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丹
(广东开放大学,广东广州,510091)
诞生于明末的“三言”“二拍”,是宋元明以来流行话本的改写和结集。其中,明天启间冯梦龙(1574-1646)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共120篇。稍晚,崇祯间凌濛初(1580-1644)受“三言”影响,先后刊行《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合称“二拍”),共80①“二拍”本80篇,但《二刻拍案惊奇》卷23与《拍案惊奇》重复,卷40 是杂剧,故实际78 篇。。在“三言二拍”拟话本小说的空间中,文学空间可以分为现实性文学空间和非现实性文学空间。非现实空间在“三言二拍”中很多具体的展现,如与具体现实环境所对的梦幻环境,与生者所在的阳间相对的亡者所在的阴间,都属于非现实空间。
“三言二拍”市井气息浓厚,小说空间多集中在楼上空间、墙头马上、花园空间、佛寺空间、打斗空间等。
1.楼上空间。楼上空间如《醒世恒言·陆五汉硬留合色鞋》《警世通言·王娇鸾百年长恨》《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拍案惊奇》卷二九)等。《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中,潘寿儿每夜等她爹妈睡着,情郎在楼下咳嗽为号,寿儿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柱子上垂下,情郎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知觉,几次盘问潘寿儿,都被她抵赖过去。为了慎重起见,她吩咐“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应允而去。爹妈将潘寿儿换到楼下,又将门户都下锁。潘寿儿也情愿与情郎断绝关系。后来,潘寿儿爹妈被杀,她以为凶手是张荩。哪知后来才发现,一直与她约会的压根就不是张荩,而是媒婆陆婆的屠夫儿子陆五汉。陆五汉抢走他们的定情信物合色鞋,冒充张荩占有潘寿儿,而且将睡在楼上的潘寿儿父母误认为是寿儿和奸夫,一怒之下将他们杀死了。
《王娇鸾百年长恨》描写王娇鸾与周廷章二人交往后,都是周廷章半夜出入王娇鸾的闺房,如入无人之境。这里男女交往的就是楼上空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交往长达两年之久竟无人发现?王娇鸾的父亲是武将,粗心大意,可能没发现女儿的私情还说得过去,为何她母亲也没有发现呢?原来母亲是继母。不是没发现,而是放任不管,这就合情合理,于无形中揭露了继母的丑陋嘴脸。
《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张幼谦与罗惜惜半夜约会就是在惜惜的绣楼上,他们约会的地点就是楼上空间。惜惜让杨老妈带消息给张幼谦,在夜晚点烛后过来。他半夜到罗惜惜家墙外,按期赴约。
果然有一条竹梯倚在墙边。幼谦喜不自禁,蹑了梯子,一步一步走上去,到得墙头上,只见山茶树枝上有个黑影,吃了一惊,却是蜚英在此等候。咳嗽一声,大家心照了,攀着树枝,多挂了下去。蜚英引他到阁底下,惜惜也在了,就一同挽了手,登阁上来,灯下一看,俱觉长成得各别了[1]399。
张幼谦与罗惜惜在阁楼上,当着丫鬟蜚英就搂抱在一起,后两人又厮偎厮抱,到卧室云雨起来。楼上空间为故事的发展及推进提供了环境及可能性。
2.墙头马上。墙头马上空间在历来的小说中较为常见,在“三言二拍”中也有体现。《宣徽院仕女秋千会 清安寺夫妇笑啼缘》(《拍案惊奇》卷九)宣徽使孛罗家的女眷在花园设秋千会,公子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竟蹴,一派欢乐气氛。遥望诸女,都是绝色。他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后因被关门的院公撞见,只得怏怏离开。
3.花园空间。花园空间在“三言二拍”中也屡次出现。《醒世恒言·灌园叟晚逢仙女》中的花园空间让人心生向往与羡慕之情,兹列举如下: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水仙冰肌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腊梅花馨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卉,数不了万种芬芳[4]62。
《醒世恒言·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中大名府浚县的才子卢柟在自家宅地精心建造了一座花园。这美丽的花园衬托出卢太学高洁的品格与独特的个人魅力。花园空间和主人公的高洁品格融为一体,成为美好心灵的客观载体。
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漫[4]522-523。
花园空间多花园美景、诗词唱和、青春爱恋,这是花园空间的主旋律,除此之外,此空间还弥漫着夹杂着小人作乱、淫乱、享乐、妖怪害人、暴力、凶杀之类的辅旋律。
《任君用恣乐深闺 杨太尉戏宫馆客》(《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四)一类作品中任君用在筑玉夫人侍婢如霞用软梯的帮助下,通过后花园的围墙翻过来。他与筑玉夫人在太湖石畔见了面,后和筑玉夫人做了淫秽之事。最后发展成与瑶月夫人、宜笑姐、餐花姨姨等杨太尉众姬妾聚众淫乱。
《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中孙神通假扮二郎神模样,当皇妃韩夫人在花园中对天祈祷美好姻缘时出现。皇妃韩夫人不耐寂寞,心神荡漾。孙神通淫污天眷,骗得宝带一条。此空间中就充斥着淫乱、妖怪害人等内容。
4.佛寺空间。值得注意的是,“三言二拍”中谈情说爱还较为常见发生在佛寺空间。《喻世明言·闲云庵阮三偿冤债》中高墙成了阻隔空间。陈太尉的小姐陈玉兰,听阮三郎吹箫,夜深了,众人都入睡了,她还在听,情不自已。陈小姐家的高墙成了两人爱恋的阻隔空间,阮三担心进去易,出来难,不敢进陈小姐家。两人最后在尼姑庵师傅的撮合下才得以相会。在尼姑庵庵主房间缠绵悱恻,结果阮三郎猝死。本来是两情相悦的人儿,最终阴阳两隔。
《醒世恒言·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中纯净的佛寺空间渲染上污秽的色彩。多女一男,淫秽不堪之事发生在本应该修身养性、清心寡欲的出家人身上,也是一种极端的讽刺。这种赋予人物故事发生的特殊空间更有冲击力,更能吸引人的眼球。
在“三言二拍”中这种佛寺空间还较多,如《酒下酒赵尼媪迷花 机中机贾秀才报怨》(《拍案惊奇》卷六)中讲述的故事是,观音庵中赵尼姑心术不正,用计迷翻巫娘子,导致巫娘子在观音庵中被卜良奸污了。当夜,卜良为感激赵尼姑,躲在庵中,与她淫乐。后来,巫娘子的丈夫贾秀才将赵尼姑和小尼杀死在庵中。至此,佛寺空间不仅有臭不可言的欺骗、污秽之事,还笼罩上血腥和暴力阴影。
《夺风情村妇捐躯 假天语幕僚断狱》(《拍案惊奇》卷二十六)中四川成都府有一个庄户人家的妻子杜氏,颇慕风情,嫌丈夫粗蠢,不投缘,每日挑刺吵架。一日发生口角,去娘家住了十来日,回夫家的路上为了避雨跑进太平禅寺,遇到色心大发的老和尚。老和尚极淫毒,夜夜搂着徒弟智圆一床睡,杜氏来后,三人一床淫乱。后因杜氏不愿满足老和尚,嫌弃他,他就把杜氏杀了。
5.打斗空间。“三言二拍”中常见的还有打斗空间。《醒世恒言·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郑信脱膊下来,左臂上三仙使剑,右臂上五鬼擒龙。夏扯驴也脱膊下来,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这郑信拳到手起,去太阳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死。
《醒世恒言·小水湾天狐诒书》中是通过打斗空间的不停转换来完成整个故事的。两只野狐在林间看书,王臣一弹打了执书野狐左眼,遂弃书而逃,另一野狐准备去拾,又被他一弹打在腮上,亡命而走。王臣林间打狐得书,客店中狐狸变人诒骗,被王臣拔剑斩逐。没得逞,狐狸夜间打门好言求书,王臣执意不肯。野狐变成王福戏耍王臣变卖家产,野狐又变成王臣弟弟王宰骗走书。王臣大怒,急赶上前,大喝孽畜并一把扯住衣裳,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副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由林间打斗到客店打斗到王臣家打斗等,小说通过不断地变换打斗空间,串起整个故事的情节。
1.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相结合。人物是故事的主体,故事是小说的主体,人物和故事是小说空间的重要内涵。人物和故事又是在具体的环境中出现的,所以我们不得不关注到小说中环境描写所具有的重要的空间意义。自然环境往往呈静态状态,但一旦与社会背景交织在一起,小说空间就有了生气,有了动感,它们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三言二拍”中自然环境往往与人文环境相结合,在自然环境的描写中,时常饱含着社会背景等元素在内。《钱多处白丁横带 运退时刺史当稍》(《拍案惊奇》卷二二)中七郎看时吃了一惊。但见:
人烟稀少,闾井荒凉。满前败宇颓垣,一望断桥枯树。乌焦木柱,无非放火烧残;赭白粉墙,尽是杀人染就。尸骸没主,乌鸦与蝼蚁相争;鸡犬无依,鹰隼与豺狼共饱。任是石人须下泪,总教铁汉也伤心[1]304。
这是自然环境,也是人文环境。反映出江陵渚宫一带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残灭,民众惨遭屠戮的惨烈场景。
当然,也有纯粹写自然环境的,如《警世通言·崔衙内白鹞招妖》中崔衙内来到北岳恒山,一座小峰在恒山脚下,山势是这样的:
山,山!突兀,回环。罗翠黛,列青蓝。洞云缥缈,涧水潺湲,峦碧千山外,岚光一望间。暗想云峰尚在,宜陪谢屐重攀。季世七贤虽可爱,盛时四皓岂宜闲[2]213。
这是崔衙内眼中所见山势的雄伟之势,实际上这种程式化的语言几乎已成范式,用在其他的山峰描写也同样适用。
2.今生与前世的空间转换。在佛教里,人是有前世今生的。《喻世明言·闹阴司司马貌断狱》中,项羽死后到阴曹地府状告王翳、杨喜、夏广、吕马童、吕胜、杨武六人,暂代阎王的司马貌就判定项羽在三国中转世为关羽,然后这六人就转世为“过五关斩六将”中的六将,被关羽杀掉,报项羽的前世之仇。
《警世通言·计押番金鳗产祸》中金鳗前世在金明池被计押番钓上岸,金鳗求计押番放了它,许诺放了它就会富贵不可言,否则就叫他全家人死于非命。岂料,计押番临时有事离开家,金鳗被不知情的计押番老婆煮了吃了。今生,金鳗托生为计押番夫妇女儿庆奴,最后真的害死了计押番夫妇。
《醒世恒言·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里宋徽宗是南唐李后主转世。无独有偶,明代其他小说如《醒世姻缘传》《续金瓶梅》中也存在今生与前世的空间转换。《醒世姻缘传》中狄希陈前世宠妾灭妻,今生反被妻子虐待。《续金瓶梅》中西门庆前世纵情享乐、骄奢淫逸,今生沦为乞丐。
3.静止与流动相结合。如《醒世恒言·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中所塑造的一件扑朔迷离的案件,就是以尸体为贯穿线索,完成了若干次空间的转换。杨氏因品行不端被丈夫丘乙大逼得走投无路,只得自尽。她夜晚不辨方向,错走到铁匠白铁门口自缢而亡。白铁怕惹上官司,将尸体扔到一家酒店门口。开酒店的王公怀着同样的心思将尸体扔到浮梁江边。镇上的财主朱常偶然发现了尸体,他利用尸体大做文章,想到一计陷害和他争夺一块田地的赵大户。他让家丁们故意和赵大户的人产生打斗,将尸体推下湖去,伪装成自家家丁卜才的妻子被赵家打死在河中。财主朱常嚷着要去报官,赵大户惧怕,居然纵容儿子赵寿杀死两个族人,谎称是被朱家打死的。后来,仵作验出女尸是吊死的。朱家被判以尸讹诈,输了官司。小说再按照尸体流动的空间顺序一一叙述与之相关的人的结局。作者利用尸体进行空间转化,巧妙而有秩序,脉络清晰,串联出一副色彩斑斓的生活画卷,描绘出自私、贪婪、冷漠的众生图。
《喻世明言·沈小官一鸟害七命》中沈小官在树林因画眉被杀。随后,画眉被劫,画眉被李吉买走,李吉进贡画眉,沈小官父亲沈昱重遇画眉,认出画眉,由画眉揪出凶手等按照画眉流动的空间顺序步步推进故事。小说按照画眉流动的空间顺序一一叙述与之相关的七条人命案。
4.封闭与开放式相统一。“三言二拍”中有些空间是封闭与开放式相统一的空间,如楼上空间,间壁空间等。《喻世明言·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韩五与私妓金奴偷情时因为他们所处的空间是楼上的阁楼,是一个封闭与开放式的空间,所以他们的私情被伙计们偷看到。
原来外边近邻见吴山进去。那房屋却是两间六椽的楼屋,金奴只占得一间做房,这边一间就是丝铺,上面却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见吴山半晌不出来,伏在这间空楼壁边,入马之时,都张见明白。比及吴山出来,坐在铺中。只见几个邻人都来和哄道:“吴小官人,恭喜,恭喜!”吴山初时已自心疑他们知觉……[3]53
这里的楼上空间既是封闭的,也是半开放的,是封闭与开放的统一。
《警世通言·金令史美婢酬秀童》中偷盗银子的恶人就是因为销赃过程中空间的封闭与开放式相统一导致暴露的。
到初四日假做出门往亲戚家拜节,却远远站着,等间壁关门之后,悄地回来,藏在家里。果听得间壁槌凿之声,从壁缝里张看,只见胡美与卢智高俱蹲在地下,胡美拿着一锭大银,卢智高将斧敲那锭边下来。陆门子看在眼里[2]175。
正是因为两户人家的间壁有缝隙,陆门子亲眼所见胡美与卢智高销赃的经过,这才为后文的破案埋下了伏笔。
1.直接由叙述者全面地描写空间。“三言二拍”在描写自然风光、屋舍布置、人物肖像等空间内容的时候,往往直接由叙述者全面地描写空间。集中描写屋舍布置如《姚滴珠避羞惹羞 郑月娥将错就错》(《拍案惊奇》卷二)中,汪锡将姚滴珠引诱到自己拐骗人的住所。上得岸时,转弯抹角,到了一个去处,引进几重门户里头,房室甚是幽静清雅。但见:
明窗静几,锦帐文茵。庭前有数种盆花,坐内有几张素椅。壁间纸画周之冕,桌上沙壶时大彬。窄小蜗居,虽非富贵王侯宅;清闲螺径,也异寻常百姓家[1]23。
姚滴珠是良家妇女,心里喜欢清静,初为人妇,光是烧火做饭,操持家务,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就让她清静不了,再加上公婆凶悍,搅拌得头疼。“明窗静几”“时大彬”,都是程式化的语言。文中表面上虽是写姚滴珠眼中所见,实际上是叙述者采用全知视角,用程式化的语言,将清幽的环境和盘托出,与姚滴珠在公婆家的琐碎、嘈杂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迫切地想引起读者喜爱清净的情感共鸣。
《醒世恒言·吴衙内邻舟赴约》中吴衙内在舱中帘内瞧见一美貌女子,那女子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4]504。
这是直接由叙述者全面描写人物肖像,但是却流于熟套,没有写出这位美貌女子独特的美感,感受不到她的具体美。程式化的语言难以引起读者的认同与共鸣。
2.间接通过人物片面地描写空间。这种空间描写方式往往采用限知视角。这种展现空间的方式具有片面性和选择性。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有选择性地告知读者一部分内容。作者不想告知的内容只字不提。在空间描绘中常用的是“但见”“看”“只见”“见”等词汇。这种限知视角空间的处理,或出于小说作者的某种写作预期而进行的艺术处理技巧,或出于时代文化背景下人们心理精神、时代思想内涵的折射,或出于作者迎合话本小说的普通民众这一受众群体的需要。
《警世通言·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小说不以叙述者口吻对空间进行全面展示与表现,为了设置悬念,营造神秘恐怖的氛围,叙述者有意对听众隐瞒一些情况,透过小说中人物的眼光有选择性地告诉读者一部分内容。如大押司孙文被卖卜者说到当夜将死,回来闷闷不乐,押司妻要去找算卦的算账。到了夜晚,押司妻时刻注意丈夫的动静,还叫侍女迎儿也不要睡。小说通过押司妻的眼光有选择性地告诉我们一部分内容。在寂静的夜里,只有押司妻在焦虑地守着自己的丈夫。“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响”[2]141。押司妻叫醒迎儿去追,结果“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2]141。后来媒婆来提亲,读者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小押司,而在案发当晚,小押司也在现场。押司、迎儿都熬不住瞌睡,只有押司妻焦虑地守着丈夫,谛听动静。这些都是作者埋下的伏笔,为后面揭示真相时能让人恍然大悟,情节合理而不突兀。
《喻世明言·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对简帖僧的介绍,读者是通过皇甫妻的眼里看见。
皇甫妻着眼看时,见入来的人:浓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干鞋净袜[3]415。文中只对简帖僧外貌进行了细细描写,而这个人的姓名、职业、婚姻状况等均未提及。
这个人为什么送简帖,又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消失,我们不得而知。小说只是从皇甫妻眼中片面地展现空间。
3.叙述者与人物相结合实现空间描写。这是一种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相结合的模式。《西山观设箓度亡魂 开封府备棺追活命》(《拍案惊奇》卷十七)中府尹觉得达生同意顺着母亲的心思打死自己,不似不孝之人,对达生娘一定要置儿子于死地感到蹊跷。于是安排手下人私下去查探。
府尹随即叫一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跟踪吴氏。公人怎敢有违?密地尾了吴氏走去。只见吴氏出门数步,就有个道士接着,问道:“事怎么了?”吴氏笑嘻嘻的道:“事完了,只要你替我买具棺材,明日领尸。”道士听得,拍手道:“好了!好了!棺材不打紧。明日我自着人抬到府前来。”两人做一路,说说笑笑去了。公人却认得这人是西山观道士,密将此话细细报与李府尹。李府尹道:“果有此事。可知要杀亲子,略无顾惜。可恨!可恨!”就写一纸付公人道:“明日妇人进衙门,我喝叫:‘抬棺木来!’此时可拆开,看了行事。”[1]232
这个空间是由吴氏和道士的秘密勾结与公人的尾随监视共同组成。两个部分共同组成一个空间套空间的重叠空间[5]52-53。从公人的眼中,我们看到了吴氏与道士的接头场景,从公人的限知视角感知到两人的不正常关系。然后通过全知视角描绘出李府尹的言语与心理,写出李府尹的愤怒与对案件的决断。这段通过两个不同的空间,直接描写与间接描写的结合,使得这个空间套空间的重叠空间逐步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古代小说不仅在遣词造句、情节结构,叙事方式的选择等艺术形成的层面上体现出了对于“空间”这一小说元素的关注,与此同时,古人强调的空间意识也渗透到了小说作品的思想主题之中。“三言二拍”部分作品流露出小说家对自然界及人类生存空间的构建与思考。
1.表现人类对生存空间的未知与恐惧。《醒世恒言·薛录事鱼服证仙》中薛少府隐幽地反映了人对生存空间的未知与恐惧。薛少府异化成鱼后,对小吏说话,小吏完全不搭理他,于是有了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4]465。
薛少府梦中见小吏们对他说的话不理不睬,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官位是不是被勾了,而不是自己说话他们听不见。由此可见,做官的人时时忧心自己的官位被夺,对社会生存空间存在忧虑。小说中空间的转换,人(假死)—异化成鱼(水中)—离岸—被杀—人(复苏),由这一系列的空间转换反映出人的社会生存空间狭窄,人对自身生存空间的未知与恐惧。反观薛少府做梦时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这影射出脱离人的身份,脱离人的社会属性,异化成鱼后,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两相对照,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一种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作品中对自身生存空间的忧虑,对命运的思索与迷茫凸显得淋漓尽致。
2.再现文人生存空间逼仄状况的喟叹和悲凉。《玩江楼记》写的是文人柳永在为县令期间,用非常卑劣的手段占有歌妓的故事。冯梦龙在“三言”中为其正名,杜撰出《喻世明言·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此篇小说中柳永从霸占歌妓的狗官恶霸形象一跃成为救困扶弱的侠义形象。故事中,月仙和贫穷的黄秀才相恋,而刘二员外仗着有权有势欲霸占月仙,在这危急时刻,柳永帮月仙脱了乐籍,使她和黄秀才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侠义、有才的文人却遭受到了权贵们的排挤与憎恶。篇中多叙众风尘女子对才子的仰慕。众风尘女子对才华的敬仰和众达显贵对其的不屑与排挤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讽。篇尾诗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坤辈,怜才不及众红裙[3]152。
从中透露出的是文人生存空间逼仄状况的喟叹和悲凉。才子况且如此,一般文人的生存空间状况可见一斑。
《警世通言·老门生三世报恩》中,鲜于同少有大才,直到两鬓白发,仍未考取功名。后来占得高魁,却不是因才华,而是因考官的私心。中举不是靠才华,而是歪打正着,靠考试官的私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在辛辣的讽刺底色上,可以窥见科举的不公及文人生存空间的囧状。
《喻世明言·闹阴司司马貌断狱》中的司马貌,因家贫无人提携,50岁还不得出身,才华被埋没,他埋怨天地不公,被玉帝叫去审理阴间冤枉之事。在阴间断狱清清楚楚,决断如神。如此才华,阳间竟一点施展机会都没有,只有阴间才能施展抱负,辛辣的反讽,让人体会到文人不得志,生存空间逼仄的困境与悲凉。
《喻世明言·杨八老越国奇逢》讲述了那些被俘虏到日本的中国人的遭际与生存空间的濒临缺失。杨八老在日本苦忍多年,终于回国,但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日本人与国人的战争中,把杨八老等俘虏用来打头阵,当炮灰,死的死,伤的伤。杨八老被国人俘虏后面临被处决的境地,他说自己是中国人,但是没有人承认,后经历九死一生终于认祖归宗。这篇写出了沿海抵御日军被俘的中国人群体的生存困境。
3.展现动物的生存空间的逼仄与窒息。不仅是人类,动物的生存空间也相当逼仄。《醒世恒言·小水湾天狐诒书》中天狐的生存空间就受到严重的干扰与挤压。本来两只小水狐在林间嘻戏、看书、怡然自得,却平白无故遭遇到人类的攻击。少年王臣不仅张弓用子弹打伤了一只天狐的眼睛,而且还夺走了天狐的心爱之物——天书。
《屈突仲任酷杀众生 郓州司马冥全内侄》(《拍案惊奇》卷三七)小说中屈突仲任性好杀,千方百计杀生害命。不论獐鹿兽兔、乌鸢鸟雀之类,但经目中一见,必定要算计弄来吃掉。对动物,他不肯一刀或一下打死,或生割其肝,或生抽其筋,或生断其舌,或生取其血,道是一死便不脆嫩。这些动物众生只为力不能抗拒,所以任凭刀俎。
从叙事方式上看,作品采用空间叙事,构建了一个个逼仄、几乎让人窒息的生存空间,从思想主题上看,作品实际上构建了未知与虚无,及人对未知与虚无的担忧与恐惧。未知与虚无是人类文学永恒的话题。从这个层面上看,作品也就具有了永恒的生命力。“三言二拍”不仅在组织情节结构,选择叙事方式等艺术形式层面上体现出对于空间这一小说元素的重视,更重要的是,小说家强烈的空间意识也渗透到了小说作品的思想主题之中。
作品中充满着对人类生存空间困境的深层思考,作者这样构建的原因与其自身生活的环境背景是息息相关的。明末社会风气败坏,冯梦龙和凌濛初对此痛心疾首。他们怀才不遇,创作中时常将自己的感情倾注于小说之中。如《警世通言·老门生三世报恩》中对科举考试有着辛辣的讽刺,有冯梦龙自况的味道。同样深受科名压抑的凌濛初在《通闺闼坚心灯火 闹囹圄捷报旗铃》(《拍案惊奇》卷二九)中也批判了科举取士制度:“所以别项人内便尽有英雄豪杰在里头,也无处展布”[1]390,“及至是个进士出身,便贪如柳盗跖,酷如周兴、来俊臣”[1]390。作者这样构建一方面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有种自我抒发及排遣抑郁心情的意味,另一方面,也是对黑暗现实的一种严厉的控诉。
小说创作中对“生存空间的构建与思考”,让人们开始关注小说创作中的空间意识。以往的小说具有很强的时间意识,一般按故事的开头、发展、高潮、结尾,按照时间顺序一一道来,“三言二拍”除了按时间顺序发展以外,还让读者领略到空间的存在及空间叙事的多样性。小说家更多地关注到空间意识及空间意识在小说创作中的凸显与运用,不仅在艺术形式层面采用“空间”叙事,也将空间意识渗透到小说作品的思想主题之中。空间元素在小说叙事中所起到的叙事功能,作为古代小说家的创作经验与文化思维,应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三言二拍”的作者冯梦龙、凌濛初都可谓是郁郁不得志的文人,他们对社会中人的生存空间的思考深入且借用小说文字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情感,“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他们通过小说来反映社会现实,从而也表达个人情感与思想、代普通民众渲泄现实不满的用意,体现出小说对时代的思考。作家关注空间艺术的处理,注重不同视角下对各种空间的描写与转换,让受众了解及反思自身所处的时代环境,从而达到批判现实社会的目的之外,也体现了作家的写作自觉,古人强调的空间意识在话本小说中表现出来,使古人的空间意识及其空间意识中所包含的思想精神也在话本小说这一文体中表现出来,标志着该文体的进一步成熟与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