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爽
(华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41)
实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仅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题中之要义,也是中国共产党在文化创造和文化建设实践中的价值诉求。很长一段时间,“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隐性表达,一直内嵌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结合之中。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的大会上,习近平明确提出了“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1]的重要论断。时隔数月后,习近平在十九届六中全会上再次强调这一论断,并将其作为党的历史经验写入决议文本。“两个结合”的正式提出,使以往被遮蔽的“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表达不断彰显,成为新时代中国政治话语体系中的核心话语。学界围绕此展开了热烈且深入的阐释论证,如结合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原则要求、价值意义等,为理解把握这一课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需要指出的是,两者结合的运行机理、形态演进、要素分析等方面仍待进一步厘清。基于此,本文试图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置于历史发生学的研究框架下,分析两者结合的发生基础、发生过程和发生机制,以期从新的视域下诠释两者结合的转化过程和作用体系,从而推动这一研究走向深入。
任何史事的发生都有其逻辑基础和前提条件。马克思指出:“凡是在过程开始时不是作为过程的前提和条件出现的东西,在过程结束时也不可能出现。”[2]262审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发生过程,离不开对环境、主体和客体三者共同作用的理解和把握。中国场域的普遍性与特殊性、中国共产党人的理论素养与思想境界及两种思想体系的相通性与互补性为实现二者结合奠定了坚实基础。
任何思想的形成都是特定场域的产物,离不开它所处的时空环境。中国场域是指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结合的位置资源和时空方位,包含着普遍性和特殊性两个维度。从普遍性维度来看,两者的结合不同于之前马克思主义的生长轨迹,而是世界历史和文化发展的现实要求;从特殊性维度来看,两者的结合建立在中华民族的生命历程之上,乃是中国革命、建设和发展的实践要求。把握好中国场域的普遍性与特殊性意义,是推进两者结合的关键。
1.“世界之中国”的普遍性维度
两者的结合乃是世界历史和文化发展的必然要求。中国乃是世界之中国,需要将其置于世界大变局中来考察两者结合的复杂环境。一方面,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欧洲的率先确立,打破了以往区域的、民族的隔阂壁垒,开辟出“东方从属西方”的世界历史格局。在这种西方主导的支配—从属式格局面前,中国被动卷入现代化的浪潮之中,“文明蒙尘”的阴影笼罩在整个中华大地的上空,中华文化逐渐“跟不上时代步伐”而成为“传统的”。但是,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要求中华传统文化在人类全新文化层次上复兴,而要实现这一点,就必须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相结合,激发其新的生机活力。另一方面,世界文化的普遍规律决定了不同文化间的发展绝对不是孤立隔绝的,而是相互交流、相互作用、相互影响。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前,中国就曾经历过佛学中国化、基督教中国化等跨文化交流,但是由于本土文化的同化、自我的否定、思想本身的局限等问题,导致这些外来文化中国化的进程遭受不同程度的挫折。而马克思主义因其鲜明的实践性、中国化的彻底性以及大众化的持续性推进,使其更好地与中国文化传统结合起来,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2.“中国之中国”的特殊性维度
两者的结合乃是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的实践要求。不同于世界上其他国家和民族,“中华民族的生命历程、生存命运和生存境遇具有我们的特殊性”[3]。面对这种“特殊性”带来的挑战,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中持续性地展开探索。革命时期,面对“向何处去”的问题,毛泽东等共产党人摸索出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新道路,而要走这一道路,必须“研究现状、研究历史、包括研究民族的历史遗产”[4]562。社会主义建设时期,面对“如何建设社会主义”的问题,党明确提出要走自己的路,吸收借鉴一切国家和民族的长处、科学对待中华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使其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改革开放后,国内发展的最大阻力来自“左”的倾向和思潮。针对此,邓小平不仅重新确立了实事求是的方针,还将中华传统文化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结合起来论述,形成了丰富的文化建设思想。十八大以来,习近平尤为强调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性,指出“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5],并大力倡导这一新“结合”,开辟出新时代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发展的新境界。
作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承继者,中国共产党人具备实现两者结合的主体条件。中国共产党人的主体素质,特别是扎实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和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不仅深化了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关系的正确认识,也为两者结合提供了充分的理论准备和文化积淀,使两者的结合化被动为主动、由理论走向现实。
1.中国共产党是两者结合的理论主体
中国共产党是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者,在百年奋斗中始终坚持锻炼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自成立之日起,中国共产党就将马克思主义作为改造中国社会的根本遵循。在早期的革命探索中,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已经注意到不能生搬硬套书中的原理和结论。施存统曾讲道,马克思主义是以“产业发达的国家材料做根据的”,“所以他有些话,不能适用于产业幼稚的国家”[6]337。随后,针对党内教条主义带来的危害,毛泽东指出:“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7]111
只有结合中国的现实国情来运用马克思主义,才能更好地实现其指导。在此基础上,中共中央进一步提出:“要使得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革命科学更进一步地和中国革命实践、中国历史、中国文化深相结合起来。”[8]318这一论述表明,如果对中国具体实际置若不顾,对传统文化遗忘尽净,那就无法实现结合,指导实践。可见,中国共产党不仅注重运用基本原理来解决中国现实发展的问题和困难,还自觉地探索其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有效路径,为实现两者结合提供了主体保障。
2.中国共产党是两者结合的文化主体
中国共产党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忠实传承者,在百年奋斗中创造性地将数千年来的文化历史传统接续起来。习近平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9]32中国共产党扎根于中华文化的肥土沃壤,深受其所滋养和浸润,塑造了党特有的思想境界、文化品格和道德规范。在深厚的文化底蕴下,中国共产党带领全体人民不仅创造出了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而且开创了将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道路。这不仅是创造性阐释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必然要求,也是创新性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路径。
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主体,中国共产党深知只有与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才能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迸发出新的生机活力。否则,离开了马克思主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受制于其历史阶级本质和文化属性,无法从根本上适应现代化中国的发展,实现自身的现代化转型。因此,一代代中国共产党人坚定不移地推进两者结合,正因为有了中国共产党的积极推动,两者的结合才有了政治领导、资源优势和文化力量。
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实现结合,很大程度上在于两种思想文化体系自身的鲜明特质。一方面,两种体系之间具有天然的亲和性及内在的相通性,这是两者可以结合的直接依据;另一方面,两种体系之间也存在一定的差异和区别,这是两者实现优势互补、走向结合的重要条件。两种思想文化体系和而不同、不同而和,共同建构与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融通之路。
1.内在的共通性
这种共通性并非韦伯所提出的“选择的亲和性”,而是历史发展的逻辑证成使然。早在16世纪—18世纪东学西传的过程中,儒学经典就对西方哲学、经济学产生深刻影响,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形成的欧洲背景中,本身就隐藏着中国文化的因素。而马克思经典作家所形成的“中国观”,如马克思的《中国革命和欧洲革命》、列宁的《关于中国革命》《新生的中国》等文章中,更大量涉及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论述。除此之外,二者在理论特质、精神内核、视域方法上也有相通之处。从理论特质上看,二者都是包罗万象的思想文化体系,马克思主义在吸收借鉴世界文明优秀成果中产生,中华传统文化则在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中形成的,二者皆具有“开放性、辩证性和与时俱进特征”[10];从精神内核上看,二者的共通多表现在哲学层面的世界观、认识论中。比如马克思主义联系观和中国传统的“和合”文化,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与传统文化的知行合一、共产主义理想与传统文化的共富、大同思想等。从视域方法上看,二者都聚焦于“人”,关注社会历史领域,都讲求通过整体思维、辩证思维来分析和解决现实问题。正是这些相似和共通之处,才使得这一结合具有内在基础和广阔空间。
2.一定的互补性
互补建立在差别的基础上,正是因为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实践基础、文化背景和历史条件等方面有着根本的差异,使得二者探讨和回应的问题各有侧重点,从而决定了二者之间具有互补性。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从马克思主义角度来看,作为一种外来文化,马克思主义如果不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那就无法为中国人民所认同,也无法指导中国的实践。因此,它需要借鉴和萃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资源、经验和智慧等来补充自身,以更好地扎根中国大地;从中华传统文化角度来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小农生产方式下的前现代化文化形态,无论其如何“优秀”,如果不运用马克思主义加以改造和重新诠释,就无法满足中国的现代化要求,适应既有的世界格局。因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需要马克思主义对其内涵进行补充、扩展和完善,使其所蕴涵的哲学思想、道德规范等与当前社会实际相协调、与当代国人的精神需求相匹配。正是这种互为补充、优势共生的特征,才使二者走向结合而不是相互排斥。
不同于单向的文化理念传导,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乃是一个纵深的前后相继、循序渐进、有机衔接的发生过程。如果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视为发生的起点,那么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一理论如何从西方语境进入东方社会,如何实现与本土文化的共存、融通及如何作用于现实社会的改造。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归纳出二者结合过程中的三个关键环节,即话语转化——哲思互融——政策方针,这三个环节既回应了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外来文化进入中国后发生怎样的调适过程,也为探究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结合的运行提供重要的分析范式。
从过程论的角度来看,话语转化是两者结合的逻辑原点。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的第一步就是将呈现为德文、俄文、日文等语言形态的理论表达,通过译介阐释转化为以中文为形态的中国式理论话语。在此过程中,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无疑发挥着重要作用。而产生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统话语体系也对话语转化起到补充、深化的作用。此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华传统文化创新的发展需求,构成了话语转化的重要驱动力。
1.话语转化的主体
从转化主体来看,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原有的知识框架、思维结构、理论水平受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构成了其学习和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前见解。伽达默尔指出:“占据解释者意识的前见与前见解并不是解释者自己可以支配的。”[11]403蕴含语言、观念等要素的传统文化作为一种“前结构”,不仅存在于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精神世界中,还在其诠释作为文化他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时,自觉地转化为理解他者的诠释结构。这也意味着,马克思主义要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思潮,不仅要与外来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等相互争竞,还要同本土的思想文化传统相结合。其中,语言形态的转换是结合的第一步,“翻译作为一种双向的话语交际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国人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接受”[12]。通过片译、转译等活动,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将自有的文化思想纳入经典著作的阐释,也使得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有了中国表达,反映出中华民族的思想诉求。以《共产党宣言》中“消灭私有制”为例,这一表述的落定不仅融入了传统文化中废止私有、土地国有的已有表述,也隐含着马克思对劳动、资本和私有财产关系的解构,体现出中国阶级革命的必要性。可见,话语转化不是简单的引介、传播马克思主义,而是在中国马克思主义者的引导下,建构起两者间的内在勾连。
2.话语转化的内容
从转化内容来看,中国传统话语体系在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互诠互释中不断发展,为话语转化提供了文化资源、拓展了内容空间。从全球范围来看,中国可以说是最早建立起话语体系的国家。尧舜时期,《尚书》中已有较为完善的主流话语体系。到所谓的“轴心时代”,诸子激辩争鸣,构建起彼此相抗衡的诸子话语体系。而后随着封建体系的日益完备,儒家及经学话语体系稳居正统,持续至晚清而日渐式微。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理论话语传入中国后,传统话语体系在应对西方现代性消解进行自我重构的同时,也与马克思主义话语展开互译性的解读和转化。一方面,为了减少马克思主义融入中华文化基因所产生的“免疫排斥”反应,传统话语体系成为理解和表达马克思主义诠释结构的最佳选择,如以儒家经典用语中的“群”指称社会,将社会主义学说解释成“合群之说”“人群主义”,用“民生”这一古名词来讲社会问题等等;另一方面,除直接借用传统话语体系中的大量词汇进行指称以外,还对已有的旧词进行新的意义建构。这种“旧瓶装新酒”的办法不仅为话语转化嵌入了新的思想元素和时代力量,还推动二者的结合向广度拓展、向深度迈进。
3.话语转化的动力
从转化动力来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内在要求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特质构成二者话语转化的动力之源。首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要求促使二者话语转化。由于东西方在思维、语言等方面的差异,造成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解释力受限,西方思维传统下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话语很难为中国人民所理解和掌握。这样,构成马克思主义理论之网的概念、术语等必须要转化为符合中国实际的、通俗易懂的中国话语,才能更好地在中国运用和传播。如毛泽东用矛与盾来解释对立统一规律,以长袖善舞解释质量互变规律等等。其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新的需求推动二者话语转化。中华文化绵延数千年而没有中断,正是因为其紧随时代发展的新要求新条件进行内容创新、话语创新。传统文化中很多话语形式虽然应实践的需求而产生,但由于脱离了特定的语境而与当下的时代主题不相符。在坚持守正创新的原则下,中华传统文化借助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和时代的新表达对其进行重塑和阐释,这无疑是中华传统文化创新的重要方面。可见,中华传统文化的创新发展也内在地推动了话语形式的创新性转化。
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仅是一个话语转化的过程,更重要的是两种思想文化体系互相作用、互促发展,即思想内核的相融共通。这种深层次的交融无疑是多维度的,体现在哲学思维、文化精神、实践取向等方面,成为彰显二者结合程度的重要因量。
1.哲学思维上的耦合
虽然东西方哲学在认识方式、内容体系上有些许差异,但存在着思维耦合的可能性。实际上,哲学思维的耦合乃是二者结合在文化创造方面的重要特征,具体有以下几个方面:从整体性思维来看,中华传统文化尤为注重整体原则,强调万物皆处于一个整体中,彼此相互联系、内在相关。如庄子讲“万物与我为一”[13]39,董仲舒讲“天人之际,合而为一”[14]145,传统医学理论也在此基础上提出全面诊断、整体而观的实践之道。马克思同样强调发挥整体性思维,他指出“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15]603,整体中的人或物之间有着丰富的联系,因此要将关注的对象放在其所在的整体中来考察;从辩证性思维来看,中华传统文化蕴含深厚的辩证智慧,历代典籍如《老子》《周易》中充满着对辩证思维的阐释和运用,这种辩证思维内在地把整个世界及其中的人或物看作一个“周而复始”“流转不居”的“生成”过程。马克思主义认为,如果将世界视为人的对象化产物,而人又是世界的一部分,那么,这种主客体间彼此作用的辩证法,则创造了不断生成变化的世界和历史性存在的人。
2.文化精神上的融合
文化精神是民族文化的本质,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只有达到文化精神上的融合,才有实现深度结合并超越传统的可能。这集中体现在对“人”的思辨和社会价值的追求上,马克思从“人是人的最高本质”的基本点出发,提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16]10的命题,体现了对人的极大关注。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学中同样蕴含深厚的人道主义理念,如《尚书》中有“惟人,万物之灵”之句,《孔子家语》中也有“天地万物,唯人为贵”的说法。在关注人的基础上,两者都强调人的全面发展。儒学主张人的发展要谋求“圆融善美”之道,只有知道、成道乃至行道,才能接近“天下之达德”,从而获得全面发展。这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不谋而合,正是对“完整的人”的追求,马克思强调要“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质据为己有”[17]123,实现追求人的全面发展。关于“人”价值视阈的相似,使二者在对未来社会的设计上存在很多共同之处。马克思所描述的理想社会中以“联合”取代“竞争”的共同劳动和以“公益”取代“私有”的经济特征,与中国传统文化“有田同耕,有钱同使”“以天下物利天下人”的大同社会有一致之处,这深刻体现了二者在文化体系中更为深层的融合。
3.实践取向上的统合
马克思主义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深度融合的另一点体现在实践取向上,即面向现实的理性主义。中华传统文化之所以被称为“实践理性文化”,得益于其浓厚的理性主义色彩。无论是作为理性凝聚物的“仁”“理”论述系统,还是来自理性而非“上帝”的社会模式建构,这种对于理性的推崇,不仅凸显了传统文化自身的信念体系,也使其面向世俗社会,关注实际行动,注重现实性成果。余英时把这种“重实际”“重行”的思想提炼为“内在超越”,李泽厚则称之为“实用理性”。而源于德国古典哲学的马克思主义,不仅承继了经典哲学的命题与方法,也承继了黑格尔哲学的理性主义特质。但是马克思并不像黑格尔那样热衷于理性体系的建构,而更为强调理性的现实运用,注重面向现实世界发挥理论的实践价值。马克思曾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6]136可见,马克思主义坚持以实践的理性思维对待一切问题,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和现实主义倾向,从而使其整个理论是“行动”的,而不是“静观”的。中国共产党在继承重“行”思想的同时,将其与马克思主义实践理性相结合,提出了“一切从实际出发”“理论联系实际”的具体原则,成为两种思想主张深入融合的直接体现。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两者的结合并不是抽象的、片面的结合,而是真实的历史过程和持续的实践探索。百年来,中国共产党围绕着二者结合形成了丰富的政策方针,这些政策方针不仅是党对二者结合态度、观点的集中展现,也是理解如何深入推进结合的实践依托,对于把握二者结合的发生起着重要的作用。
1.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
中国共产党积极探索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基本原则。作为党的早期创建者,李大钊尽管严厉抨击了与现代不适应的儒学传统,但仍强调“尽可能多地利用传统文化资源”[18]26,并在其文章《新的!旧的!》《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竭力将西方观念与传统文化价值融合起来,这一主张影响了后来党的政策走向。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党在揭露国民政府新生活运动乃是“培养封建的复古的奴隶道德”[19]325的同时,号召全党不仅要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还要研究中国历史、文化实际,批判继承“从孔夫子到孙中山”这一份遗产,从而使马克思主义具有“中国的特性”“民族形式”。毛泽东进一步指出,“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义的内容——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新文化”[20]707,也即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这一纲领的制定不仅指明了中国文化的发展方向,也体现出党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掌握运用,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深刻认识,以及对二者结合的原则把握。总之,这一时期的政策思路奠定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实践基础。
2.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
中国共产党初步建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实践方略。新中国成立后,为“努力改变我国在经济上和科学文化上的落后状况”[21]76,中国共产党在文化领域采用了破与立并举的发展路线。一方面,对现存的旧文化进行彻底改造,特别是封建思想残余,如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一定程度上肃清了人们头脑中的守旧思想。另一方面,积极展开社会主义文化建设。1956年4月毛泽东提出了繁荣发展文艺的“双百”方针,并强调这一方针能够加强“马克思主义在思想界的领导地位”[22]232。随后他进一步总结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23]612的思想方针,表明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科学态度。周恩来也强调要充分挖掘传统文化的精华以推动文化创新,1960年1月周恩来提出的四个现代化中就包含着“现代化科学文化”的要求。显然,运用基本原理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乃是文化现代化的应有之义。这一时期的战略方针不仅为文化建设提供思想指引,也对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进行了有益尝试。
3.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时期
中国共产党丰富完善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政策体系。伴随思想路线上的拨乱反正,中国发生深刻的观念变革,引发了文化政策的重新转向。1979年10月,邓小平提出继续坚持“二为”的基本方向,并恢复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文化政策。同年在接见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时,他用传统典籍《礼记》中的“小康”概念来诠释中国的现代化发展目标,体现了其对民族特点与普遍规律、中国特色与社会主义的有机结合。之后,邓小平多次强调:“社会主义必须是切合中国实际的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24]63这一命题不仅为社会主义建设指明了道路,也为两者结合开辟了新的空间。江泽民继承了这一思想传统,他指出文化建设既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原理,又要承继一切优秀的文化成果,并进一步提出“与时俱进”的原则要求。胡锦涛在全面认识中华传统文化,去粗取精的同时,将我国传统的和谐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关于未来社会构想相结合,提出构建和谐社会的发展道路。总之,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逐渐展开,二者结合获得了新的理论支点和政策域面。
4.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
中国共产党创造性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新理念新举措。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习近平指出:“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9]32他进一步指出,充分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新时代价值,不仅要贯彻“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方针,还要展开其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相结合的具体实践建构,这体现在:从传统历史文化资源中汲取治国理政的智慧方略,如习近平要求各级政府深入领悟“尚贤”“尊贤”乃政之根本,为当前现代化建设所需的各类人才提供良好的发展环境;厘清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无疑是滋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文化土壤,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则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凝练和升华;从结合中把握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和文化自信,既要充分借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合理的、有利的因素,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理论创造和文化创新,以此来涵养和促进当代意识形态建构,进一步坚定文化自信。
通过对发生过程的分析,不难发现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经历了多重形态的转变。这些转变之所以能够发生,不仅仅是受到特定的历史环境的影响,更受到一整套由各要素间相互作用的发生机制的影响。具体来看,这一机制包含引领—生产机制、认知—互释机制、评估—转换机制三对作用机制,共同导向两者结合的整体性建构。
引领—生产机制的功能体系表明,两者的结合虽然是双向互动、共同作用的结果,但结合双方并非完全对等、并列共存。引领机制是通过马克思主义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引领来发挥作用的,能够保证马克思主义在两者结合中的核心、主导地位,从而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深向发展;生产机制是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身的创新性发展着力的,能够为结合制造和提供更为优质的思想文化资源,成为中华民族复兴必不可少的“酵化要素”。
引领机制主要揭示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是如何在结合中发挥引领作用的。在关于结合方式的探讨中,不少理论家、学者展开过论证,“综合创新”“马魂中体西用”“类哲学”等概念皆由此而产生。然而也有学者抽象地谈论“社会价值体系二元化”,认为结合双方并行互补,不存在谁来主导的问题,甚至出现“儒化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偏向。这显然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方向背道而驰,实现二者结合绝不是削弱或者放弃马克思主义的指导,而是为了更好地发挥马克思主义的主导优势和科学引领。
从意识形态层面看,在文化多元化的浪潮下,意识形态领域呈现纷繁复杂的新质态。马克思主义作为主流意识形态,不仅以开放的心态与文化他者对话交流,完善自身的内容体系,还促使中国化的塑造与重构,开创出中华传统文化新的发展格局;从知识体系建构看,基本原理是马克思主义内容体系的精髓,是其中最核心的、最具有普遍性的部分。无论是在知识体系的完备性、适应性还是张力的合理阈值上,它都超越了中国传统的知识文化体系,并有能力引导其进行创造性建构,实现创新性发展。
生产机制主要揭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如何在结合中应对和转化的。在二者的结合过程中,生产机制作为基础环节起着关键作用,只有准确深入地把握生产机制,才可能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发展,更好地实现二者的结合。生产机制是结合主体与结合内容和形式等因量之间的相互作用。一方面,作为马克思主义衍化和创新的文化要素,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自身丰富而又深邃的内容体系中总结和提炼出中国独有的语言习惯、价值观念,塑造出了中国精神、中国话语、中国智慧、中国道路等内嵌中华文化基因的新事物,体现出结合过程中新旧文化形态的鼎革化生;另一方面,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兼收并蓄的生命特质,决定了其在当下的价值或地位不能被低估。然而“传统”毕竟不等同于当下,传统文化并不能很好地满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诉求。这就要求它自觉主动地融入马克思主义所蕴含的现代基因,不断展开自身的现代化建构,通过文化反思、凝练与创造实现新的转化,走向“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的新境界。
认知—互释机制的功能体系表明,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不仅要置于“意识形态”空间考察,也要从“文化心理”和“文化形态”的整体性视域下透析两者结合的运思机理。认知机制是从主体层面的心理转向来发挥作用的,互释机制则是通过客体层面的实践互动来发挥作用的。理解主客体在现代性境遇中的内在演化,不仅有利于把握两者结合的精神生长点,也为解决二者结合的困境寻求有效对策。
认知机制主要揭示社会文化心理的转变如何作用于社会主体对两者结合的情感和认知。“文化作为一种心理事实,每个人都无法摆脱民族文化环境的影响。”[25]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是外来先进理论与民族传统文化的结合,因而其必然伴随着文化心理的调适过程。纵观近代中国文化领域的百余年激荡,中华民族呈现出由自卑到自信的心理转变。鸦片战争后面对工业文明的强势挑战,国人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一度陷入怀疑、轻视甚至是彻底否定传统文化的自卑之中。这种文化弱势心理由于缺乏对传统文化的理性审视,未能承继文化传统中的精华部分,造成历史传统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割裂,两者的结合也停留于理论比附式的无意识阐发。随着历史的推进,顽强拼搏的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谱写了成功抵抗外来侵略的抗战史诗,实现了民族的独立解放,文化认同感和自豪感大为增强。中国在改革发展中取得的伟大成就,进一步推动了主体文化心态由自省向自信的转变。与此相应,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也受到极大的关注,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新的叙事方向。可见,文化社会心理的激变过程是实现两者深入结合的重要契机。因此,构建文化自信的认知机制作为推动二者结合的社会心理基础,可谓重中之重。
互释机制主要揭示了中西文化传统流变下如何解决两者结合的现代性困境以提升二者的现实解释力。在“后意识形态”趋于解构的现代境遇中,西方文化形态与传统文化多元共存与争竞,与马克思主义的互诠互释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新方向和生长点。然而,面对现代性的强势挑战,两者结合的解释力受到一定的制约。中国作为“后发型”国家,其现代化的引进缺乏相应的文化内驱力,效益为主的现代化原则对传统的道德规范、价值追求产生了巨大冲击,削弱了二者对现实的解读能力。同时,当前经济形式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放大了沟通文化形态和属性的悬殊,也为两者的结合提出了更大的挑战。对两者结合的互释机制而言,积极应对社会存在的多元样态乃是提升解释效力的重要内容。提升解释力的方式之一是对话,这种对话不仅指两种体系间的交流融合,还强调要从古今、中外、知行等视域展开与现实世界的对话,通过沟通汲取一切积极的成分为己所用,以拓展结合的广度与深度,保持适时的解释力;提升解释力的方式之二是批判,只有通过辩证的扬弃和理性的考量才能对现存的一切进行科学阐释。在结合过程中既要对传统去粗取精、披沙拣金,又要对那些错误思潮进行有力批判,并力求在此基础上创造出新的话语诠释体系。
评估—转换机制旨在检验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实效,实现两者结合的不断更新。评估机制是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整体视域下对两者结合的影响力进行多维度的考量,这是把握两者结合实际发展程度的重要一环;转换机制则是以解决现实问题为依据推动两者结合的演进更新,这是保证两者结合与时俱进深入融通的关键环节。
评估机制主要揭示两者结合的实际影响力,即两者结合的成效如何得以呈现。这不仅是检验结合成与败的重要依据,也是推进结合朝着更好方向发展的方法指引。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评估应该置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整体进程中加以考察,因为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合本就内嵌于马克思主义与具体实际的结合中,绝不能为了凸显后者而把“两个结合”割裂开来。这就要求从理论与实践的双向维度进行检验,一是从两者结合的理论成果考量。理论是思想和观念的集合体,两者结合的成效就体现于中国共产党持续的理论创新中,彰显于党的理论自信上,具体表现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三次理论飞跃,即毛泽东思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和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二是从推动民族复兴事业的实践成效考量。民族复兴不仅是党百年奋斗的最大主题,也是实现结合的根本目的。在革命、建设和改革的进程中党高度重视两者结合的实践转化,注重发挥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力,为民族复兴提供了根本的物质基础、制度保障和精神力量。
转换机制主要揭示两者结合过程中如何与时俱进不断更新。作为重要的时代性课题,两者的结合必然是不囿于既定的历史框架,适时根据社会结构的转型、时空场域的变迁和主体需求的变化不断革新。当然,这一转换也应遵循一定的方向和原则,最为基本的就是坚持守正创新的辩证准则,这既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论品质,也是两者结合的内在要求。“守正”就是结合时代特征,对二者进行客观审视和批判继承,它强调既要保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从文化层面推进其深度的中国化,又要总结和把握近代以来的时代主题和历史规律,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创新”则是回应时代的现实呼唤,将两者嵌入新的历史视野和世界视域下,改造并丰富两者的内涵、外延,从而超越旧有的理念与范式。创新进路之一是以历史的思维阐发马克思主义的时代价值,阐释其对于当代世界的深刻意义,创新进路之二是以整体的思维看待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以新的时代意涵为中华传统文化赋能。“守正”与“创新”并举,促进了转换机制的平稳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