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佩
(安徽科技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凤阳 233100)
谢尔曼·阿莱克西(Sherman Alexie) 是美国当代印第安文学明星小说家、诗人和电影制片人,分别于2007 年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2010 年获得福克纳笔会小说奖,被《纽约客》誉为“美国小说的未来”。作为一位非传统的美国印第安裔作家,他专注于美国保留地社区的三个主要问题:酗酒、自我价值和刻板印象。他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创造性地、诚实地写下了现实生活中的现代问题和主题,为美国保留地居民描绘一个新的身份,努力消解白人构建的印第安刻板形象,并刻画积极向上的新印第安形象。(1)刘克东:《谢尔曼·阿莱克西长篇小说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20 年,第8 页。
《一个兼职印第安人绝对真实的日记》(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2007)( 以下简称《日记》)是谢尔曼·阿莱克西基于自己的艰辛和回忆写的一部半自传体长篇小说,掺杂了许多童年和青春期的经历。《日记》体现了臭名昭著的殖民统治的当代后果,阿莱克西在自我叙述的过程中,展现出在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人文诉求。小说中将文学传统、多重主题和表现形式等有效的结合在一起,吸引了广泛的读者。小说通过幽默而讽刺的语言和绘声绘色的漫画向读者描绘了美国印第安部落一个14岁的少年阿诺德(Arnold Junior)离开他们斯波坎族人世代居住的保留地,转学进入离家20 多英里的一所白人中学学习的成长故事。主人公阿诺德患有先天性脑积水,并且长相丑陋怪异。阿莱克西通过第一人称叙述策略拉近小说中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让读者更具代入感,在他幽默而又朴实的语言描绘中看到阿诺德这样一个有强烈反差性的人物形象,通过主人公品格中善良的人性因子闪光点,更能引起读者的喜爱和钦佩。
国外对阿莱克西作品的研究主要是关于流行文化模拟的印第安刻板形象的解构、作品的幽默风格以及跨越边界的主题等。其中对《日记》的研究主要有:T. S. Kumar 对比分析了《日记》和阿莱克西的另外一部作品《飞逸》的主人公在启迪与和解过程中同时产生了新的身份认同。(2)T. S. Kumar, “Enlightenment and Reconciliation in ‘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And ‘Flight’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vol. 20 (April 2015), pp. 63-68.Meagan Lacy 从儿童酗酒的角度对比分析了包括《日记》在内的三部文学作品,提出青少年尤其是那些父母酗酒成瘾和/或家庭功能障碍的家庭可以为自己和家人设想一种不同的生活,拒绝自我伤害的模式和酗酒的循环,增添力量和希望。(3)Meagan Lacy, “Portraits of Children of Alcoholics: Stories that Add Hope to Hope”,Children’s Literature in Education, vol.46 (October 2015), pp.343-358.V. V. Garic 认为在一个支离破碎和被刻板印象困扰着的社会和政治框架下寻求一个更统一、更坚实的身份,不仅仅是主人公的心理二元性,通过混合和文化多元化叙事将美洲土著和盎格鲁——欧洲传统有效地结合在一起。Garic 还指出其多重治疗力量,以及从艺术、政治和存在主义的角度进行自我表达对现象学的重要性。(4)V. V. Garic, “Part-time identities and full-time narration as an absolution in Alexie’s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Neohelicon, vol.44 (March 2017), pp.189-198.
国内研究主要集中在对阿莱克西作品中的印第安形象、身份建构、生存与共融等主题进行分析解读。其中对《日记》的研究主要包括以刘克东教授为代表的学者认为阿莱克西通过《日记》主人公重塑了后印第安武士形象,(5)刘克东:《论〈一个兼职印第安人绝对真实的日记〉中的后印第安武士形象》,《外国文学研究》2011 第6 期,第92-96 页。分析了小说中体现出的游牧精神,(6)刘克东、琚慧:《从〈一个兼职印第安人绝对真实的日记〉看北美印第安人的游牧精神》,《当代外国文学》2016 年第2 期,第53-60 页。并进行了反“替罪羊”式解读。(7)李双双、刘克东:《〈一个兼职印第安人绝对真实的日记〉的反“替罪羊”式解读》,《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6 期,第454-459 页。张静解读了《日记》主人公融入主流社会,并最终确立自己身份的艰难历程。(8)张静:《主动融入:〈一个兼职印第安人绝对真实的日记〉之解读》,《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5 年第11 期,第44-46 页。王玲认为阿莱克西通过自我表征,真实重构了当代美国印第安人“兼职印第安人”和“现代游牧民”这个新型身份。(9)王玲、普慧:《谢尔曼·阿莱克西对当代美国印第安人的自我表征与身份重构》,《思想战线》2016 第3 期,第167-172 页。梁华从小说主人公及其印第安人族群所遭受的个人及群体创伤的书写,探析了导致这一现状的社会和历史原因。(10)梁华:《创伤书写与自我拯救——析〈一个兼职印第安男孩的绝对真实的日记〉》,《枣庄学院学报》2018 年第3 期,第75-81 页。
综合以上国内外专家学者对《日记》的研究现状,可以看出现有研究主要侧重于对作品主题的探究,对于作品的艺术形式和伦理道德内涵之间的关系研究比较少。目前对阿莱克西小说的伦理层面的解读只有章茜在文学伦理学视域下探讨了其小说《飞逸》主人公在种族问题上所面临的伦理选择,提出只有依靠人性因子的理性意志进行沟通与融合才是解决之道。(11)章茜:《斯芬克斯因子与伦理选择——文学伦理学视域下解读〈飞逸〉》,《江苏外语教学研究》2020 年第4 期,第20-23 页。印第安文学作为族裔文学的重要分支,在本质上是一种伦理的构成。因此,从阿莱克西的《日记》的伦理传达形式着手,将文学性与伦理内涵结合在一起对文本进行文学伦理学批评,探究伦理思想与伦理价值,是十分必要的。
文学伦理学批评是聂珍钊教授开创性提出的一种文学批评的方法,主张“从伦理的视角解释文学中描写的不同生活现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并对其作出价值判断”(12)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 年第1 期,第17 页。。文学伦理学批评始终关注人在伦理选择过程中的道德教诲和学习,主张通过教诲和学习而做一个有道德的人。(13)何卫华、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族裔文学:聂珍钊教授访谈录》,《外国语文研究》2020 年第1 期,第6 页。印第安文学中伦理身份与伦理选择是其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阿莱克西的小说《日记》以半自传体形式,通过第一人称视角,既作为道德的观察者,又与小说的主人公大部分融合在一起,作为道德实践的参与者,在故事情节的发展过程中,使得道德实践和道德观察形成了一定的对比和映衬,能更好地反映出作者的道德教诲意图,增强小说对读者的道德教诲价值。因此,本文将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回归到历史的伦理现场,对阿莱克西的小说《日记》中的伦理环境、伦理困惑、伦理选择、伦理身份等进行分析和阐释。
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强调“回到历史的伦理现场,站在当时的伦理立场上解读和阐释文学作品,寻找文学产生的客观伦理原因并解释其何以成立,分析作品中导致社会事件和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用伦理的观点对事件、人物、文学等问题给以解释”(14)聂珍钊、王松林:《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8 页。。因此,我们首先分析小说中的伦理环境,以更好地理解小说中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及情节发展。
从社会伦理环境来看,阿诺德的祖辈自1881 年斯波坎印第安保留地建立以来,一直居住在这里。然而这不是他们世代祖居的地方,他们被白人主流社会隔离、孤立在这块土地上。阿诺德的老师P 先生向他坦承他们白人老师的职责是:“……我们要让你们放弃印第安人的身份。放弃你们的歌曲、故事、语言、舞蹈等等。一切!我们不是杀死印第安人,而是让印第安文化消亡。”(15)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35.保留地制度,作为白人侵占土地和同化改造印第安人的工具,给印第安人带来了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灾难。落后、破败和贫穷是保留地普遍现状。成为印第安人也就意味着贫穷,贫穷伴随着每个印第安人的出生与死亡。这是一座被物质上的贫穷与精神上的绝望这两副枷锁紧紧束缚着的“监狱”。长期的被隔离以及不平等的遭遇使得保留地的居民陷入迷惘、麻木、苦闷与绝望之中,面对残酷的现实往往无力抗争。
《日记》中描述在雷尔丹白人学校与保留地学校篮球队对战的那天晚上,阿诺德非常确定保留地的孩子们当中一定有人连那天早晨的早饭都没有吃,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父母都酗酒,有些父母还倒卖毒品,还有些父母正在蹲监狱,他很清楚所有的孩子都不会去上大学。这是千千万万保留地的孩子们生存的伦理环境。这些因子影响并且决定着他们的未来和命运。极其可怕的贫困使得保留地的人们习惯于用酒精来麻痹自己,酗酒导致了阿诺德的族人中大约90%的直接或间接的死亡。贫困、酗酒与死亡构成了斯波坎印第安人生活的社会伦理环境。在这种伦理环境下,保留地的人们感到麻木而绝望,这种绝望的精神之病象病毒式的传染,人们习惯于用暴力来解决问题,用暴力来发泄内心的痛苦,妄图挣开这贫穷与绝望的梦魇。
从家庭伦理环境来说,阿诺德的家庭与保留地其他无数个家庭一样,其生存困境体现得淋漓尽致:阿诺德是“在穷光蛋的斯波坎印第安人保留地上跟穷光蛋的家人一起生活的一个穷光蛋孩子”(16)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7.,他的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一代一代都窘迫地生活在这里。他的母亲记忆力非常好,喜欢读书,却没有机会去上大学;他的父亲很会唱歌,如果有机会就能成为一名音乐家。他的姐姐玛丽,被老师P 先生认为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却整天待在地下室,逃避生活现实,最后在一场狂欢醉酒中被大火活活烧死。阿诺德自己从小经历了疾病手术的苦痛、贫穷饥饿的不断折磨、同龄人的欺负霸凌、至亲好友死亡(年仅14 岁的阿诺德参加过42 次葬礼,被迫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身边的人的死亡)带来的悲恸、梦想的破灭和希望的经久压抑等等一系列苦痛。这种习得性无助在阿诺德和其他印第安族人身上可见一斑。面对这一切,阿诺德开始反思,保留地上糟糕的、看不到希望的生活必须得到改变。他从消极麻木到爆发觉醒,离开保留地,离开他生活多年的伦理环境,在新的伦理环境下,为了更好的生活而奋斗。然而,在离开这个充满恐惧、暴力、无助的土著伦理环境,走向另一个更微妙的充满文化欺凌的伦理环境——主要表现为他的白人同学固有的偏见和歧视以及公开表现出的冷漠,阿诺德进入了一场新的更富挑战性的斗争。
文学伦理学认为:每个人的身上都存在着斯芬克斯因子,即人性因子(human factor)与兽性因子(animal factor)共存。从伦理意义上来讲,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这两种因子结合在一起,才能构成完整的人格”(17)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伦理选择与斯芬克斯因子》,《外国文学研究》2011 年第6 期,第10 页。。在遇到各种伦理冲突时,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此消彼长,不断发生变化,使得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表现出不同的性格和行为特征。
《日记》中主人公阿诺德和他的印第安同学们所处的青少年期是一个急剧变化的阶段,充满了自我的扬弃与蜕变,充满伦理困惑,充分体现出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和博弈。在保留地上,兽性因子在阿诺德最好的朋友劳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父亲经常在醉酒后打他和他的母亲。人们经常看到“他和母亲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在街上走着”(18)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18.,而劳迪又将这种暴力行动施加转嫁到别人身上:“他跟每个人打。他跟男孩女孩们打。跟男人女人们打。他跟流浪狗打。他跟天气打。他甚至朝着雨猛挥拳头。”(19)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18.每次挨打之后劳迪总会“随意拉两个孩子给揍一顿”,因此劳迪变得“越来越刻薄”。(20)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41.这种兽性因子引导的暴力行为体现出保留地的人们的一个普遍现状,他们通过无意义的暴力举动来宣泄内心的痛苦,逃避现实困境,然而最终结局却是麻木疏离和自我的毁灭。然而劳迪从未揍过阿诺德,老师P 先生认为这是因为“阿诺德是他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东西。他不想放弃,因为这是他唯一未放弃的东西”(21)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42.。虽然劳迪后来因为阿诺德离开保留地与他反目成仇,并大打出手,小说结尾描述他们通过篮球达成和解,体现出劳迪的性格与行为在动态变化的过程中,通过理性因子战胜兽性因子,在成长中不断完善。
主人公阿诺德从自己使用的几何教材内封中看到了母亲的名字,意识到贫穷的保留地只能让他们使用父母辈用过的至少有30 多年历史的破书。这是世界上最惨的事情,他的希望和梦想都像蘑菇云般飘散而去。突如其来的愤怒促使他将那本古老的书扔向了老师P 先生,砸伤了老师的鼻子。这种通过暴力举动来表达自己情绪的行为,充分展现出阿诺德身上的兽性因子。在被勒令停学的日子里,他感到很羞愧。阿诺德从小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内心的道德感让他自省、惭愧,说明他人性因子的善。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后半部分中,阿诺德的白人同学为了维护他,全体站起来把书扔下,并集体走出教室,以示向老师杰里米夫人抗议。阿诺德说如果是劳迪在,他会把书砸向老师并且揍她一顿。他清楚地意识到白人同学与他和劳迪等保留地同学处事方式的不同。阿诺德在性格形成与心理成长的关键期最终用人性因子的善来主导与人相处,白人同学积极正面的影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转入雷尔丹白人学校之初,白人同学给他取“酋长、邋遢小子”(22)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64.等各种侮辱性的绰号,阿诺德刚开始是强压着怒火,告诫自己这些绰号非常难听,可还是可以忍受的。这实际上是人性因子的理性思考与控制。然而,当高大健壮的白人小子罗杰再次来招惹他,并且用“黑鬼和水牛”(23)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64.等字眼来侮辱他时,阿诺德的兽性因子占了上风,他一拳把罗杰打趴在地上,把他打得鼻子鲜血直流。面对白人新同学的不断挑衅,他采取了暴力的方式来回应。他的白人同学很震惊,罗杰说“你揍我了!我不敢相信你揍了我!……你是一头野兽”(24)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65.,然而并没有通过暴力举动还手,这使得阿诺德非常困惑。
后来,阿诺德加入了雷尔丹白人学校篮球队。在篮球练习或者比赛过程中会有肢体冲突,对于阿诺德来说,篮球是一个很好的媒介,可以在篮球场上的奔跑与对战中把自己的兽性因子发泄出去。篮球上的痛苦经历帮助阿诺德提高忍耐力,并逐渐成熟。在跟他的母校威尔皮尼特学校篮球队比赛时,阿诺德作为雷尔丹白人篮球队的首发队员,被要求防守一个非常强大的对手,也就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劳迪。他在闪念之间想过是否应该通过故意犯规来阻止劳迪灌篮。这闪念之间想要犯规的想法实际上就是兽性因子,受到想要胜利的欲望的支配。然而,他最终没有这样做,他通过策略——提前起跳把篮球从劳迪手里抢了过来。这与上次两所学校对战时劳迪的表现截然不同。在上次比赛中,劳迪直接用胳膊肘把阿诺德撞得失去意识,使得他在比赛刚开始时就被救护车送入医院。两者的鲜明对比,体现出有了人性因子的存在,遇到伦理冲突时,人性因子控制兽性因子,拥有了伦理意识,成为一个有道德感的人。阿诺德战胜了自己,也赢得了尊重。
阿诺德生长在长期通过暴力解决问题的土著部落,处事思维与解决问题的方式更多地受兽性因子的影响。在进入某种意义上代表着文明的白人中学后,阿诺德在身边白人同学的影响下,逐渐学会用理性因子控制兽性因子。与保留地大部分族人对白人敌视的态度相反,阿诺德决定回归理性,依靠人性因子的力量选择与白人进行种族融合,避免了与白人之间种族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实现了由“兽性因子”向“人性因子”的转变。
伦理选择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中一个核心概念,它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伦理选择行动构成的。伦理选择行动就是自我选择的行动, ……并通过自己的选择进行自我身份确认。(25)何卫华、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族裔文学:聂珍钊教授访谈录》,《外国语文研究》2020 年第1 期,第7 页。对于《日记》中生长在保留地的印第安青少年来说,伦理选择是他们在成长过程中,进入社会必须要做的事,他们的性格、情感、心理、精神等都是由一个个伦理选择行动产生的结果。通过伦理选择不仅能让个体日趋成熟和完善,而且不同的选择意味着不同的伦理价值,相应构建出不同的伦理身份,也因此让他们拥有不同的人生。
在《日记》中,陈旧的几何教科书事件让主人公阿诺德深深地意识到留在印第安保留地只会让他停滞不前,前途渺茫。于是他选择了从印第安保留地学校转到雷尔丹的白人学校,这个选择改变了他的人生。印第安人从小被白人圈定在狭小、落后的保留地内,而阿诺德勇敢地选择转学到白人学校,在某种意义上跨越了印第安保留地的界限,打破印第安部落保守传统的禁锢。这个伦理选择伴随着质疑和风险。因为这不仅是地理位置的改变,更需要阿诺德独自面对印第安传统文化与思维和白人之间的差异与冲突。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和本族人的误解与愤怒给他带来了多重挑战。事实证明,最严峻的挑战不是在充满种族主义的白人学校,而是在他的土著部落。他的这个至关重要的伦理选择行动让他受到了印第安部落族人的误解、敌视和孤立,因为族人觉得阿诺德背叛了他们自己的部族,把他视作叛徒。甚至他曾经最好的朋友劳迪也非常不解与愤怒,与他反目成仇并对他大打出手。他和他的族人是白人对印第安人进行残酷迫害的悲惨历史的受害者,作为受害者的事实让他们麻木地接受并习惯于维持现状,以至于任何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而离开保留地的举动都被视为背叛。而白人学校的同学带着对印第安人的刻板印象对他充满歧视,并视他为异类。面对这样的伦理困境,阿诺德痛苦地思考着自己的“兼职”身份,在行动上毫不退缩,从未放弃。他开始调整自己,先是打败了白人学校的领头学生罗杰,赢得了其他同学的尊敬,然后通过自然课上的“石化木”问题赢得了老师和同学的尊重,接着通过成功加入校篮球队使得他交上了新的朋友。在与自己印第安部落进行篮球赛之前,他很害怕,呕吐了四次,甚至止不住哭泣,因为与白人队友一起和自己的部落对战,让他有深深的背叛感和负罪感,但是他仍然鼓足勇气上场,来证明自己。他在保留地的忘年交尤金称赞他“非常酷”(26)Sherman Alexie,The Absolutely True Diary of a Part-time Indian, New York: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7, p.145.!
阿诺德被困在把他当成叛徒的贫困的保留地和一个充满偏见与歧视的富庶白人社区两个世界之间,经受了双重边缘化的痛苦,进行自我奋争。面对新的环境和生活,孤独而迷惘的他怀着坚定的信念,用他的聪明才智采取积极、果断的行动,以开放的心态去了解和接受异文化的客观存在,最终让他赢得了来自印第安人和白人的理解和支持。阿诺德从对外部世界的无知到获得某种重要的认识,从对外部世界的探索中有重要的自我发现,并对生活和伦理环境进行重新调试。他在成长过程中培养了伦理意识,进行伦理选择,并获取新的伦理身份,最终在社会上获得一席之地。阿莱克西通过少年阿诺德的伦理选择经历,揭示了在保留地居民如阿诺德的父母、姐姐等在长期的隔离制度压制之下,不敢面对现实、逃避现实、否定自我的大环境,肯定并褒奖了身残志坚的阿诺德努力摆脱社会与家庭双重伦理困境,克服身体缺陷以及生活的贫穷带来的不便,积极面对生活,勇敢重塑自我,并承担伦理责任的积极向上的态度。
伦理身份决定伦理选择,伦理选择也能建构伦理身份。在成长过程中,“伦理身份”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对身份的意识与渴望是成长者的成长动因,而获得理想的伦理身份则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27)苏晖:《美国文学的伦理学批评》,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97 页。按照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观点,伦理身份的背后承载着人物的伦理责任与伦理义务,(28)聂珍钊、王松林:《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173 页。是人存在于一个社会中的标识。想拥有什么样的身份、如何获得身份始终是焦点。在《日记》中,作者阿莱克西通过对人物如何进行自我选择的描写,并且通过个体与他人关系为中心的实践来构建其伦理身份,解决其身份的问题。主人公阿诺德的每一个伦理选择行动,促使其伦理身份发生改变,也积极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人的生存根植于文化土壤。不同的身份决定了成长者会采取不同的获取方式,不同的获取方式又反过来造成身份获取的成功与偏差。阿诺德土生土长的保留地是非常传统的,族人认为他们必须待在保留地上,无论从传统习俗上还是精神信仰上都应与土著部落保持一致以接近民族文化。因此,种族对于阿诺德来说是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在他生活的时代,印第安部落的落后、衰败在现代美国社会多元文化的冲击下无所遁形。与族人麻木消极的生活态度相反,阿诺德的态度是积极正面的,在伦理选择过程中经历了文化身份重塑和伦理身份的构建。对于阿诺德来说,他的伦理身份可以看作是种族身份和文化身份的归宿。
阿诺德因出生时的生理缺陷,在保留地备受欺凌,是“保留地的弃儿”, 后来他从保留地学校转学到雷尔丹的白人学校,生活的伦理环境得到改变,但与此同时,他在白人学校受到歧视,因身份问题陷入困境。在白人主流文化对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包围和冲击下,“我是谁”这个问题困扰着阿诺德,使他陷入迷惘与困惑,如何在自己的本民族身份与国家主流身份之间做出选择的问题使他陷入了身份危机。从印第安保留地到美国白人社会的跨越,这条界限是政治性的、地理性的和种族性的,转入白人学校被认为是对印第安传统道德规范的挑战,使得他成为既被印第安部落族人误解,被自己的印第安同族唤为外红内白的“苹果人”,又被白人主流社会疏离,成为处于两种文化之间无处归属的“边缘人”。他拥有了双重身份:“保留地的叛徒朱尼尔”和 “印第安人阿诺德”。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经历了很多困难,他通过不断地协调这两种不同的自我,逐渐学会不再把自己简单地作为一个“兼职印第安人”,而是像一个“游牧民”一样,在保留地与白人学校之间不断地穿梭,通过自己的努力让自己习惯于拥有的多重身份,解决了自己的人格分裂危机,找到了更有意义的,不受约束的身份。
因此,随着伦理环境的变化,阿诺德在与周围的人相处过程中不断定义自我身份并适应新的角色。他的身份经历了最初的不确定、迷惘困惑、消极被动的阶段,到清晰明确、自信乐观、积极主动的过程,通过自己的努力最终成功地建构了自己全新的混合身份。作者阿莱克西通过这种具有强烈自传体写作形式特征的“日记”的叙事力量,改变现实,治愈破碎的身份。阿诺德新的伦理身份的构建,将个人的种族身份和白人主流文化身份统一起来,在本民族历史和文化传承的基础上吸收和接纳其他文明的文化经验,在某种意义上重塑了他的印第安文化身份,他成为新印第安人形象的杰出代表。这与作者阿莱克西推崇种族之间的融合,即印第安人在“保持部落文化传统和民族身份的同时获得在白人主流社会的生存能力”(29)刘克东:《趋于融合:评美国当代印第安作家阿列克谢的长篇小说创作》,《外国文学动态》2010 年第4 期,第15 页。是一致的。
在文学批评多元化的时代,回归到历史的伦理现场,在文学伦理学批评视域下进行研究使得文学批评更加深入、深刻。通过对小说中伦理环境、伦理困惑、伦理选择以及伦理身份的分析,寻找客观伦理原因,分析影响人物命运的伦理因素,解读作品中深刻的伦理思想,提供了新的研究路径与批评范式,有助于文学作品研究的深化,能更好地理解小说中人物的思想、性格、情感、心理及精神,理解其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日记》中阿诺德在贫穷与绝望的伦理困境之下,通过理性因子的思考与一系列积极主动的伦理选择行动,走出保留地这座精神上的“监狱”,摆脱了伦理困境,最终确立了适合自己的双重伦理身份。阿诺德的伦理选择和伦理身份的重塑体现了伦理职责,也符合文学伦理学对于伦理身份的责任要求,有助于昭示阿莱克西文学思想的社会价值与伦理意义,从而为全面把握阿莱克西文学作品中艺术的审美价值与道德教谕的关系提供一种新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