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杨丽芳 周洁
蔡熙,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芙蓉学者特聘教授,著有《当代英美狄更斯学术史研究》《狄更斯城市小说的现代性研究》等。
蔡熙收藏了狄更斯的所有作品。大大小小的书,挤满了办公室的一排柜子。许多书角已经被翻得破损、泛黄。
蔡熙深研狄更斯十多年,对狄更斯的作品如数家珍。当他细细摩挲书页、阅读狄更斯的文字时,19 世纪的伦敦气息扑面而来。
越读狄更斯作品,蔡熙越觉得,狄更斯的每一部作品里都藏有他童年的影子。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狄更斯更是用文学的形式构建了童年的回忆。
《十几岁》:您是何时“遇见”《大卫·科波菲尔》的?其中让您印象深刻的是什么?
蔡熙:我与《大卫·科波菲尔》的“相遇”可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体悟、发现和思考。
读初中时,我从同学那里借到了《大卫·科波菲尔》。当时,我就觉得它非常好读,故事一环接一环。我甚至觉得它是一个孩子写的。大卫给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涮瓶子的场面,晚上为斯蒂福思念书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同时,我当时也有诸多疑惑:大卫为何出生在星期五?大卫所说的“我来到那安静的街道,那儿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一本童年读过的书”“生活是由琐事构成”又有何意义?
大学重读《大卫·科波菲尔》时,我在初中时代的疑惑被一一解开。狄更斯让大卫出生在星期五午夜十二点(当时的人认为,这个时刻出生的人命中注定一辈子要倒霉),与狄更斯一生中的重大事情几乎都发生在星期五(狄更斯出生在星期五,结婚在星期五,买下盖茨山庄也在星期五)有关。可以说,星期五是狄更斯的吉祥之日。
大卫说,“生活是由琐事构成”,因为狄更斯十分注重小说的细节描写。他笔下没有模糊不清的轮廓,他不给我们朦胧的景象,而是画出细节鲜明的肖像。他的作品细节中往往在昭示一个发生巨变的时代的轮廓。
大卫说,“每一块石头,都是一本童年读过的书”,是因为这是一部回忆小说。大卫与狄更斯都是街道的“闲逛者”,街道因为大卫的童年想象而被抹上不可磨灭的颜色。
后来,我读博时,深入研究英美狄更斯学术史,对狄更斯的作品一再重读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大卫·科波菲尔》也不例外。
《十几岁》:狄更斯曾说《大卫·科波菲尔》是他“最宠爱的孩子”。他为何如此钟爱这部作品?
蔡熙:这是因为大卫身上浓缩了狄更斯坎坷跌宕、悲欢离合的人生经历。狄更斯的一生经历了三大挫折。这三大挫折既是他羞于启齿的“秘密”,也是他一生奋斗不息的动力。
狄更斯9 岁时,和家人从朴次茅斯市郊搬到伦敦。由于父亲大手大脚,狄更斯的家中时常捉襟见肘,搬家是常事。在伦敦的大街小巷闲逛则成为狄更斯体验城市生活的独特方式。
狄更斯12 岁时,他的“浪子父亲”因欠债被关进监狱。为节省开支,他的母亲和弟妹都搬进监狱和父亲住在一起。狄更斯也被迫辍学,去华伦黑鞋油作坊做童工,装、涮鞋油瓶,贴标签。虽然这段童工生涯只有半年左右的时间,但对狄更斯一生的影响却是根本性的:在狄更斯的心底造成了强烈的被遗弃感,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耻辱和辛酸的回忆。这让狄更斯更加沉湎于街道闲逛,以至于街道成了他的家。
21 岁时,狄更斯向追求了三年之久的银行家的女儿玛丽亚·比德内尔求婚,遭拒。这让他非常沮丧。狄更斯曾想写一部自传,但当他写到追求玛丽亚·比德内尔时,却没法写下去了,并且把已经成稿的内容付之一炬。
在《大卫·科波菲尔》中,狄更斯把被时间掩埋的一部分经历披上一定程度的伪装呈现出来。例如,大卫在谋得斯通—格林比货行涮瓶子的场面与狄更斯在华伦黑鞋油作坊的童工经历十分相似。大卫的房东米考伯夫妇负债累累,被关进债务人监狱的情节,也有狄更斯的父亲因负债入狱经历的影子。可以说,《大卫·科波菲尔》是狄更斯的童年记忆。
《十几岁》:狄更斯的许多作品都借儿童的视角观察社会。《大卫·科波菲尔》《雾都孤儿》《远大前程》等,都描写了主人公从童年成长到青年、中年甚至老年的过程。狄更斯为何倾向于采用儿童视角?
蔡熙:狄更斯只在学校上了两三年学,他所接受的教育是在伦敦街道的贫民窟里。童年时,他踏遍了伦敦的大街小巷。童年的经历让他选择了一个特殊的视角来审视他的时代,那就是儿童视角。
可以说,童年的悲惨经历在狄更斯的精神沃土里生根发芽,播下了想象的种子,他的每部作品几乎都在上演童年时的伦敦街道经验。
例如,在他的第一部小说《匹克威克外传》中,萨姆·韦勒也是一个以街道为家的孩子。黑鞋油作坊在这部小说中首次出现之后,黑鞋油瓶、黑鞋油刷、擦鞋箱子上的广告等在其后期小说中反复出现。
在《奥立弗·退斯特》中,奥立弗出生的泥雾镇查塔姆,是狄更斯的童年故地。奥立弗从一个脏兮兮的小孩成长为一个干净优雅的男人,是狄更斯奋斗生涯的浓缩。
《圣诞欢歌》是一个有关救赎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斯克掳奇的童年叙事随处可见狄更斯的童年经历,如文中的一个破败建筑形象其实是黑鞋油作坊和盖茨山庄的结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狄更斯成年后的想象力和性格是从马夏尔西监狱和黑鞋油作坊的经历中铸成的。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狄更斯的童年给他造成了一辈子的精神创伤,但他总是能够从童年的故地中找到一种精神食粮。狄更斯以小说为工具来帮助贫苦的、被抛弃的孩子们,使他终身成了儿童的捍卫者。
《十几岁》:狄更斯善于用小人物表现大主题。他为何喜欢聚焦底层小人物的生活?
蔡熙:狄更斯是一位有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的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对人性的探索、对道德的弘扬贯穿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他非常强调小说的道德功能和社会功能。他不仅主张小说要唤醒世人对劳苦小人物的同情,还要激起世人对他们的崇敬。
因此,他的许多作品的主人公是小人物。这些小人物经受苦难之后仍能保住人性本色,保住美德。例如,在《大卫·科波菲尔》中,大卫姨婆所说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决不可卑鄙自私,决不可弄虚作假,不可残酷无情”成为了大卫的座右铭;“手向上指着”的爱格妮斯是大卫的“指路明灯”。
狄更斯在伦敦街头闲逛的经历,让他在叙述小人物的故事时游刃有余。同时,聚焦小人物生活的通俗小说在当时有空前的读者市场。
不过,狄更斯一生都在维护中产阶级的利益,他对现实的批判是有度的批判。
《十几岁》:狄更斯作品中的人物多是扁平化的,不少作品是按“奋斗—成功—幸福”大团圆公式创作的。
蔡熙:狄更斯所处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兴起的时代,是市场意识很强的时代,也是人人手捧小说的时代。
狄更斯在19 世纪作家群里有独一无二的地位。从维多利亚女王到伦敦贫民窟的住户都是他的读者。他的作品通俗、畅销,是为读者而写的,是面向读者的。市场(读者)决定了狄更斯作品的特点:人物静态,结局圆满。
狄更斯的作品基本上都是连载的,还会配几幅插图,让目不识丁的人都可以读得懂。在“投放市场”时,他常常随着读者的反应对故事走向进行调整。比如《匹克威克外传》出版时,萨姆·威勒一出现便深受读者欢迎,狄更斯就加大了对这个人物的着墨,使这个原本插科打诨的滑稽仆人成为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
狄更斯也会吊读者的胃口。比如在 《老古玩店》中,他让小耐儿的命运凶吉未卜。当时,读者纷纷写信求他饶小耐儿一命,甚至美国的读者等候在纽约港码头,只为第一时间知晓小耐儿的结局。
从这些角度来说,狄更斯是一位优秀的以读者为中心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