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稼橙(湖南大学)
老吕担着两桶水,晃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平日里他从桥西头的老井打了水,担到别人家门口去卖,一桶水能赚个五分钱。这就是他的营生。
不过今天他不用挑着水挨家挨户问“添水不咯”,刘老爷家里办喜事,雇他给后厨送水。他只消送到宴席开场,还能和后厨几个干事的一起吃顿免费的晚饭。
刘老爷这次娶的姨娘是他上个月从江南带回来的。几个见过她的下人说,女人纤细得很,像柳条似的,风一吹就动了。虽说这是第四房了,刘老爷也丝毫没有要应付的意思,一来大房通透,在这种事情上很通情理,二来他也要借这次机会好好展示一下他从江南搜刮回来的古董文玩。所以,展示才是刘老爷设宴的主要目的,新娘子不过是宝贝中较为特殊的一个罢了。
夕阳慢慢垂下去了,水桶里扑闪的金光转眼换成了橘红。还有小半里路才到刘老爷的宅子,老吕却已经能在路边看到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了。每一个灯笼都贴着成双的喜字,好似在招呼过路的人去赶热闹。
老吕还没娶过媳妇呢。不用说柳条般的江南姑娘,他连普通姑娘的腰都没搂过。
灯笼散发的红光越发明亮了,打在老吕的脸上还有些温热。它们连成一条喜庆的路,老吕走在上面有些晃神。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走水啦!”
老吕一惊,抬头一望,东边的方向蹿起了血红的火光,照得那一排新灯笼都没了颜色。
老吕心想不好,赶紧担着水小跑起来。
刘老爷家果然出事了。火从后厨燃起,不知碰着了什么,发疯似的向外膨胀。下人们刚跑出来,火就差不多烧到了大院里。
老吕赶紧提着水桶往前送。几个反应快的下人看火还没完全烧起来,拎起水桶就冲了进去,打算先把老爷救出来。还没宰的鸡鸭鹅都受了惊,乱叫着逃窜。
刘老爷和几位贵客很快被人搀扶着,从火场出来了。火还没烧到内院,他们都无大碍。管事的见老爷没事,松了一口气,赶紧指挥人救火。刘老爷撑着拐杖,盯着还处在惊愕之中的下人们说:“内院还没起火,新娘子和古董尚且安全,有气力的赶紧给我进去抢救。”
老吕带着其余人到门前的塘里打水。他们跑了三五轮了,水一直往里送,火却丝毫没有变小。内院里的灯笼纸彩全是一碰就着的物什。再等不了多久,火就会从院子里向四周蔓延出去。
进火场的人跑两趟就濒临脱水,脸色煞白,全都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他们还没跑到厢房,衣服就快被烤干了,根本来不及找新娘子的位置,只能在大堂里抱起一个轻便些的宝物就往外逃。刘老爷抄起拐杖打在倒地的人的腿上,吼道:“都给我爬起来,别找新娘子了,给我先把剩下的宝物抱出来!正房还没着火,快去救啊!”
老吕刚放下一桶水,就听见刘老爷这番话。火越烧越旺,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刘老爷赶紧又补了一句:“进去救出来东西就有赏!赏银锭!快!”
话音刚落,有人行动起来了,扯着褂子就往老吕的桶里沾水。
老吕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人。他分明看到他们脸上的恐惧已经换成了激动:跑一趟就能拿一锭银子是多美的差事啊。他们的嘴里念叨着刘老爷的交代“别找新娘子了,给我先把剩下的宝物抱出来”,一个个冲进了火场。
“那可是一条人命啊!”老吕朝着这群披着人皮的禽兽唾了一口唾沫,脱了自己的褂子打湿后披上,也往火海里冲。
他们冲进内院,树已经被烧成了一截截的黑炭。热气翻滚,呼吸起来都灼痛难耐。几人三步并作两步跨进正房,老吕奔向侧室去找新娘子,其他人径直走向放宝物的桌子。老吕跑进西侧室,没有看见新娘子的踪影,立马转身向东侧室。其他人也找到了宝物,准备撤离。
突然,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从头顶传来。房梁被火烤了太久,终于承受不住屋顶的重量,要整个倒下来了。一起冲进来的人中有个和老吕交好的,他反应最快,马上要回去找老吕。一进门,他就发现老吕痛苦地倒在地上。原来,刚刚和主梁一起支撑不住的,还有东侧室紧贴着火场的窗棂。爆炸后,窗棂的框架变形了,上方的轴木断裂、弹出,竟然直接扎进了老吕的腿里。那人赶忙把宝物叼在嘴里,背起老吕就往外跑。
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灭了。那天晚上,刘老爷花了点银子就换回了所有价值连城的宝物,只是没找见那新娘子。有人说,那般娇弱的人儿大抵是葬身火海了。也有人说,他分明看见新娘子踩着耳房外的围墙爬出去了。真相到底如何,很快也没人在意了。
几年后,刘老爷又要娶姨娘了。新娘子穿着华丽的嫁衣,站在刘老爷身旁盈盈笑着。焕然一新的刘府,重新挂上红艳艳的大灯笼,又热闹起来了。
至于老吕,断的是哪条腿也没人记得了。去桥西头的水井的路上,再没有人担着两桶水走着了。而桥东头的那处破落的茅草屋,不知什么时候起,开了一家小小的茶馆。人们定睛一看,原来是老吕家。只是这老吕,什么时候娶上媳妇了呢?那女人的半张脸都是伤疤,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丑妇人配瘸汉子,倒也是般配的。
乡里人怜惜老吕夫妇,往这小茶馆又多走了几趟。这时,有人才发现,那女人走起路来娇弱得很,像柳条似的,风一吹就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