学“加”出来的,而是单独生长出来的。如果可以“加”出来,17世纪上半叶,就应该有教育哲学,可是到19世纪它才“长”出来。如今一个人需要哲学,一所大学需要哲学,教育科学需要哲学,语言学需要哲学,科学需要哲学。于是,教育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管理哲学、课程哲学、文化哲学、体育哲学、音乐哲学、高等教育哲学……每个领域都在思考、再思考,就必定有了各自的哲学;反过来,这些哲学又为各个领域提供了智慧。
哲学对于一个民族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从古希腊说起,这个民族创造的神话,就是哲学,就是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人创立的形而上学。随之而来的是,他们贡献的数学。他们以自己创立的哲学和数学,影响了和教育了世界上无数的人。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以一千多个版本,教育了世界各国的青少年,给了他们基本的活的形式逻辑。神话在继续,于是就有了永远的神话,尤其是有了永远影响世界的哲学。
希腊民族创立了哲学,而哲学也带来这个民族的繁荣昌盛。希腊这样一个面积仅有13万平方公里、位于爱琴海西岸的国家,对人类做出的贡献之大,是无与伦比的;其中,尤以他们贡献的哲学为最。知古希腊者,仍无不怀着敬仰的心境,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它。
牛顿对于英国意味着什么?笛卡儿对于法国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就等同于哲学和数学对于英国、法国意味着什么。数学是法国的国学。现代中国不少数学家是留学法国的,其中最杰出的人物无疑是吴文俊。我们还可看到,哲学和数学一直伴随着这两个国家,但有了更伟大的后来者。
我们接着来看德国。德国曾经是欧洲相对落后的国家,但是在19世纪出现了重大变化。德国出现了康德,著名的诗人亦哲学家海涅有过一段诗一般的描述:“德国被康德引入了哲学的道路,因此哲学变成了一件民族的事业。一群出色的大思想家突然出现在德国的国土上,就像用魔法呼唤出来的一样。”[5]在这些思想家中,海涅提到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然而,他对黑格尔着墨最多:“我相信,自从谢林先生以智力直观绝对者的时候起,他的哲学生涯便已经结束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更伟大的哲学家,把自然哲学构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用自然哲学的综合说明了整个现象世界,用更伟大的思想来补充他的先辈们的伟大思想,并把这些伟大的思想贯彻到一切学科中去,从而科学地奠定了他们的基础。这人是谢林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哲学领域中逐渐掌握了老师的一切权利,野心勃勃地超过了老师,并终于把老师推入黑暗之中。这人就是伟大的黑格尔,德国自莱布尼兹以来所产生的最伟大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远远超过了康德和费希特。他像前者一样的敏锐,像后者一样刚毅。”[5]
对此,还有三点重要的补充说明。
第一,德国在19世纪不仅出现了一大批哲学家、思想家,而且它的经济、科学、文化全面繁荣起来。经过这个时期,经过这些人,德国成了世界上的第一大经济体,一批杰出的大学在德国出现。
第二,到了20世纪,德国仍然还有大批的哲学家出现。这些哲学家中有胡塞尔、狄尔泰、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伽达默尔等。
第三,德国之后又有后来者,20世纪的哲学大国是美国。二战后,称得上哲学家的人约60%在美国,同时60%的哲学刊物在美国。当然,美国也成了世界上头号的数学大国。华裔学者陈省身是世界上头号数学家,为提升美国的数学地位起了巨大的作用。他被公认为世界数学的领袖。我们不难看到,美国在20世纪成了世界的第一大经济体。它在科学、艺术、教育、文化等领域都十分发达,可谓全面繁荣。这背后,哲学起了决定性作用。
中国在近40年里取得了巨大进步,经济上有了高速发展。这源于我们的生产力得到了解放。眼下,国家特别强调工匠精神,这种精神对于制造业尤其是需要的。但是,有两点是不能不注意的:一是发达国家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信息生产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二是文、理、工这个顺序不只是对大学有意义,对整个社会都是有意义的。没有文与理的强大,很难有可持续发展。中国历史上有过四大发明,为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可是,我们在科学发现上却鲜有作为。工匠精神仍然主要偏于发明。我们的大学可能要为自己的民族提个醒:只看重工和工匠精神是远远不够的。
一个民族,当有功利兴趣,然而更重要的是必须有理论兴趣、哲学兴趣。如果我们要走得更高更远,没有发达的哲学是不行的。事实和逻辑都证明了这一点。我们传统哲学中的问题还不少,还迫切需要哲学的复兴。现在我们都在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努力,在这个复兴中无论如何不能缺少哲学复兴。
哲学对于个人、对于大学、对于一个民族意味着什么,这虽然分别是微观、中观和宏观的问题,然而道理是相通的。只要注意到哲学乃智慧之学,这个道理也不难明白了。中国需要笛卡儿,需要康德,需要杜威式的人物,但更需要我们中国人自己的大哲学家。这么大的国家,只有一两位还不够,要有一批。此外,还需要各级教育中有高水平的哲学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