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智
(陕西师范大学 哲学与政府管理学院,西安 710119)
学术思想固然因其历史传统、地缘因素等表现出某些独特的地域性特征,如蜀学、徽学、湘学、关学等,但由于思想学术不可能被封闭起来,各地域的思想学术之间会因其文化的相互影响而发生交流和互动,从而既改变着对方,也改变着自身。而相邻近的地域文化,其影响也许会更大些。
蜀与秦地关中,其在地缘上都属于西部。蜀学是蜀地学术文化的总称,而关学则是关中地域某一个特定时期学术流派的称谓。如果考察一下宋代后的蜀学,因其与关学在地缘上文化上的同根同源性,二者在学术文化上有着密切的关联,其相互影响是不可避免的。这里仅举蜀(巴)人与关学相关联的诸例来加以说明。
张载于天禧四年(1020)生于长安。其父张迪于宋仁宗朝之天圣元年(1023)赴涪州为官。也就是说,张载3岁时就已随父到了四川。景祐元年(1034)其父卒,张家决定移其灵柩于河南开封,是年张载离开四川,时年15岁。以张载随父灵柩于景祐元年离开四川计,可知张载在涪州生活了约12年左右。这与《行状》所说张迪去世时“诸孤皆幼”的记载相合。3—15岁这12年当是一个人人生观形成的重要时期,说明张载的成长与蜀地的文化影响有一定的关系。蜀地易学比较兴盛,程颐曾有“易在蜀也”的感叹。这一文化背景或许对张载其学“以易为宗”有一定的影响。但因文献不足,无法知道他受到巴蜀文化多大程度的影响。
魏了翁(1178—1237),字华父,号鹤山。邛州蒲江县(今属四川)人。南宋理学家、思想家,为蜀学大儒。其著作编为《鹤山全集》。其学与关学有较大的关联。这里仅举几例:
第一,嘉定十四年(1221),魏在知潼川府时,曾两次为张载请谥。同时被请谥的还有周敦颐、程颢、程颐。魏了翁在其《横渠先生请谥状》中说:“横渠先生奋乎关中,阐明理学,穷极道奥,遍览而独造,兼体而及用。其于理气性命之分,屈信聚散之感,发前代不传之秘,示后学有守之端,不疑所行,不惧独立,盖间世之豪杰,三先生之羽翼也。”(1)参见《魏华父再为横渠先生请谥状》,载李心传《道命录》卷9,清知不足斋丛书本。张载去世后,其门人曾私谥张载“明诚夫子”,后司马光认为“弟子谥师,不合于礼”,到北宋元祐四年(1089)秦凤路提点刑狱、张载弟子张舜民又请谥,称“先生学际天人,诚动金石,著书万言,阴阳变化之端,仁义道德之理,死生性命之分,治乱国家之经,罔不究通,盖孟轲杨雄之流。如荀况辈殆不足道”(2)参见《魏华父再为横渠先生请谥状》,载李心传《道命录》卷9,清知不足斋丛书本。。张舜民之请是北宋朝仅有之请谥事,他虽言辞“恳切”,但“历年浸多,终未讲行”。之后,直到嘉定十一年(1218),魏了翁“奏状再下,礼官遵照近例,速与赐谥,庶几上,以补先朝之阙。典下以慰学者。这公望其于斯民善俗,所关不小,须至具申。嘉定十四年上”。到“十六年正月一日有旨张某特赐谥”(3)参见《魏华父再为横渠先生请谥状》,载李心传《道命录》卷9,清知不足斋丛书本。。魏了翁虽然不是最早为张载请谥的人,但却是请谥得到赐谥成功之最早的人。
第二,魏了翁书周子《太极说》、张子《西铭》、朱文公吕成公《学规》勒石于乡校,并“辄书其后”,称赞张载“《西铭》发事亲事天之义,以极言一统万殊之实”(4)参见魏了翁《跋陈了斋责沈》,载《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61,四部丛刊景宋本。。
第三,对张载的著作做了充分肯定。如说:“崇文殿校书、同知太常礼院张载,讲道关中,世所传《西铭》《正蒙》《理窟》《礼说》诸书,所以开警后学有功,亦不在周敦颐及程颐兄弟下,而易名之议亦未有,以为言者门人尝欲谥为‘明诚中子’。”(5)参见魏了翁《贴黄》,载《重校鹤山先生大全文集》卷15,四部丛刊景宋本。
《郡斋读书志》中提到“二十家”解《西铭》的学人中有蜀人张敬夫(栻)。他不仅解读了其意,且参与了当时关于《西铭》的讨论,论中尽力维护二程关于《西铭》明“理一分殊”之旨。指出《西铭》其核心是“推明理一以极其用,其分之殊自不可乱”。以“民胞物与”彰显“仁之方”,从而制止“私欲之盛”。并指出杨时“以无事乎推为理一,引圣人‘老者安之,少者怀之’为说,恐未知《西铭》推理一之指也”[1]。
对《西铭》所说“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之旨,张敬夫认为其核心是“发明仁孝”之理。说“盖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也如事亲,须臾不在焉,则失其理矣。神是心,化是用,然须默识所谓神则化,可得而言矣,能继志乃能述事也。”[2]这为民国时学者关注张载“神化”概念有重要启示。
庹正(1166—1235)是巴州巴川县乐活镇(今重庆市铜梁县少云镇龙归村人),南宋淳熙元年(1174)进士,官礼部侍郎,嘉定五年(1212)任嘉定(四川乐山)通判。他与关学学人颇有交往,曾为吕大临的《易章句》写跋,如《跋吕与叔易章句》一文注意到程伊川“尝谓其已经横渠指受者,虽有未尽,重于改易。盖如‘中者道之所自出’之类是也”。但庹正仍发现“今观《易章句》其间亦有与横渠异而与伊川同者,然皆其一卦一爻之间小有差异,而非其大义所在。其大义所在大抵同耳”。说明他对张载及其弟子的学说有深入的研究,如说“横渠之学究其天人之蕴”。同时又指出吕大临对“伊川横渠之言,辨析于毫厘之间,反复曲折,以求夫至当之归者无所不至。与叔皆详书而备录之,吾知与叔于此,消释于其所疑,融会于其所得者盖不少矣”[3]。 他在《书晦庵所释〈西铭〉后》一文中指出,朱子发现韩愈的《原道》仅言及《大学》之“诚意正心”,而未及“格物致知”,他认为张载正是为了补此不足而作《西铭》:“此张子《西铭》之书所从以作也”。指出朱子之于《西铭》“因张子之意而推明之,精粗本末无不曲尽然”。虽然旨在维护朱子,也说明他对张载的《西铭》有深入的研究[4]。此文为南宋嘉定六年(1213)三月所写。
虞集(1272 —1348),字伯生,号道园,世称邵庵先生。祖籍成都仁寿(今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虞集自少受家学,曾随名儒吴澄游。元成宗大德初年(1297),被举荐为大都路儒学教授,历任国子助教、博士等。虞集对张载及关学的研究颇有意义。关于张载《张子全书》,《宋史·艺文志》记“有《易说》三卷,《正蒙》十卷,《经学理窟》十卷,《文集》十卷”。而虞集作《吴澄行状》,其中提及“(吴澄)尝校正《张子之书》,以《东西铭》冠篇,《正蒙》次之”。《四库全书总目》之吕柟《张子抄释》条下:“虞集作《吴澄行状》,称澄校正《张子之书》,挈《东西铭》于篇首,而《正蒙》次之,大意与柟此本合。澄本今未见。”由此我们得知吴澄曾校正过张载的著作,可惜吴澄本已佚。也说明张载的著作,在宋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东西铭》不是在第十七篇《乾称篇》的首尾,而为开篇,且在《正蒙》之前。此所记对我们了解张载著作原貌有重要参考价值。
民国初年,四川成都双流人张骥侨寓关中,他以“在关言关”的关中情怀,潜心关学,深感冯从吾《关学编》及诸《关学续编》等关学史著作“卷帙寥寥,搜罗未广”,忧虑“诸儒学说都付阙如,后学问津,茫无把握,关学之奥义未窥,邹、鲁之渊源何接?”慨然以道自任,肩负起了振兴关学的神圣使命。他效仿周海门《圣学宗传》、孙夏峰《理学宗传》编纂体例,采集书籍1 300余种,三易寒暑,收录了从宋代张载到清末柏景伟、刘古愚等在内的240余位学人,以本传为经,学说为纬,凭全书而录语,撰成《关学宗传》(6)张骥《关学宗传》,参见王美凤点校《关学文库》本,西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至此关学叙述,始有完整之记载,成为当时最为系统的梳理关学史发展历程的学术史著作。张骥后来回到四川,从事中医学研究,成为一位有名的中医师。
李源澄(1909—1958),四川犍为人,字俊卿,又作俊清。曾师从廖平、章太炎、欧阳竟无、蒙文通等先生,是廖平的关门弟子。1946年,应伍非百先生之邀,到南充担任西山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前身)教授,后又在四川大学、西南师范大学任教。著有《诸子概论》《学术论著初稿》《经学通论》《秦汉史》等。李源澄继承廖平经学今古学说,并进一步发展为经和经说,成为最能传承廖平经学思想和学说的“井研高弟”[5],亦被蒙文通哲嗣蒙默称为“蜀学后劲”[6]。
他关注张载关学,1938年曾在《重光》杂志第3期发表《横渠学术论》一文,对张载进行了独特的研究。其主要观点有:
其一,肯定了张载在理学史上“先师”者的地位。认为横渠虽是“理学先师”,可惜的是“其严密之处不为后世取法也”。其严密处在于将为学与进德各分其道,即如李源澄所指出的:“以疑为入德之门,而以不疑为进德之阶”,意思是说,张载以为“于不疑处有疑”,方能进学;而于疑处“不疑,便是德进”。诚如张载所说:“修持之道,既须虚心,又须得礼,内外发明,此合内外之道也。”[7]270认为“进德”关键在于“修持”,修持之道则要把“虚心”与“循礼”的内外之道统一起来。
其二,指出张载学说的核心和特点是“性与天道”合一。张载性道为一思想的学术渊源是“晚周儒者”,即“经世本于《礼》,明体本于《易传》《语》《孟》《中庸》,得于《易传》者尤多”,同时又不自觉地受到道家影响。首先,在天道观上,他肯定张载所说“太虚即气”确立了宇宙本体地位,说“横渠以太虚明道,以动静相感明用”,也就是张载以太虚之气为体,动静相感为用的,并引“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7]7证明张载讨论的是“宇宙本然之道”。张载正是以此道“破道家之有无、佛家之生死问题”,从而确立了自己的世界观。其次,在人性论上,李源澄接受了张载“性者万物之一源”的说法,也承认张载所说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之说,但他没有认同学界所说的来自太虚的“天地之性”是善的根源,恶则来自“气质之性”的看法,而主张“太虚无所谓善恶,而万物则有善恶”,人所以有善恶,是因为“尽其性”则为“大人”,“丧其性”则为小人。而所以有人“丧其性”,他认为“横渠于此有两种解释,一以为气所蔽,一以为有我。”由此,“其修养工夫亦有二,从有我为蔽说则曰大心,从气之昏蔽说则曰变化气质。”把张载的修养工夫明确归为“大心与虚心,得礼与变化气质”,这是李源澄的一个很有见地的观点。
其三,重要的是,他虽然指出“《西铭》与气质之说为宋学之中心问题”,但是他发现张载《西铭》讲“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肯定善是人的本性,又说“气质之性”,认为这是有矛盾的:“其矛盾在更有甚于此者乎!”他认为“横渠欲显仁体,故作《西铭》以明其旨,而以大心去我,还其太虚之仁”,这“与《孟子》《中庸》《易传》言‘尽心’‘尽性’不合”。在学界明确指出这一矛盾的,李源澄是第一个。他概括“横渠见道甚高,而工夫从礼入,且修养方法,在大心方面惟有涵养”,他认为不懂得这一点,不仅“不能通横渠之意”,而且对“理学诸儒之学皆无从说起也”。
张德钧,四川西充人,曾在支那内学院从欧阳竟无学佛学,故尤长于佛学,对儒学也有根柢;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张德钧是马一浮在复性书院的学生,与金景芳友善(7)参见张在军《发现乐山:被遗忘的抗战文化中心》,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2页。。张德钧对关学颇为关注,撰有《跋〈张子全书〉》,载于《志学月刊》 1942年第2期,第20-21页,对《张子全书》成书的历史沿革有较详实地考述;所著《关洛学说先后考》载于《图书月刊》,1941年1卷6期(8)张德钧两文均见李冬梅、郑伟点校的《张德钧文集》中,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针对学界至今聚众纷纭的关、洛之学先后问题进行了辨析。时学界多尊崇吕大临《横渠先生行状》和《伊洛渊源录》《宋史·张载传》《宋元学案》之成说,或谓“横渠之学,其源出于程氏”,或谓“横渠平生学问,实多得力于二程者”[8]。张德钧则在该文中,提出了颇有见地的观点。他认为,上述记载实为“退横渠为伊洛附庸,实大悖伊川之心,非但后诬横渠,抑所谓‘几于无忌惮’也!”其论据有五:一是据吕大临《行状》所说,在范仲淹劝张载读《中庸》,“未以为足,又访诸佛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云”,张德钧认为,由此可知“是横渠先已自寤佛老无得”,而转向儒家六经,“固不由于二程也”;二是认为《行状》所谓张载于嘉祐初见二程“共语道学之要”之后,“乃尽弃异学”的说法,不合于事实。他考证说:“是年横渠年已三十七,明道则才二十五,伊川年才二十四。”从伊川述明道《行状》可知,“二程于此时乃返求六经,已后于横渠矣!何得言横渠反受启示耶?”况且“二程此时涵养亦未得粹然”,谓二程此时“已能以其所得,大影响于横渠,诚恐未然!”其三,再考伊川所说“吾四十以前读诵,五十以前研究其义,六十以前反复绎,六十后著书”[9]。可知程子在“四十以前犹少真得。谓横渠学出于彼,真谩语也!”其四,他认为张载之学更多地影响了二程,而非相反。他指出,事实上不仅二程对张载《西铭》评价甚高,而且二程的许多观点亦受到张载的极大影响,如程子言:“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9]朱子对此也很肯定,张德钧认为这句话“实则是横渠有天地之性,有气质之性之注脚也”,可见张载对二程启发良多。其五,对后人形成“洛先关后”说有较大影响的与这样的一桩公案有关,即张载在京师讲《周易》,闻二程“深明易道,吾所弗及,汝辈可师之”,遂“撤去虎皮”一事。对此张德钧指出,此一记载出自《和靖语录》,而“不见余家笔记,《行状》及《东都事略》亦不见载。元脱脱等修《宋史》始摭入于传”。他认为此被载于嘉祐初“甚可疑”,其重要的疑点是,“寻伊川自著家世旧事,谓此年过礼泉(9)参见《伊川文集》卷8。。则并未在京师也。而横渠于次年即登进士第始仕祈州司法参军(10)参见《横渠行状》。。则何得论学不如,遂遽归陕西。非所谓年月事迹差谬欤?今考《横渠易说》(《张子全书》卷9至卷11)与《伊川易传》,诚多不同。”(11)参见张德钧《关洛学说先后考》,原载《图书月刊》1941年第6期;今见李冬梅、郑伟编《张德钧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5页。张德钧的考证有理有据,虽然其师马一浮先生对此说尚不以为然(12)参见《示张德钧》,收录于李冬梅、郑伟编《张德钧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然其对学界一直争论的关洛学说先后以及正确认识张载在理学史上奠基者的地位有较大的推进。
以上所举数例,旨在标示蜀学学人对关学之关注与贡献,亦可见蜀学与关学交集之甚深也。蜀学学人以不同形式关注和研究张载及其关学,对推动关学在西部的传播、深化关学研究起过积极的作用。将蜀学与关学相关联加以研究,对推动西部儒学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