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盛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清末以来,古城墙的数量在全国范围内锐减,较之明清鼎盛时期规模,十不存一,品相完整的古城墙,更是屈指可数。改革开放后,古城墙的历史和文化属性重新激活,成为各地文化建设的重要一环。20世纪50年代,受全国“拆城”热潮影响,台州府城墙东面城墙被拆毁。90年代,临海市耗资4000余万元,拆迁城墙至周边建筑6万多平方米,整修古城墙4671米。[1]2017年颁行《台州府城墙保护条例》,2018年正式实施,2021年修订更新,明确规定城墙保护应当遵循的原则和具体细则,推动台州府城墙的保护常态化、专业化和法制化。
古代城墙的规制通常为四面合围闭环的方形,现存的台州府城墙整体呈“C”形条带状长方体,西、南面沿灵江而建,北面建于大固山脊。根据1999年临海城建部门公布的实测数据,历史上城墙总长约为6286.63米,现存全长约4671.63米,外加瓮城296.5米,墙高6米至7米,下宽8米至9米,上宽4米。其中沿江的西、南段古城墙保留了相对完整的历史原貌,长约2240余米,占全长的37.33%。
临海古城墙在历史上称谓不一,本文均以明清以来沿用的台州府城墙代称。
《嘉定赤城志》载:“大固山,一名龙顾山,在州西北三百步。高八十丈,周回五里。按旧经,晋隆安末,孙恩为寇,刺史辛景于此凿堑守之,恩不能犯,遂以大固、小固名山。”[2]刺史辛景在临海大固山筑城御敌,此为台州府城墙北段城墙的最早雏形。
台州府城墙是历代修筑的集合体。清代地理学者顾祖禹对临海县建制概述如下:“临海县,附郭,汉回浦县地,属会稽郡,后汉为章安县地,三国吴太平二年(257年),分置临海县,为临海郡治,晋以后皆属临海郡,隋属处州,唐为台州治。”[3]三国孙吴时,临海县成为临海郡治所在,唐代设为台州郡治中心,由郡到州,城墙规制随城市级别提升而拓展,台州府城墙至此有了大致的轮廓,即以临海县为主体。
历代对台州府城墙多有修缮,以两宋记载最详。《嘉定赤城志》同篇记北宋兴国三年(978年),吴越国君钱俶纳土归宋,主动“献其两浙诸州”,并“隳其城示不设备”,台州府城墙“所存惟缭墙”。这是台州府城墙第一次遭人为毁城。直到北宋大中祥符年中(1008—1016年),因防洪而重建。
“庆历五年(1045年)夏六月,临海郡大水,坏郛郭,杀人数千……遂请以监新定郡彭思永权守之……诸大夫各祗只所职,役徒忘劳,三旬而成。群议又曰:‘……不若周之以陶甓,则庶几常无害欤。’……唯黄岩令曰:‘陶甓虽固,犹未如石之确也。’乃请兼用石。”[4]苏梦龄作为此次修城参与者,他在《台州新城记》详细记录了庆历五年台州府城墙修葺的具体人事安排,黄岩令建议用砖石包砌,这是目前史书记载中有关砖石材料全面包砌城墙的较早明确纪年。
庆历六年(1046年),元绛任台州知州,他在《台州杂记》记“予来守兹土……乃因新城,出帑金以购材募工,砻石累甋,环周表里;外内九门,饰之楼观。缒木于门,牝牡相函,外水方悍,以御其怒”[5]。元绛首次以砖石修筑城墙,实现从泥土夯筑到砖石包砌的蜕变,此技术直到明代才普及全国,可以说当时的台州府城墙筑城技术是走在时代前列的。 [6]这一点从城墙南段兴善门断层考古得到证实,台州府城墙内部唐、宋、明、清四个朝代的文化层明晰:唐代是泥夯土墙,宋代加高夯土墙体,在内外两面砌一砖半厚的包砖,沿江墙体外侧砖石包砌,护墙墙下以木桩加固。明代继续加高,加砌包砖,于接合部用条石平放拉接。清代接续修补加高。[7]
熙宁四年(1071年),郡守钱暄内迁台州府城东面城墙,《嘉定赤城志》载:“盖今湖昔皆闉阇中物也。后乃徙之而西,缩入里余。”[8]钱暄以东面湖泊为灵江分洪蓄水池,借用自然泄洪为辅助手段,后世台州府城墙的基本框架定型于此。此后,历经孙砺、徐亿、钱暄、尤袤等数代努力,继续修建护堤、加固城墙,有效地抵御了洪涝灾害。
从南宋王象祖的《浙东提举叶侯生祠记》可知“绍定二年(1229年)……水先坏门,遂加坚为深,结深为洞,门三其限以受版,石穴其防以为限。多门多罅,水多冲括苍,故塞括苍门,括苍无罅,水必奔丰泰,并塞丰泰门。患江之啮,外为长堤以护城足,患水之冲,内为高台以助城力。城崇旧二尺,厚旧三尺,埋深以固址,开迭以广基”。浙东提举叶棠到台州督修城墙,将墙体加高加厚,城外筑以捍城,城内筑以高台,以内外加筑的方式夯实墙基,并封闭了西南面的括苍门、丰泰门,减少防洪压力。
元代周润祖在《重修捍城江岸记》载:“皇元大一统,尽隳天下城郭,以示无外。独台城不隳,备水患也。”[9]这是台州府城墙遭遇的第二次人为毁城,仅沿江段城墙因防洪需要免于浩劫。
明代洪武初年,朱元璋在各地重建城墙,置卫所,台州府城墙得以增修。永乐十五年(1417年),台州府城墙有所修葺。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因倭寇肆虐沿海,继续增修,后戚继光调任台州抗倭,对墙体再次加固升级并创建空心敌台,极大地增强了城墙的军事防御功用。
清代顺治十五年(1658年),因郑成功北伐,清廷在东南沿海广泛加高加固城墙。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知府张联元在城门台上修筑城楼,并新筑沿江四门(靖越门、兴善门、镇宁门、朝天门及其瓮城)。康熙五十七年夏(1718年),又将四座瓮城口改为逆水方向。
临海地貌以丘陵为主,山脉呈西北-东南走向,境内灵江,自西北向东南注入东海,经过台州府城墙西、南段。“灵江,在州城外。其水自三江河流,环绕郛。”[10]因多山多水,故多洪涝灾害。2019年8月的利奇马台风过境,大水淹没临海主城区,可以想象古代台州府城墙所承担的抗洪防灾的护城之责和历史地位之重。
据《临海县志》统计,“自公元85年至1911年,临海有文字记载的水灾139次(包括海溢造成的水灾)”。其中居首的分别是宋35次,明34次、清55次,实际数字远高于此。[11]自东汉元和二年(85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临海市成规模的洪涝灾害占各类自然灾害的44.4%。[12]
宋代陈耆卿在《上丞相论台州城筑事书》言“本州虽居万山之间,而实濒大海之角,每遇海潮大汛,与山水迎合,则城外之水,已常及街,或值淫霖,山水暴涨,则城中阛阓之水,便溢半壁,盖不独去秋极潦可畏,而常年固患苦之也。所以蔽其南北者,幸有两山;而所以捍其东西者,幸有城尔。往岁庆历之水,死者良众,然视今日才十之一。朝廷极力拯恤,尤以城为重事”[13]。“以城为重事”点明了古代台州府城防洪的关键,而直面洪水冲击的是沿江的西、南段城墙。在临海建城1600余年里,多数情况下,台州府城墙作为拱卫临海古城的最后屏障,成功抵御住了洪涝灾害,可以说,千年城墙史即千年抗洪史。
“古城墙的修复本是一项恢复历史遗迹、延续古城文脉的文化工程,其目的是用显性的文化手段传递临海这一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信息。”[14]台州府城墙是自然与人文的交融的产物,是临海古城历史的象征符号,探究其原生价值、文化内涵、建筑思想和历史定位,有助于凸显台州府城特色和历史底蕴,塑造文化氛围,凝聚台州府城墙的历史文化符号、历史记忆和文化传承。
学者杨国庆指出,“城市文化需要重修城墙,这是中国城墙实现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标志”[15]。台州府城墙的最初的军事职能消失,其防洪价值和历史文化属性增加,城墙表层是人文历史景观,深层次却蕴含台州府城的精神文化。在浙江,两宋以来留存至今的府州城墙只有台州府城墙。历史文化是一座城市的根和魂,台州府城墙承载了千年的历史和文化积淀,它以古建筑的形态存续至今,是城市精神文明的文化符号。城墙历史是台州人气质的精神介质,是居民安全感的由来和情感的寄托,是居民与城墙主客体之间的文化联动。台州府城墙在空间属性上是城市的外延界限,它的构造和布局框定了城市外部轮廓,反过来也接受来自城内的文化反哺,即民众爱护和修缮,视城墙为城市的守护神,与城墙并肩抗击洪水和抵御外敌。
台州府城城墙与古城相伴而生,是千年古城的缩影,是城市变迁和发展的参考坐标,是承载历史、文化的时代记忆的实体,它像一本无字史书,见证城内民众的历史记忆和生活文化习俗等。古人的生活离不开固定的房屋的庇护,这是个体的心灵港湾和家庭归宿,所谓落叶归根,大抵如是。安全感是具体实物给予的心理支撑,民众既将身家性命的保全寄托在当权统治者的贤明上,同时也寄托在城墙防御能力上。台州府城墙与古城荣辱与共,相互依存,城墙因城市修缮和延续而存在,城市因城墙保护而繁荣稳定发展。故而,台州府城墙是古城生命的印记,城墙在一次次抵御外敌,保卫民众生命财产安全的岁月里,收获了城内民众的历史归属感,城在则人在,人在则文脉续,故而台州府城墙是民众家园认同感和情感寄托的载体,它汇聚了台州人民的文化认同感和归属感、荣誉感。台州府城墙保护自有其历史文化传统和本土特色,城墙是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城墙文化是府城文化的一个侧面,在当下,它仍是台州人民城墙记忆的集合点,城墙印记是刻在民众内心深处的文化属性,优秀的传统文化具有塑造人的作用,千年的城墙文化塑造了台州人“开山征海、勇于斗争、敢闯敢干”的性格和气质。
明代广建城墙,形成了一套综合都城、省、府、州、县,以行政建制的层级城墙等级序列体系。从城墙形制上看,北方城墙多为方形,台州境内多丘陵,城墙整体依山势和实际防洪御敌需要而建,以一种不规则的、立体的多边形的形制,属于典型的南方府城城墙,其西、南沿江城墙保存完好,基本延续了明清历史风貌。从筑造工艺上看,明清时期,城墙筑造由夯土转变为砖石包砌并推及全国,这是城墙建筑技术上的革新,达到了古代中国筑城技术的顶点。前述台州府城墙在宋代就已部分采用砖石包砌墙体的筑城技术,这一点是显然是具有前瞻性和时代开创性的。从历史渊源上看,明代抗倭将领戚继光在台州首创空心敌台,高两层,有梯相通,与实心敌台相比,兼具休整和瞭望的功能,这是台州府城墙在明清长城的形制和结构上的创新,中国长城学会名誉会长罗哲文先生即认为空心敌台是由戚继光在台州创建,经他实地考察推定当时实建了13座。台州府城墙双层空心敌台模式和经验随戚继光推广到北方明长城,江南长城因此被誉为北方明长城的“师范”和“蓝本”。[16]
台州府城墙西、南面沿江墙体的6个弧形马面也是台州府城墙的创新点,马面在战国时已普遍用于城墙防御。台州府城墙的马面形制构造独特[17],表面呈半方半弧形,近似于半圆和方形的结合,圆弧面朝向灵江上游,极大地减缓洪水势能和冲击力。罗哲文先生盛赞“为了防洪,特意把墙台的迎水一面修筑成半圆弧形,以利水流通顺,保护城墙的安全,可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创举,全国罕见”[18]。
“中国明清城墙是对中国历代城墙营造技术的传承、升华与总结,是中国北方传统夯土版筑城墙技术与南方传统砖石筑城技术的有机结合。”[19]中国明清城墙名单包含多种等级、形式、功能不同的典型古城墙,它的多元性和包容性具备普世价值。2006年,中国明清城墙项目组列入《中国世界遗产预备名单》,2009年,临海市以台州府城墙申请加入,并于2011年正式加入中国明清城墙申遗项目。
截至目前,中国明清城墙项目组名单包括南京、西安、荆州、襄阳、临海、寿县、兴城、凤阳这八座古城墙。台州府城墙以府城城墙的建制,与西安、襄阳、荆州古城墙并列第二梯队,仅次于南京明城墙,与南京、荆州城墙并列为南方城墙的典型代表。
前述台州洪涝灾害频频,台州府城墙是保护民众的“安全之墙”,它抵御了倭寇的侵扰和洪水的冲击。自唐代始,凡城墙,大多设有城隍庙,城隍是道教文化中的城池守护神,民众信奉和祭拜城隍的传统,无关乎宗教信仰,更多层面的是心理安全感的一种寄托,台州府城墙的城隍庙也起到这样的作用,由此可见城墙文化意识在民众行为和心理层面的反映。
大而泛,不如小而精,自20世纪90年代起,临海市累计投入近6000万元用于台州府城墙修缮工程,全面加速推进申报中国明清城墙申遗项目。对台州府城墙进行申遗保护,是继承和发扬历史文脉的最佳途径。
台州府城墙的兴建始于抵御海寇的军事目的,自宋以来,它历经3次毁城浩劫,终因防洪的实际功用存续至今,它是国内保存较为完整的古城墙,在中国明清城墙等级序列中,是南方府城城墙的典型。它的现代价值远不止人文历史景观,它承载了台州民众的历史和文化内涵,凝聚了台州府城的历史和文化记忆,塑造了台州民众的性格和气质。千百年来,它始终保卫着台州府城,先民的智慧结晶凝结于其上,它是台州府城建城史和抗洪史的“无字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