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变迁中的境与人
——读于永铎的长篇小说《蓝湾之上》

2022-11-21 08:30吴金梅崔晶晶
大连大学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变迁小说时代

吴金梅,崔晶晶

(大连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所谓“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原始以要终,虽百世可知也”[1]311。当下,随着社会的城市化进程,城乡之间的发展变化日新月异,如何对这种变化进行准确把握和立体呈现,是关注这一变迁的优秀作家不断思考的问题。而在时代变迁的呈现中,必然会融入作者对时代变迁的书写,对时间变化的思考,以及其中所裹挟的人物成长、命运与人性及灵魂的追问。于永铎的长篇小说《蓝湾之上》正是这样一部以人物命运际遇呈现时代变迁的创作。在《蓝湾之上》中,作者以一种独特的叙事结构来再现马桥子的时代变迁,并塑造了海亮、崔宏伟、肖丽芳等一系列性格与思想各异的形象。通过人物的命运沉浮,来展现社会与时代变迁,启迪人们对时代变迁的思考,体味人生与人性在时代洪流中的存在与意义;并从个体自我的角度出发,启迪人们思考如何能够更好地与时代认识和把握时代,与时代同频共振。这样一部在呈现时代变迁中叩问人生与人性,并以独特叙事来讲述时代洪流与一隅变迁的创作,是时代的缩影,更是人生与生命的追问。

一、时间哲思与时代冲突

时间由无数个或长或短的时代组成,而时间,则呈现出时代洪流中世界的风云诡谲。在《蓝湾之上》中,对于时间的思考和对于时代的呈现,均为作者所着力思考与呈现的文本要素。正如作者在小说自序中所写到的,“历史就在这一刻凝固了,永远地印在了少年的记忆中”[2]1。可见,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创作。作者在金州城这片土地上长大,曾目睹了马桥子村在改革初期彩旗飘飘、人头攒动的画面,且这幅画面永远定格在他的心头。也正是这份充满激情的记忆,成为《蓝湾之上》的创作源泉。或可说,没有作者少年时的那份记忆,就不会有这样一个特别的故事呈现给读者。记忆—回忆—写作,成为作者心头的印痕与创作的驱动。对于作家而言,如烟的过往不仅仅只是一段永不折返的时光,更是一段难以重现的生命历程。这其中常常裹藏着一种浓烈厚重的深沉情感,成为作者久久萦绕心头的回忆,喜欢回忆往事且乐于写下这种回忆的人,其所体验到的情感会愈加浓烈。回忆,与写下回忆,正是寄托这种浓烈情感的需要。很显然,对于作者而言,他的这份浓烈的情感记忆贯穿在小说写作的全部过程中,也就是其所谓的“时不时需要舔的苦胆,以求创作能更加通灵一点”[2]4。对马桥子这片土地的记忆被重现于作者的笔下,化为了作者对蓝湾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人、物以及对蓝湾老旧过往生活的一种纪念与记录,也带给读者深深的回味与思考。

(一)独特的时间观——城乡变迁的必然

关于时间的思考,是作者在文本中不断追问的哲学命题,也正是作者所具有的哲思特质的体现与呈现。

在小说中,对时间的书写贯穿了文本的全部。“时间从哪儿来?” “时间又去了哪儿?”“时间与人是什么关系?”“在我们无法认知的空间中,时间也许什么都不是。”而这些书写,正是作者以一种从未停止过对“时间”思考的态度,来展现历史时间与叙事时间二者之间的互相演变贯通,使小说的叙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作者将“时间”这一概念抽象地展现在历史潮流的变迁中,又将时间具象化地纳入叙述人物事件的发生发展中。“假如没有时间这个虚无的概念,蓝湾也一定会变的,变与不变与时间没有关系”[2]122。蓝湾的变化看似是历史发展的偶然,实际却是偶然中的必然。历史发展的潮流必然会波及蓝湾经济特区的开发,这是不可逆的必然趋势。而就蓝湾和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却是在一次偶然机遇下,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开始。但如果没有这个机遇,蓝湾也终究是要变的。正如杨义先生所说:“历史时间的刻度……它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常数。但当它投影到叙事过程的时候,它却成了一个变数。”[3]141作者试图从哲学的角度,在变与不变之间阐述某种因果关系,显示出对历史发展的深度思考。

此外,作者将“时间”这一概念融入历史叙事中的小人物书写中,叙事时间由此与历史时间有所区分。作者精心构建了一次次人物命运无端来袭的变化,来展现时间带给他们的变与不变。作为叙事者,作者在小说中投注了知识、视野、情感、哲学,由此,作者成为左右叙事时间速度的根本。《蓝湾之上》的叙事时间是融激进于缓慢之中,人物在蓝湾的时间变迁中,良心不断被挑战、道德观不断被颠覆。时代的尘埃落在每个人的头上都是一座山,时代的快速发展对于这个时代中的人物来说,却是极其缓慢的一种心灵蜕变。例如当马桥子村日益加速变化的同时,崔宏伟却耗尽了半生的时间来与内心搏斗。他坚决不愿搬进小区房而“坚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为防止自己的房子被拆不惜以命相搏,甚至他不相信传统的小戏没落了,更不相信批判拜金主义的写作方向是错误的。虽然他依旧生存在蓝湾这片土地上,但他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状态已经与变化后的蓝湾脱轨。作者似乎为切身展现这一人物内心的迷茫、痛苦、撕扯,而将叙事时间放得十分缓慢,从而使这一形象生出丰富的内涵和艺术生命力。

因此,在《蓝湾之上》中,作者展现的不只是对“时间”一词本身的摹写,更是对历史洪流变化之下被挟裹着的小人物精神层面的探索,以及对生命存在境遇及意义的思考。时间的虚无与现实的残酷,将这一时代裂变所带来的思想困惑、精神危机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二) 古旧与现代的冲突——大橹、大槐树与钢壳船的碰撞

作者经受了一个新时代的莅临,也目睹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在莅临与结束之间,必然存在着一个曲折复杂、充满冲突与妥协的过渡阶段。在小说中,作者以一种隐喻的方式,选用典型的物件来展现这一阶段。大橹、大槐树代表的传统与钢壳船等代表的现代之间的冲突,被浓墨重彩地表现出来。并且,作者试图通过展现这一对立冲突,给读者留下关于城乡之间不同生活方式的思考,以及人如何在欲望的洪流中摆脱精神的困扰,从而达到心灵的自由和灵魂的安宁。

“船烂了一茬又一茬,大橹却传了一代又一代”[2]33。在蓝湾这片以打渔业为生的土地上,比船更有传承性的是“大橹”,它是蓝湾人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身份的象征、引以为傲的传承标志。大橹代表的是蓝湾人祖祖辈辈对渔业和手工业的传承。“柏木比其他所有木头都抗腐蚀,一条柏木造的舢板能在海里泡十年。大和尚山自古就有柏木,只是1905年日俄战争时的一把大火,使山里的柏木就此绝迹。柏木成了稀罕物以后,蓝湾人就把仅存的柏木都造了大橹。”[2]33战争使得柏木成为蓝湾的稀罕物,也使大橹更得来不易。大橹在蓝湾的重要性由此不言而喻,而能掌握大橹的人通常拥有非比寻常的地位。在蓝湾,海亮的父亲李全义是最会摇大橹的人,“李全义是蓝湾最有经验的船老大,有李全义和没有李全义是不一样的”[2]34。父亲和大橹代表着的时代精神,一并烙印在海亮的脑子里,影响了他的一生。所以,当海亮见识到钢壳船的马力之大时,思考的第一问题是:“没有大橹的船还是船吗?”随着钢壳船从28马力换到60马力,再换到120马力的大铁船,海亮已经无法想象120匹马在草原上拉着一辆像船一样的大马车的场景。“船体是铁壳的,各个舱式是红松木打制的,刷了漆,室内室外弥漫着醉人的漆香。”[2]68香气四溢的油漆味充满了海亮的整个鼻腔,他见识到了钢壳船的厉害,也无法适应这种油漆味,当船老大说“大橹永永远远地没有用了”时,他因为无法接受这种现实而难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当船老大让海亮做自己的儿子时,海亮想的却是:自己是有父亲的,怎么能随便给人当儿子呢?大橹、父亲代表的传统与钢壳船、船老大代表的现代机器大工业,二者之间的冲突集中在海亮这一人物身上。在面对冲突与选择时,他心里是没有底的。但在经过内心的挣扎之后,却找到了平衡二者的信念之源。当老宋一行人找不到北时,海亮用父亲教给他的技巧在120马力的钢壳船前找北。当海亮确定找准方向时,船老大再次向海亮发出邀请,“给老子当儿子吧!”,此时的海亮无比准确地回应道:“我有父亲。”这一回应无疑是海亮对父亲、对大橹的坚守,这份坚守就像蓝湾几辈子都会唱的渔歌,浸在每个渔民的血液里。从大橹到钢壳船渔船工具的变化,见证了蓝湾由小渔村发展为都市的历程。作者以二者作为切入点,在历史中建立起联系,表现蓝湾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的痛苦转型,也试图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寻找一份信念的存留和传承。

同样,蓝湾作为寄予着二嫚乡愁的精神故乡,其根本在于她与大槐树之间割舍不断的感情。二者命运相连,对二嫚来说,她既热爱故乡又仇视故乡。蓝湾给她的是枷锁,而大槐树是她的亲人,像娘一样亲的亲人。当二嫚为治疗患病的父亲再次回到蓝湾时,周边的所有景物都让她恐惧。“她找不到过去。她发现过去和她早已一刀两断”[2]205。蓝湾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得蓝湾不再是二嫚记忆中的蓝湾,记忆中的故乡已经消失殆尽。时代使她成为一个“异乡人”,对故乡的惦念也只能寄托在唯一与她过去血脉相连的大槐树身上。当时代不断逼近大槐树的生存时,彻底激起了二嫚对蓝湾最后一个存留物的保护欲。面临时代对血脉延续的威胁时,原本名满天下的著名学者二嫚决绝地不惜以命相搏。但事实上大槐树的主干早已枯萎,只有枝干还在顽强地延伸。这些枝干好像是蓝湾人渴望生存的最后挣扎、最后一丝信念的保留。而大槐树最终还是被“大卸八块”,用五辆卡车把树干和树枝运走了,两百年树龄的大槐树被量化为五辆大卡车的运载量。而大槐树承载着的精神却无法被量化,它的被伐,硬生生地彻底扯断了大槐树身上系着二嫚精神的绳索,也强行剥夺了蓝湾人的集体记忆。正如钱穆在《湖上闲思录》中说道:“人类断断不能没有文化,没有都市,没有大群集合的种种活动。但人类更不能没有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自然、乡村、孤独与安定。”[4]94大槐树是蓝湾的标志,承载着一代代人的故乡记忆,而这一集体记忆的剥离,并不能割舍他们对自然、乡村的追忆。但这些他们永远无法在城市中寻找到,只能回到记忆深处的乡村去寻找、去创造。

无论是大橹,还是大槐树,作为蓝湾独有的地标,是整个蓝湾人文内涵和精神意义建构所在,也是唯一能呈现出蓝湾原始底色的标志物。而作者将蓝湾的历史底蕴,以物化在地表的方式嵌入在蓝湾的时代变化中,以消逝作为它们的结局,使蓝湾人彻底地与原有的生活方式作了告别。故乡,从此也只能存留在记忆中,作为他们灵魂偶尔追忆时短暂的精神栖息地。

小说中囊括了海亮、萧丽萍、崔宏伟等一代人从十几岁的少年到成家立业的短短二十年时间,描写了马桥子从小渔村发展为大都市的盛衰浮沉。在变成大都市之前,马桥子祖祖辈辈都靠海吃饭,男人用大橹和舢板出海,女人靠赶小海、养海带、砸海蛎子吃饭。好像在这祖祖辈辈的传承间,时间是不存在的。他们认为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才是天底下最舒服的居所,每天出海捕鱼,上山侍弄果园,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在他们看来,这种单一的生活生存方式应该永远留在时间里,一直延续。而在短短的三五年内,开山炮、自行车、柏油马路、高楼大厦等一系列新的概念打破了现有时间内生存模式的平衡,剧烈的变化使得他们被迫开始接受新概念、动迁、搬进楼房。马桥子变与不变的时代冲突也在对时间的不断思考中完成,表现出历史激烈转型下社会现实与人生的艰难探索,是对历史的有力把握和对人性的深刻烛照,表现出作者的人文情怀和艺术创造。

二、理想的追寻与人性的描摹

(一)社会变迁与理想际遇

作者在展现时代沉浮的同时,将普通人的命运起伏融入其中。试图展现特殊历史中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展现时代冲击下,一代人理想愿望的挣扎与实现。小说中,从蓝湾点滴变化的琐碎日常中磨蚀每个人物的成长过程,以此展现他们的生存方式、情感起伏、理想际遇、价值取向的变化,呈现出他们“成长中”的状态。社会的变迁使得他们的这种成长往往是非主动的、曲折的,是在时代潮流的裹挟中被动式地成长。从少年向青年、中年成长的生命历程中,他们与时代共同展现出焦躁、迷茫、激情、渴望的情绪,且无法快速脱尽少年时单纯、正直与善良的本性。因此,在与社会变迁共同变化的同时,他们更多时候表现出一种对社会和理想的多面、多重性态度。他们也必须经过艰难的心灵救赎之路,才能摆脱社会快速变迁的历史时段和巨大事件的影响,迎来真诚、善良和美好。

作者通过刻画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自然流畅地一层层剥开人本性最深处的东西。巨大的社会变迁使得这些人物无法跟上快速发展的节奏,他们的理想被拍打。萧丽萍由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变得怯懦、麻木;她认命,原来,她是不认命的[2]197。萧丽萍从少女时被表舅下了“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这道“符”,她梦想着走出蓝湾,誓死不嫁给渔民。“萧丽萍把自己的理想装进了精美的旅行袋里,交给了崔宏伟,交给别人她不放心,她想即刻出发,到美好的地方去。”[2]58可当她试图靠着恋人崔宏伟摆脱渔民的身份,成为公办教师时,却没有得到公办教师身份,她的理想被欺骗了,只能在一次次痛苦后选择妥协。而丈夫嗜酒如命,校长的意图不轨,家庭经济紧张使得她不得不结束民办教师的生涯。她的自尊和坚持在一次次现实的冲击中触礁,在工作中获得的快乐像是泡影一样被戳破,最终不得不回到那个厌恶又留恋的家庭中。

崔宏伟从前有那么多的精力、热情,“他有许多个理想,大理想套着小理想,虽然,每时每刻,他的理想都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碎。好在他还储备了若干个跃跃欲试的理想。好在,他每时每刻都在生发着新的理想”[2]145。崔宏伟的理想在成为副校长和靠写作传统小戏成名之间跳跃,但前者的希望被岳大鹏当选摧毁了;他只得投入全部精力在写作传统小戏中,却也没有激起任何水花。他与妻子发生嫌隙,也开始学会敷衍工作。他让孩子捡烟头给他抽,拿筷子蘸酒给孩子喝,向孩子们的脸上喷烟圈……最后,他不甘地喊出:“我到底错在哪里?”崔宏伟始终对马桥子的变化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他荒唐的行为、怪异的举止、非理性的心理都是他与世界、他人、自我关系的对立,是他在现实中不断被压抑的结果。

在每一个被描写到的子一代人物里,他们面对世界的喧嚣与时代洪流的拍打时,他们的理想、命运都受到巨大的影响。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些人的人生际遇,不只是个案,而是隐藏在时代背后一群人的命运沉浮。作者通过再现他们理想愿望的破碎与实现、良心的挣扎与坚守,引起读者对沉没在喧嚣浮华之中真实的人们生存成长境遇的关注与思考。

(二)人性的异化与坚守

小说叙述中,作者自觉地以一种严肃、深刻的态度去描摹笔下人物对人性的异化与坚守。这主要表现在人物与人物之间、人物自身之间对于人性选择的矛盾。这种矛盾使得文本具有巨大的张力,给予读者无限审视思考的空间。

就展现人物与人物之间的矛盾这一点,作者设置了监狱长和张大强两个角色。他们二者的身份不同,但都掌管着道德之门的钥匙,肩负着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责任。社会不断变迁的过程中,二者身上却显出迥然的人性选择。作者巧妙地将批判的力量隐匿于二者对法律的态度之中。监狱长虽然欣赏海亮的品格,认为他是个仗义的好伙计。但自己却无法在品格坚守和利益诱惑之间达到平衡,将人性该有的本真与身份所赋予的职责丢在脑后。反观张大强,他却始终坚守着自己内心深处的底线,一次次地与监狱长斡旋。他始终认为即使是商品社会,也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正是出于这种信任,使得他愿意为海亮打包票。“他的权力,他的尊严,他的全部都不可以用来交换……”[2]227。他内心道德的约束力,使他明知自己的抵抗之力微乎其微,仍然迎难而上地开始绝地反击。正如刘亚明在《心灵的坚守与救赎——漫议于永铎长篇小说〈蓝湾之上〉》一文中提到:“于永铎也在不失时机地运用批判的力量,把法律永远战胜不了一个人的内心道德的约束力,渗透到故事当中。”[5]113

此外,人物自身的矛盾为小说的思考空间提供了巨大的张力。李海亮本身代表了一种人,即不断寻找内心自我的人。最为直观地,可以在小说目录的设置中看到有关自我的追问与思考。第六章《我是谁?》、第七章《谁是我?》、第二十章《我是谁的谁?》、第二十五章《谁是谁的我?》、第二十八章《可怜的人你是谁?》,作者在这些章节题目的设置中,可谓是煞费苦心。主人公李海亮由前几章的追问自我本身,到后来几章追寻“我”存在的价值意义,反映出这一人物寻找人性本真的矛盾过程。海亮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被挑战,也不断地进行抵抗。当潘治辉首次提出要教海亮“八步赶蝉”的功夫时,海亮坚守着自己的内心:“蓝湾没有一个渔民是贼,做了贼就意味着不是人,海亮对贼的恐惧和厌恶是与生俱来的。”[2]102当海亮不知不觉中与潘治辉成为兄弟时,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两个交织对立的声音。这种对立的声音,正是源自他内心的挣扎与对抗。当海亮为了拯救兄弟而情愿冒险时,他认为这样是对的,否则,将无法面对良心。是非对错在海亮这里是靠什么衡量的?是靠父亲传给他的信念,靠蓝湾人代代相传的品质以及自己对人性深处最根本的坚守。他用一个蓝湾人应有的本分和普通人的良心承受了历史的考验。同时,他以自己的微薄之力衡量出了历史的长短与人性的本质。“小说的力量也由此生发和激荡,叙事张力、人性内涵和文化历史反思,都水乳交融地渗透笼罩在文本的字里行间”[6]5。

从萧丽萍到崔宏伟,从监狱长到张大强,再到海亮,他们迥异的性格以及不同的生活遭遇在小说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作为历史大背景下的小人物,人性在不同的际遇与一次次的磨砺中被彰显出来,他们只有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审视自我、解读自我与时代,才能真正摆脱社会快速变迁的历史冲击和巨大事件的影响,坚守最根本的人性,成为独立的自我。

三、双线结构与梦幻式叙事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蓝湾之上》所要展现的是: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背景下三代人的故事和一个小村子的变迁史。这就决定了作者必须用长篇幅、大容量的创作,来负载琐细繁杂的人物和事件。同时,也需要将叙事立场、叙事策略和叙事意图安排妥当,以满足读者的整体审美期待。这时,结构的巨大作用就显出来了。作者在叙事时抛却了传统的线性结构,采用了独特的叙事结构——双线叙事与梦幻式叙事。

首先,可以直观地在阅读中看到小说采用了双线叙事:一条线是围绕主人公海亮展开人物命运变化的描写,另一条线是记录蓝湾其他人在时代变迁中的成长变化心路。以主次人物区分出的两条成长路线为中心,并始终遵循一种对照式的双线结构。这一结构有时是双线齐头并进的,如小说第八章《赤甲红的爱情》和第十二章《与盗贼真挚而又难以启齿的友谊》,第八章的内容围绕肖丽萍和崔宏伟的爱情故事展开,第十二章则讲述海亮与潘治辉的友情;有时又将海亮多次出狱—入狱为引线,使两条叙事线通过文本单双章的设置产生交汇点。这种双线叙事的结构及设置交汇点的主要功能在于它连接了二者之间不同处境中的差别状态,且借助来回转换拓展了小说的叙事时空。在不断转换间,将隐匿于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及蓝湾历史变迁的真实景象逐一显示出来,使得整个故事合理紧凑。一般来说,“监狱”这一设置,是脱离常规时间发展变化的。作者试图将海亮这一人物抛出时间的正常发展外,但无疑没有人能在这场历史洪流的奔涌中脱身而出。海亮与潘治辉、监狱长等人羁绊,破解了其原来置身之外的可能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中的每一章节虽然都是围绕不同人物展开的,但又在相互交汇中形成一个有机整体。打破了以往的线性叙事方式,以一种隐匿的方式串联起相对独立且略显杂乱的情节,又达到在不同章节中可以对人物的性格特征与生活遭遇详细描写的效果。在这样双线叙事的结构设置中,当下讲述与历史叙事互为映照,蓝湾变迁的历史沉浮景象也慢慢地浮现和清晰起来。这样的结构将共时的和历时的内容同时展现出来,具有立体感的同时,又丰富了小说的主题,共同展现蓝湾变迁人物各自独立又互动的成长过程。所以,在面对宏大的历史叙事时,无需着重突出“时间”在历史叙事中不可忽视的作用与意义,更可以像作者一样进行大胆的尝试,以一种摆脱“时空经验”束缚的态度,设置某些可穿插于其间的重要人物或事件来构建起某种关联性。

此外,作者为达到真假难辨的效果,试图建构幻觉想象与叙事描摹二者间的关系。这种近似于“幻想”的方式,敢于在现实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的变形。以此使故事更具有传奇性的同时,获得更加典型的意义。作者在小说中设置了许多匪夷所思的情节,这些情节往往都与小说人物构成某种关系,通过自然的语言,看似随意却又独具匠心地将常见的物、事拼接组装在本不可能发生在人身上,这既有文学创作手法的运用,也是作者借以表达的某种思考。比如,萧丽兰能“看事”。这一奇能源于作者对萧丽兰生病时的特异描写:为萧丽兰驱邪的菜刀上有一个小小的人。这必然会引起读者对这一幻觉想象与叙事描摹之间差异的思考:小小的人到底是不是萧丽萍的心魔?甚至作者选用了现实少见的故事内容,使海亮和老牛的对决方式为与猪亲嘴、使虾饺生虫病,虫子从鼻孔钻出来的情节。这些情节似乎是匪夷所思的,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而看上去似乎是真实中的状况,却又感到十分迷幻。

这种梦幻式叙事恰恰使得语言可以快速地驰骋和穿梭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从而在现实的世界之外构建出另一种迥异的、带有传奇性色彩的世界。也就是说,梦幻叙事背后不只是小说人物故事的呈现,被传奇化后,成为作品具有某种文学特质的彰显与呈现。可以说,这正是作者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上写作的产物。当然,某些时候,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是可以模糊的,甚至是融合的。小说所谓的真实是不存在的,起码是不严谨的。正是在这种现实与幻想中互相缠连,使得小说超越了具体的时间与经验局限的表达,为读者的阅读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

四、结语

作者“带着艺术的敏感渗透在作品的字里行间、左左右右,形成了一种细密而高效的心灵交流情境”[7]387。作者将人物形象的塑造寓于时代变迁的冲突中,在时间的哲学思考中探究人物对理想的追寻和对人性的坚守,并将独特的故事情节融入小说双线叙事结构和梦幻叙事手法中,以探寻爱、温情、人性善为导向,折射出小说熠熠的光辉。城乡变迁,时代变换,从小渔村到大都市,时过境迁,是物非人是,抑或物是人非,还是物非人非?历史的车轮无人能阻挡,在城乡变迁中,人的思想变化与命运际遇,正是作者书写《蓝湾之上》的目的,既是记录一群人和一个小村子的社会历史变迁,真实地再现中国改革开放历史进程在整个社会结构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更是呈现在时代变革和城市化进程中人们的生存现状和精神面貌,呈现出个人内心的波澜激荡和委婉曲折。不断地思考在金钱欲望诱惑带来精神迷失的现实下,人如何能找到灵魂突围的道路。除了自我灵魂救赎,是否能另觅他路?这是作家之问,也是时代之问,社会之问,文学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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