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焰
10月26日,在杭州小河直街的一家茶馆二楼,我见到了歌手张栋梁。他穿白T恤、牛仔裤,套一件浅薄荷绿的衬衣,坐在窗前。窗外是桂花微雨,江南浓秋。
一见面他就笑了。
41岁的他似乎黑了,也清瘦了,面颊比20多岁的时候薄了下去,但一口白牙、熟悉的嘴角弧度,让人一秒回到“何群”时代,那个《微笑pasta》里和王心凌演对手戏、最温柔的男一号。
“这是什么水果?”张栋梁两根指头捻起一颗,问。
“枣啊。”身边的大陆经纪人说,“我之前有给你买过的。”
这样一问,就暴露了他外国人的身份。今年9月,张栋梁从马来西亚来中国,登陆杭州隔离,一个月在西湖边美美地溜达数回之后,在中国的工作也即将全面展开。张栋梁享受当下的状态,“充满期待”“皮在拉紧的感觉”。
一个半小时的聊天里,我们一次都没有聊起《微笑pasta》《北极星的眼泪》《小乌龟》《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即使那些作品全都刻在大部分“90后”的脑海里。我们聊了聊:这些年,他很少露面,张栋梁到底去哪儿了?
聊了聊他如何逃也似的给自己长假三年,如何叛逆又如何寻找自己,如何逛超市、装修房子、陪伴家人之类的琐事。
但正是这些琐事,令我重新认识了张栋梁。
张栋梁在中国观众的视线中“消失”了七八年,但他没有辜负这些时光。他的专辑《怎样的张栋梁》拿了2016年马来西亚的音乐大奖,他主演了2019年的网飞原创剧集《一千个晚安》,该剧在豆瓣评分8.1。七八年匆匆过,他一步一个脚印。
而这一次来大陆营业,他期待也许“最好的就要到来”。
张栋梁在2015年出版的书《长假》,如今在咸鱼上的二手价格已经炒到了3000元。
这本书里有照片、随笔和三首歌—《人生没有如果》《偶像歌手》《年华》。它记录了张栋梁在2013—2015年的生活。
2013年,张栋梁开启了人生中的一个大转折。他突然决定暂停演艺工作。
“像个偶像歌手,情歌唱到呕”“现在就走,不要回头”,他的心境,都写在那时候的歌里、书里。
当时,张栋梁正在中国台湾拍摄《爱情女仆》,在剧组从早待到晚。演艺圈的忙碌,像是一个连轴转的疯狂齿轮。入行已经十年,回马来西亚过年的假期还是只能请到两三天,就连大病一场都无法摆脱工作的驱赶。但又不止是忙,张栋梁觉得自己的状态、方向全都不对。在这部剧杀青前的两个星期,他突然走到了一个情绪的临界点。
“在摄影棚的化妆间里,灵感一闪,我立刻查完课程的所有资料,隔两天就把‘出走’的所有东西决定了。”
他打电话给经纪人,说自己要走了。他要去美国纽约进修表演,课程是三个月。
什么事都没要经纪人帮忙,张栋梁一个人搞定了出国的一切。他下定决心,要调整到一个好的状态再回来工作。
纽约的日子是崭新的。他的同学有不同肤色但有相似的热情,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张栋梁位列其中,算是大龄,他嘲笑自己是个“老学生”,像大家一样早上8时起来上课,却不再感到疲惫,而是逐渐舒展。
彼时的张栋梁,如同上瘾一样,一场接一场地去看百老汇的演出,坐在台下哭,坐在台下笑,那样真实的情绪释放使他感受到安全。他羡慕台上的演员,一个礼拜演出8场,却保持有高质量的演出。他忍不住想象,如果是自己站在台上会怎么样。
纽约的生活是一场漫游,张栋梁开始探索自己。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也许三个月还不够。”
既然归期未定,他索性回去台北,退掉了那边租住的房子。
退租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在台北打拼八年,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妈妈给他发消息:“学会放手,才会有新的收获。”就这样,一时冲动带来三个月的逃离,最后深思熟虑中,变成了将近三年的长假。
终于,张栋梁有空回家陪伴爸妈,也开始装修自己在马来西亚吉隆坡的家。
那是一套三面环山的老房子,阳台的门一打开,便是一片连绵的绿,而吉隆坡的城市景象就掩映在这一片绿海之中。
当初买这套房子,张栋梁只花了一瓶香槟的时间。
他說,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一见钟情”。2009 年大病一场,猛爆性肝衰竭,被医生强制住院一个半月之后,张栋梁开始有意识想给自己一个家。不同于在台北一直租房住,有连续大半年,张栋梁每次回到马来西亚,都要抽一两天去看看房。他记得看到这套山上的房子是下午四五点,看完准备离开,却被房东叫住。“他叫我们一定要留下来,看看这里黄昏的变幻。”
英国房东开了一瓶香槟,大家坐在他的阳台上一边喝酒,一边看天色一点点变红、变紫,远处的摩天大楼上都铺满了反射的阳光。
那个傍晚的每一瞬间,似乎天色都在改变,但美却是恒在的。
黄昏多美好。张栋梁当即买下这套房。
可惜一买下,就空置了三年,张栋梁仍旧回台北被工作占满。而时隔多年重新回来,认真装修这套房,似乎是一个隐喻—过去被忽略掉的,“我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如今张栋梁想要捡起来。
他的家庭时光,他的生活,他的自我。
就算是一个男明星,寻找自我的过程也是痛苦的。
何况张栋梁的出道那样顺利。2002年,他参加马来西亚Astro新秀大赛拿到冠军,翻唱的 《黄昏》一炮而红。大马经纪人黎纾廷还记得当年马来西亚各地的夜市,一家家疯狂播放《黄昏》的景象。
后来,张栋梁又唱了《当你孤单你会想起谁》。这首歌在中国大陆的彩铃下载数量超过了百万。就这样,从马来西亚红到新加坡、红到中国大陆,又在2005 年到中国台湾发展。
不像其他“练习生”需要等待,张栋梁到台湾才一个月就发唱片,第二年就演偶像剧,而且演男一号。
最重要的是,那部偶像剧的名字,叫作《微笑pasta》。它是2006年的台剧收视冠军,是王心凌和张栋梁此后多年,被不断想起的重要原因。
当时,张栋梁被公司定位为“微笑王子”,标榜“一天微笑66次”。“微笑王子”这个名头,也被观众铭记了十几年。
张栋梁确实是有一张笑起来就变抢眼的脸,但能发掘、放大这个特征,而使粉丝买账,也足见当年台湾娱乐公司的造星功力。与此同时,这种精准的定位中,又难免略带一丝台湾气的浮夸,“一天微笑66次”—到底谁会数呢?
再精准贴脸的定位,只要单向度,都会变成一种人格的捆绑。
“微笑王子”也有笑不出來的时候。
《微笑pasta》之后的第二年,张栋梁与郭采洁搭戏,出演《无敌珊宝妹》中的男一号、天香楼总裁孙无敌。
在录制片头曲《情花开》的时候,公司根据市场分析,要求张栋梁用夸张的唱腔来演绎歌曲,要他和辣妹热舞,还要做一些轻佻的wink(眨眼动作),这让张栋梁感到羞耻。他觉得演戏是扮演别人的角色,怎么演都接受,但这首歌曲要放在原声带里,署名是自己的作品,理应有更加私人的音乐品味和尊严。
录完歌,他还是和自己“过不去”,在录音室里哭了。
2011年上《康熙来了》,张栋梁也哭了几回。
当时节目要求艺人表演特殊才艺,公司建议张栋梁唱闽南戏。他不得不一边脸上贴媒婆痣,一边脸贴假睫毛,扮作丑角,一次又一次排练准备。
张栋梁不想去跑这次通告,他拒绝这样的演出。
最后,他仍旧是身不由己,认真营业。而张栋梁天生脸皮薄、爱惜羽毛,这份爱惜,只能化作年轻时的眼泪。至此,张栋梁都是那个配合工作、乖乖听话的人。
娱乐圈似乎有自己既定的轨道,每一个入圈的艺人都被卷进齿轮里,被推着向前。它不允许个人有太多的自我表达的空间,而最好是被套进一个角色,乖乖听从安排。
但好在,张栋梁却有“突然的自我”。
就像他会为了微小的自尊而跟自己“过不去”,会看到剧组里不公正的事之后出面制止甚至发怒,会在疯狂忙碌的2013年瞬间抽身,去往纽约求学。
尽管他的自我,多年来一直被悄悄排序在工作、家人、朋友之后,很少被舒展,但它并未被抹杀。
2013年之后,张栋梁做了好多过去没能做过的事。在三个月的纽约求学结束之后,张栋梁去滑雪、去自驾旅行,他回家陪妈妈、开始交朋友。过去十年因为疯狂工作所遗落的,慢慢被补上。
但同时,因为连续三年暂停绝大部分工作,张栋梁的银行卡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账—“寻找自我”也是有代价的。
“江湖走跳一阵子,省吃俭用也够一辈子”,也许就在无声中隐退演艺圈,也未尝不可?
但跟“自我”怎么交代呢?
那个在2013年逃离台北、坐在百老汇舞台下,又哭又笑的他,并非浇灭,而是重燃了梦想。他需要时间,来做更好的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回去的,毕竟唱歌和演戏就是他最大的才艺,他做其他的,会感到委屈。
张栋梁说,2013年开启长假,2015年回归,这些年他的状态在日益变好,如今正是人生最好的阶段。
说到当年,张栋梁很松弛,不断开自己玩笑。他说当年那张原声带,自己一共分到两首歌,一首是《情花开》,把自己唱哭了,另一首是情歌,自己很喜欢。他当即哼旋律给我听,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那首情歌的歌名。
“你看,那首歌我都记不起来,现在只记得《情花开》,大家也只记得《情花开》。”他问我,“所以你说当年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41岁的张栋梁说:“现在回过头去看,就一笑置之了。”
张栋梁被中国市场重新想起,并不奇怪。
今年王心凌火了,刘畊宏火了,0713男团也火了。似乎到了2022年,中国观众们才发现,21世纪初的演艺圈才是“黄金时代”。那几年,张栋梁曾经有姓名。
但41岁的张栋梁,对于中国大陆是感到陌生的。
他曾来过大陆许多次,但总是空中飞人般的出差巡游,经常一觉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城市。这一次是崭新的,他将预备一个较长时间的驻地工作。
已来杭州一个月,张栋梁尚不太熟悉大陆的水果、树木、网络流行语、电子软件……当然,这些小的陌生事物并不带来困扰,而是微微的兴奋。坐在窗边,他伸长脖子去嗅窗外的桂花树,眼睛弯弯笑。他告诉我,自己最近非常沉迷外卖软件,“一直刷刷刷,有点上瘾!”
这样的张栋梁,对于中国观众来说,却是十分亲切的。
翻阅张栋梁的微博,完全不同于现在内娱明星们一片广告营业的图景,而近乎是十年如一日地在宣扬“真善美”—不断鼓励粉丝们对这个世界“多点爱、少点恨”,强调“真诚”是最好的品质。他不保留地分享和家人尤其是可爱小外甥们的欢聚照片,在一种融洽的气氛中,宣称自己是自豪的妈宝男。
张栋梁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似乎仍保留着性格里最美好的那部分。
真诚、温柔、清澈。
经纪人黎纾廷和张栋梁已经合作20 年。从无到有的那些年,是她一直陪着张栋梁,几乎包办了张栋梁身边的一切工作,经历了他所有的风光和眼泪。所以,张栋梁这些年有何种转变,她或许最有发言权。“栋梁比以前更有安全感了。有自己踏踏实实的生活,自己的审美,他开始把自己的审美同步到音乐里、角色里。这些路上也碰到许多朋友帮助他。”
在黎纾廷眼中,张栋梁是一个观察能力很强的人,“你只要稍微有一点脸色不对,他就会发现,问你怎么了。”和张栋梁在一起共事,是会感到很舒服的。他已经不再像少年时有讨好的性格,却还是会照顾别人,对几乎所有人都有善意。
朋友聚餐,张栋梁是最多次买单的那个人,是号召大家有交流的那个人;
在马来西亚的音乐综艺做导师,张栋梁是从来不会严词厉色的那个人。
…………
当天,在杭州的采访结束,我意识到了老搭档口中,和张栋梁“在一起很舒服”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栋梁起身去上洗手间,我站在茶馆门口,最后和经纪人争取多一点的采访时间。
大概聊了几分钟,我转头正碰到张栋梁在茶馆里朝外探头,碰到我的目光,又缩了回去。人没有出来。他在等待。
但他为什么不出门等?—是因为不想打扰我们,想给我多一点的时间—我突然意识到。
告别的时候,也是黄昏。
我目送他们走。桂花树下,路灯的光晕昏黄,张栋梁一人走在最后,背影一颠一晃,如同清澈少年。
那一天最后一个问题,我问张栋梁:“你最火的时候是2006年吗?”
他撒娇说“不是啦,是2023年”,然后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