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翔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中国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文明大国,从本质上讲,“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 “乡土”便成了不同时代无数作家驰骋想象的舞台,但乡土与小说正式关系的建立却肇始于现代文学。自近代以来,中国社会便开始了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转换,两种文明的激烈冲突使乡土世界成为文学的关注点,中国乡土世界的前现代特征连同五四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将文学的审美特性与特定的空间场域联结起来,从而构成了乡土小说这一特定的叙事类型,乡土小说在新文学史上也具有了独特的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新文学史就是一部乡土文学史,发现乡土、表现乡土成为了无数作家用以探索中国未来走向的基本途径,从为了启蒙疗救而发现乡土开始,文学从不同的角度和层次表现和想象着乡土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乡土小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参与了文学和历史的建构。
陕西当代的乡土小说发展蔚为壮观,并且衍生出了不同的变体。乡土小说产生不同变体的根本原因则在于不同作家表现乡土世界的话语实践方式的不同,“所有的话语都是根源于陈述的内在欲求,都根源于未实现的生活无意识状态。”[2]陈述的内在欲求和通向现实的话语之间必然要借助不同的社会情境,陈述欲求和社会情境的不同便产生了不同的话语形态,使得陕西当代的乡土小说呈现出了不同叙事话语形态的差异性。从柳青笔下明朗的蛤蟆滩,到贾平凹笔下日渐颓败的清风街,再到陈忠实笔下充满神性的白鹿原,无论是配合时代的政治需求还是个体的自由创作,陕西当代的乡土小说寄寓着不同作家对乡土社会变迁的理解,对未来社会发展的深思,以及身在其中的人们价值情感的变化,书写了当代中国丰富的乡土想象和文化建构。无论以何种话语形式书写乡土,当代陕西作家都通过乡土重构和讲述在文学世界中构建了关于当代中国的影像。
乡土小说自诞生之初,便与中国社会的革命紧密相连,只不过五四时期鲁迅开创的乡土小说重在思想革命,即启蒙,通过富有地方色彩的风俗画展示旧中国儿女们的精神状态并实现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到了20世纪30年代,茅盾提供了与鲁迅不同的乡土小说范式,即社会革命,以阶级的观点表现农民的反抗和革命的可能性,“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具有一定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作者方能把后者作为主要的一点而给予了我们”[3]。在茅盾看来,世界观、人生观的投射成为乡土小说创作的关键,而茅盾所说的世界观、人生观指的就是阶级的眼光,这种观点在40年代的解放区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三十年内,成为准则而被推行。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乡土小说,往往是与“革命”话语联系在一起的,“叙述‘革命’,以‘革命’的名义来叙述,都创造了、改变了中国的日常生活,改变了经由叙述而得以呈现的当代现实。”[4]土地改革以阶级作为基本标准,彻底解构了农村旧有的结构体系,并通过土地资源的重新分配,对乡土社会进行了结构重组,在这之后又推行了农业合作化、人民公社等运动,乡土社会的一系列巨变,在文学上也得到了及时反映。十七年文学时期,乡土小说创作出现了一个井喷时期,陕西当代文坛涌现出了柳青、王汶石等乡土小说作家,尽管当时的评论界并未使用“乡土小说”这一概念,大多是以“农村题材小说”来指称那些表现乡土世界的小说创作,但实质上,“农村题材小说”是乡土小说在新的历史时期发展出来的一种新的变体,在此依然将其纳入乡土小说的范畴中进行考察。此类乡土小说往往以革命话语进行叙事,显在或潜在地受意识形态的规范和制约,在作品中传达特定时代的社会政治思想。这些作品的叙事重点往往都是表现革命如何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领域里改造着乡土世界,在话语生成的动力和机制上与前一个时期(40年代抑或更早的30年代)具有内在的一致性。
柳青的《创业史》可以说是十七年时期陕西当代乡土小说的经典之作,小说延续了解放区小说勾勒出的历史发展线索,展示了新中国成立后农村发生的巨变,特别是农业合作化运动这亘古未有的历史变动对中国农民造成的心灵震撼。小说采用的是典型的革命叙事话语,前文提到任何一种叙事话语的生成都是由于陈述的内在欲求,那么柳青的陈述欲求是什么?柳青明确提到自己的创作是为了回答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农村为什么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5]。这是一种自觉的历史意识,同时又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和时代对作家的要求,柳青将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描述植入意识形态的宏大话语体系中。小说以陕西一个普通的村落蛤蟆滩为典型环境,从梁生宝的互助组开始了故事的讲述,小说不仅讲述了梁生宝的互助组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发展过程,还揭示出合作化运动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这一事实。为了完成自己的陈述欲求,柳青采用的便是由茅盾提出,经过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展,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十七年文学影响深远的革命叙事话语,小说从结构、情节线索到人物形象塑造都是围绕这一话语形态展开。
于是读者在小说中看到,一面是以梁生宝为代表的互助组和坚持个人发家致富的梁三老汉、郭世富、郭振山等在经济领域的斗争;一面是贫雇农和以富农姚世杰为代表的反动势力之间的阶级斗争,这两种形式的斗争都呈现出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期性、艰巨性和复杂性。就小说的情节发展而言,作者无疑是要印证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合理性和必然性的,小说开篇就给读者呈现出了一幅旧时代农民们个人创业的灾难景象,“从渭北高原漫下来拖儿带女的饥民,已经充满了下堡村的街道”,“庄稼人啊!在那个年头遇到灾荒,就如同百草遇到黑霜一样,哪有一点抵抗的能力呢?”饥饿和灾荒是旧社会无数庄稼人创业路上最大的阻碍,也成为梁三老汉创业失败的原因,梁三老汉的命运也就代表了农民个体创业的命运,只能是失败,
父辈的失败,意味着梁生宝只有通过成立互助组走共同富裕道路才有可能完成梁三老汉的创业梦。小说开篇的1953年形势是严峻的,农村开始新一轮的贫富分化,尽管在土改时期贫雇农分到了土地,但凭借一己之力还是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加之活跃借贷失败,他们除了互助别无他路,这也凸显了梁生宝互助组的成立是历史的必然。梁生宝的互助组经历了新法育苗、终南山割竹、组员退组的艰难,在秋季获得了粮食大丰收,从而带动了整个蛤蟆滩的合作化运动,这进一步了印证了只有走合作化道路才是农民真正的创业之路。除此之外,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无疑也是受到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小说将人物预先置于一个先验的理念框架中,他的思想行为必然要表现出阶级的思想和动机,而不是出于其性格和行动的需要。以梁生宝为例,他是那个时代极力推崇的社会主义“新人”,因此在小说中处于众星拱月的地位,不同于父亲梁三老汉,梁生宝政治觉悟高,积极拥护并投入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在“买稻种”“进山割竹”等事件上尤其体现出他的集体主义精神和公而忘私的品质;在面对与改霞的爱情时,他首先考虑的仍是互助组的事,在他的努力下,旧式农民最终跟上了时代步伐,走上了合作化之路。
在王汶石的小说中,也大量涌现出梁生宝式的新人,尤其是受到时代感召的农村新女性。如《新结识的伙伴》中的妇女队长张腊月,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出了“妇女能顶半个天”的时代呼声,她泼辣大胆,领导妇女们打井、挖渠、翻地,干得比男人都好。还有《黑凤》中的黑凤,面对背矿石这种重体力劳动,当仁不让,巾帼不让须眉。这些新时代的农村女性与梁生宝一样,都是那个时代革命话语所极力推崇的新型农民。
柳青和王汶石都用革命话语讲述那个时代的乡土社会变迁,当然这也是那个时代所要求的。但同时,与意识形态联系过于紧密,过于强调阶级关系的呈现,使此类创作大大偏离了五四时期乡土小说的创作范式,富有地方色彩的民风民俗和乡景的描写在小说中几近消弭。可以说,陕西当代乡土小说在十七年时期告别了五四乡土小说的风俗画美学特征,美学因素的失落,也损害了乡土小说的审美效应。
乡土小说的诞生是伴随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的,20世纪初,中国由传统的农业文明时代开始了自己的现代化进程,可以说,现代化追求是乡土小说诞生和发展的历史动力。早期以鲁迅为代表的乡土小说作家们把目光投向了古老的乡土世界,以现代理性精神去烛照传统乡土社会结构,描述在工业文明的挤压下传统文明逐渐淡出历史走向边缘的过程,同时也揭示出其国民劣根性。鲁迅的《故乡》《祝福》《阿Q正传》等小说一面以普世的人道主义精神悲悯同情农村和农民们的苦难;同时作者又用理性精神,从更高的哲学文化层面审视着乡土世界的芸芸众生,用锋利的解剖刀剖开一个个腐朽的灵魂,从而实现了对封建宗法文化的批判。但随着启蒙思潮的落幕和革命思潮的兴起,乡土小说原本的现代性、启蒙等因素开始衰微,传统乡土小说所关注的文化批判开始被社会革命和阶级斗争所取代,并一直持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五六十年代。这个时期五四的现代性传统被中断了,柳青写作《创业史》从本质上并不是持以现代启蒙的立场,而是革命和政治的立场,现代性话语在这一时期的乡土小说中是缺席的。
20世纪70年代末,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中国又一次开始了现代化进程,而乡土世界也不可避免被裹挟进这一过程。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乡村的经济体制改革,其目的是让农民们摆脱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由多次政治运动造成的农村经济萧条和农民物质的贫乏,在经济上实现致富。与此同时,农村的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再次冲击了古老的乡土文明,使乡土社会原有的秩序和农民们的思想心理都发生了改变,这一时期的陕西作家如贾平凹、路遥都把目光对准了变革中的乡村,并且揭示了“中国农村的历史演进和社会变迁以及这个大世界里的人的生活情绪、心理结构变化的轨迹”[6]。
农村的经济改革确实让农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农民们过上了富裕的生活,并且让他们有机会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所以面对这样的改变,贾平凹和路遥是持认同态度的。以贾平凹为例,他的几篇中短篇小说尤其体现了这种思想,《小月前本》讲了一个农村姑娘的爱情故事,小月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她面前有两个优秀的农村男青年,才才是传统的农民,善良淳朴,稳重可靠,把土地、牛和庄稼看得和命一样重要,可小月总觉得他“好像是古代的好人”;门门聪明、心眼活,内心潜藏着热情和勇气,小月觉得他比才才更好,因为他“好的正是时候”,至于为什么正是时候,小月说不清楚,但可以看出她和门门是同样的人,渴望外面的世界。另一篇小说《鸡窝洼的人家》则写了一个貌似有些离奇的“换妻”的故事,两个家庭分别破裂又重新组合,其原因仍然是因为改革开放带来的农民观念的改变,小说表现了改革开放对农村人生产、经济乃至婚姻家庭生活的影响。这两篇小说都表达了作者对改革开放的支持,甚至指出,农村要变革的关键在于“换思想”,要改变以往封闭的小农思想而接受新的观念。路遥的创作同样如此,小说《人生》写了有知识、有理想的农村青年高加林进城的故事,农民进城充分体现了乡土世界对于城市现代文明的渴望,尽管高加林为了实现自己的城市梦抛弃了巧珍并且最终又回到了农村,但农村人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是无法遏制的,还会有无数的高加林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平凡的世界》同样写到了改革开放促使了城市和农村经济的发展,特别是农村实行的包产到户对改变农村贫穷面貌起到了巨大作用。例如书中写到“田家圪崂那面的人像发疯了似的,起早贪黑,不光把麦田比往年多耕了一遍,还把集体多年荒芜了的地畔地楞全部拿镢头挖过,将肥土刮到地里。麦田整得像棉花包一样松软,边畔刮得像狗舔了一样干净”。以上的创作都体现出了作家对现代化的认同,不可否认,这些小说都表现了改革开放的主旋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诉求,
但要注意的是,作家并不是刻意去图解改革开放的宏大政治,而是现代化确实给农民带来了益处,或者说农村的变化仍在他们可接受的范围内。
农村的现代化进程发展至今已经有四十多年时间,这个过程是极其复杂的,它带给农村的既有经济上的富足,也有农村原本古朴的道德观、价值观的丧失,更有农村土地人口不断流失导致乡村的日渐颓败。现代化进程中那些负面因素如拜金主义、人性扭曲、生态的破坏等逐渐显现出来,这使得很多作家在创作中出现了某种矛盾、焦虑的情绪,对现代化的态度也从最初的认同到质疑,甚至出现反现代性情绪。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已经看到了改革的负面效应,人们只关心小我,不再关心集体,农民流动性加大,不用一年四季把手脚困在土地上,导致土地被抛弃。在这方面,贾平凹走得更远,他看到现代化进程虽然带来了农村经济的繁荣,但也带来了人文精神的溃退,乡土世界的变化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可接受的范围。面对城市文明和工业文明的侵袭,人们日渐膨胀的欲望,曾经激励人们的精神资源也日益枯竭,乡土社会的价值规范开始瓦解。
《浮躁》可以说是贾平凹乡土小说创作内在欲求发生变化的标志。小说的背景依然是改革开放时期,改革给农村带来了变化,给农民带来了希望,贾平凹对改革进步的一面是肯定的,但他也看到了随之而来的负面影响,就是人们欲望的膨胀和人性的扭曲。小说描写了乡村的权利斗争,究其根源就是人们的欲望使然,膨胀的欲望使乡土世界不可避免地陷入“浮躁”的情绪中。主人公金狗也是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金狗有正义感、使命感,但为了和田、巩两家斗争,却也不得不使用一些不合理甚至阴暗的手段,比如他为了摆脱权力网的不公正而恰恰又运用了不公正的权力网,金狗最终实现了自我的救赎,但乡村的浮躁情绪只会愈演愈烈。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加快了城市化进程,农村的人口土地不断流失,乡土世界日渐被城市蚕食,贾平凹对此是焦虑痛心的,《浮躁》之后的乡土小说充满了对现代性的质疑和批判。《土门》讲述了一个处于城乡结合部的村子在现代化进程中被城市吞噬的故事,是一曲传统乡村文明的挽歌,村长成义试图带领村民对抗城市化进程对村子的侵蚀,但村民们却无法抗拒城市的诱惑,他们甚至渴望村子早点消失,自己早点住进水泥房子,仁厚村最终还是消失了,城市的现代文明彻底粉碎了乡土世界。《土门》之后的《高老庄》无疑展示的是乡村被城市吞噬之后的景象,现代化进程中所有的丑恶都在这里显现出来。《秦腔》则是乡土世界在现代化进程中最后的守望,随着城市化的侵蚀,清风街耕地和人口流失,村民们过着窘迫的日子,与土地相连的伦理道德也开始坍塌,秦腔这一古老剧种的衰微意味着传统文化在乡村的衰落。秦腔曾经是秦人们的精神象征,是联系农业文明的精神情感载体,秦腔的衰亡意味着乡土世界的彻底没落。
上述作品都从现代性的视野关注着乡村的巨变,尤其是贾平凹,他的对现代性的态度从最初的歌赞肯定到质疑抗争,再到最后的无奈伤感。他的乡土小说写尽了乡村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巨变以及农民们的命运变迁,小说述说着作者对于现代性的思考,充满了忧患意识和启蒙意识,贾平凹也试图通过反思找到乡土世界的未来之路。
中国是传统的农业大国,与此同时,中国也拥有几千年的文化传统,这也就导致了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典型的农耕文化特点。土地是农业文明发展的根本,乡土世界也就成为中国传统文化赖以发展的重要根基,并且由于乡土世界相对封闭,传统文化在城市中日益消逝的同时能够在乡土世界相对完整地保存下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乡土小说如果想要深入地揭示乡土世界,就需要从文化角度,将笔触深入到乡土大地的深处去,去追寻文化之根。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坛兴起了“寻根”文学,试图从文化角度对文学追根溯源,以期对文学注入新的活力。无独有偶,大部分的寻根文学都是以乡土世界为背景的,如韩少功的《爸爸爸》、郑义的《远村》、王安忆的《小鲍庄》等,由此可见,不管是探寻何种形式的文化,乡土世界永远是最佳选择。陕西当代的乡土小说有非常丰富的文化书写,既有对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的思考,也有对富含民风民俗的地域文化的书写。
前文论及贾平凹的乡土小说,主要是从现代性这一角度进行论证,事实上,贾平凹的小说本身就极具文化特色,只是在不同的乡土小说里,其对文化表现的侧重点不同,一类小说是以现代性立场审视乡土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碰撞、冲突,着重表现乡土文明面对城市文明的冲击而分崩离析,这一类型的小说创作充斥着作家的焦虑忧愤之情;另一类小说则抛开沉重的现代性话题,以寻根的心态对故乡商州进行一次文化追寻。商州是贾平凹的故乡,是他文学创作的起点和灵感的源泉,贾平凹生于此并深受其文化滋养,在他的笔下,构建了一个颇具南方情调,绮丽秀美充满神秘感的商州世界,他曾经这样评价商州,“这块美丽、富饶而充满野味的神秘的地方”,其早期的“商州系列”对此做了充分的描述。商州地处陕南,多山,因此这个地方的文化既不是黄土高原的粗犷,也不是关中平原的厚重,而是颇具灵秀和神秘,对神秘性的探讨是贾平凹商州系列小说的一大特点。《商州初录》中便有记载老医生给狼治病而后狼又来报恩的故事。《美穴地》涉及了风水的因素,一个美穴吉地可以使家道兴旺,而一旦吉穴被毁坏,也就家道中落。《龙卷风》里赵阴阳通过观测天象来决定来年地里种什么。《故里》中三个坟墓一夜之间合二为一。《瘪家沟》里,女人到寺庙祈祷后就可以得子;侯七奶奶预言自己五天后会离开人世升入天国,届时天空中会有五个太阳,之后果然应验了。对神秘文化的书写完全凸显了商州的地域文化特点。除了对当地颇具地方特色的神秘文化的书写,贾平凹的小说也有浓重的传统文化的烙印。如对儒家“仁义”观念的描写,《天狗》中的天狗可以说是一个极具儒家道德规范的人,辛勤劳动支持五兴读书,对瘫痪在床的师傅尽心尽力。《黑氏》中的黑氏不计前嫌地帮助曾抛弃过自己的男人。贾平凹的乡土小说从不同角度描写了商州文化的瑰丽多姿,既有秦地文化的古朴,又融合了南方文化的秀丽和奇幻神秘,既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又深蕴着厚重的传统文化因素。
陕西乡土小说对文化表现的集大成者当属陈忠实的《白鹿原》,小说一经问世便引起了广泛的评论,评论界对这部小说的热情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是因为它给人们提供了从不同角度解读的可能性。《白鹿原》虽然也在审视历史,但抛弃了传统的政治视角和阶级立场,作家更关注的是历史背后的文化行为。小说通过对宏大家族史诗的建构和乡村生活的细节展现重新探寻了儒家传统文化的精髓。小说对儒家文化的追问并没有从古代典籍中引经据典,而是扎根在白鹿原这片大地上去审视儒家文化如何在土地上、在乡土世界中生长、发展的,在此,仅从小说对儒家“仁义”精神的追问解析一下作品的文化视野。小说中的“仁义”文化不是精神层面的,不是政治阶级的符号,而是一种世俗层面的道德规范,是实用主义上的一种生活原则。小说中的朱先生体现的是仁义文化在民间的至高精神境界,朱先生生活简约,躬耕南亩,他帮助白嘉轩修乡约、办学堂、赈灾民,可以说是仁义文化最完美最理想的呈现。而白嘉轩身上体现出的则是仁义文化的生活境界,白嘉轩坚持耕读传家,对待长工鹿三也不是地主式的剥削,而像亲人一样。他以仁义的准则教育子女,希望子女能将仁义精神代代传承。面对仁义精神,陈忠实既认同但又充满焦虑,这种矛盾情绪就导致了白嘉轩身上仁义与非仁义的矛盾,具体在小说中就是白嘉轩往往用非仁义的手段来极力维护其仁义的信条。比如,白嘉轩在白鹿原上种植鸦片,鸦片是“恶”和“欲望”的体现,这本来是仁义文化所不齿的,白嘉轩的行为其实不是在维护而是在破坏白鹿原淳朴的民风。为了维护仁义,白嘉轩不惜对违反族规的人施以酷刑,即使对儿子白孝文也毫不手软,不仅从肉体上摧残,还在精神上进行侮辱。尤其在对待黑娃和田小娥的婚事上,仁义成了一把杀人利器,白嘉轩拒绝黑娃和小娥入祠堂,在小娥惨死后,修建镇妖塔让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这些行为让人看到了“仁义”文化吃人的一面。“陈忠实在《白鹿原》中的文化立场和价值观念是充满矛盾的: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7]小说对仁义文化的多层面阐释揭示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厚重与复杂。
面对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乡土世界,贾平凹和陈忠实等作家以一种自觉的文化意识对乡村世界进行了文化探寻。无论是对地域文化的发掘,还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对文化的审视成为乡土小说关注的重心,同时也把乡土小说引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当中,使乡土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建构民族文化的一座桥梁。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坛一直处在一个巨变的时期。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种种的文化思潮交织在一起,时代的主体性日渐衰退,这也构成了纷繁芜杂的文学氛围,曾经一度引领时代潮流的文学从这个时期的精神生活的重要位置退到边缘位置。面对多元共生的时代,作家们的思考和审美视野也随之变得多元化,这就导致了文学的叙事策略的改变。乡土小说叙事中一度流行的“启蒙”“革命”“现代性”等宏大叙事策略被“当下”“民间”“个体”等小叙事所取代,也就出现了以民间话语讲述乡土世界的小说,这类乡土小说往往摆脱了传统的启蒙、革命、现代性等沉重的话题,而以原汁原味的来自民间的价值观、情感方式来关注乡土世界。
革命话语的乡土小说总是与某种政治思想相关,现代性与文化话语的乡土小说总是与对文明和文化的把握有关,民间话语类乡土小说往往没有明确的整体性精神背景,但特别会凸显宏大背景之下的边缘话语的表达。“民间”的概念最早是由陈思和提出的,并通过多篇论文对此进行了系统的阐释,在陈思和的观点中,民间是一个多层次的概念,但最基本的应当具备远离国家意识形态和自由自在的特点。其实,新文学历史上不乏民间话语的小说创作,沈从文的《边城》就远离政治,以乡土民间古朴的道德观构筑了一个世外桃源,即便是那些迎合主流意识形态的小说如赵树理的作品,也同样包含着方言、民间艺术形式等因素。莫言的《红高粱家族》可以说是当代乡土小说最具民间话语形态的作品,作品通过“民间叙述”的方式表达了莫言对于民间的体验和感受,爷爷与奶奶敢爱敢恨,蔑视一切道德伦理法规,充分展示了来自民间的蓬勃的生命力。《生死疲劳》则不再着眼于轰轰烈烈的大历史的书写,而是书写了一个被大历史遗忘的小人物西门闹的个体生命体验。刘震云的“故乡”系列小说则从民间立场对中国历史进行了全方位的解构,在陕西当代的乡土小说中也存在着这种民间话语叙事的类型。
贾平凹的《古炉》构建了一段关于“文革”的小历史,小说充斥着大量琐碎的个人叙述,可以称之为一部私人经验小说。小说尽管是以“文革”为背景,也写到了政治运动,但这绝不是小说叙事的重点,小说把重点放在了对“文革”时期日常生活的描写上,村民们的吃喝拉撒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在贾平凹看来,日常生活虽然琐碎,但对于普通人来说绝不是小事,“文革”虽然是一个国家的苦难史,但也是个人的生活史。小说用四季更替来表现“文革”经历的过程,用写实的笔法原生态地展示了村民们的日常生活,并无太多个人主观论断在里面。小说中所写的生活都很琐碎,如主人公狗尿苔,他总是被人欺负,为了讨好别人,怀里总是揣着火柴,他总是喜欢与动物说话。小说里,宏大历史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村民们鸡零狗碎的生活史,历史不再是整体的历史,而是碎片化、零散化的历史。这是贾平凹的新的写作尝试,“描写和反映生活庸常凡俗的一面,将一切崇高、理想、浪漫和诗意的东西清除出去,进行所谓‘生活的还原’,表现所谓‘生活的原生态’,描写生活的底色和本相,以一种未经打磨的风格呈现琐碎的、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景观。”[8]小说以村民们的日常生活体验为主,用民间的、个体的方式书写了一段过往的历史,在小说里,宏大历史变成了微观的历史。与《古炉》相似的还有叶广芩的《青木川》,小说是土匪魏富堂的个体生存史,由于魏富堂个体经历的丰富,在不同人的眼中便有了不同的魏富堂,他既是凶狠残暴、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又是崇尚文明、实业救国的开明乡绅。作品并没有从主流历史的角度评价他,只是展示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真实的生存历史。
陕西21世纪以来的乡土小说中,民间话语叙事最为突出的是作家吴文莉的小说《叶落大地》。小说讲述了清末民初山东人从故乡漂泊挣扎到陕西落地生根的故事,小说选择远离宏大历史,而采用了边缘化的民间话语。小说中逃难的山东人在关中落地生根,从单打独斗到形成村落,这是一部平民的史诗,是一段山东村的小历史,主导这段历史发展的动力绝不是革命、现代化等宏大潮流,而是乡土世界“生存欲望”的表达。小说写到了山东人艰难的开荒经历,他们与当地刀客的生存斗争,镇嵩军兵围长安之痛,抗日战争的残酷,在书写时作者有意偏离了对宏大历史的叙述,而是从小家庭甚至个人的角度感受环境的变化和残酷。那些生活在乱世中的普通农民们的生存挣扎和日常平凡生活建构起了整部小说。小说的民间话语形态实现了对近代史权威叙事模式的颠覆,冯玉祥、杨虎城这些历史杰出人物尽管也在小说中出现,但却是作为背景影影绰绰的,反而是以冬莲为代表的这些逃难开荒的山东人走向了历史的前台,这体现出了小说的民间立场,同时从民间角度对乡土世界的文学想象建构起了宏大历史之外的乡村史。小说就从山东人逃荒的艰苦日子写起,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琐碎的生活细节,生存是他们面对的最大的难题,他们心心念念的就是开更多的荒地、种更多的庄稼、打更多的粮食,他们担心的是时令节气,粮食丰收与否。男人们开荒侍弄庄稼,女人们操持家务侍弄孩子,传播点八卦新闻,夹杂点女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这就是小老百姓的生活。小说采取了民间话语形态建构起了属于民间的历史,这段历史与宏大历史并不是同步的,民间也不再是被启蒙、被改造的存在,这是一个自在的空间,有着自己行进的步伐,从另一个层面推动了历史长河向前发展。
民间话语的乡土小说的产生是基于社会转型期价值多元化所导致的文学的多元化,是基于民间个体生存欲望的表达和作家创作内在欲求的变化,权威的宏大叙事对作家已经丧失了吸引力,作家们试图从新的角度去发现一个新的乡土世界,这也为乡土小说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乡土小说这一类型是一个复杂的存在,有着多种形态,而不同的形态背后都蕴含着不同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以及作家不同的创作心态,但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和意义。陕西当代乡土小说发展至今已有七十多年时间,在七十多年的过程中,乡土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土小说也经历了革命、现代性、文化、民间不同的话语形态。作家们对乡土世界从满怀理想与憧憬,到质疑反思和追问,叙事立场从宏大走向边缘,从共性走向个性,从表达时代话语到反映个体生存。未来的乡土小说创作在此基础上会有所继承,也会有所突破,乡土表达的多元化昭示着未来陕西乡土小说创作的无限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