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坚
赶在11月1日以色列大选前,没有正式外交关系的黎以两国,就双方有争议的860平方公里海域的划界及油气资源开发问题,达成了历史性协议。该协议开启了“亚伯拉罕协议”之后以色列和阿拉伯国家的又一和解进程,也是以色列拉皮德看守政府的外交政绩。
以色列刚刚结束的2019年以来的第五次议会大选,显示内塔尼亚胡有望重新担任总理。而他曾批评拉皮德在黎巴嫩真主党的威胁下,于海上气田问题上让步。不过,新协议的签署,表明黎巴嫩放弃了“不承认、不接触、不谈判”的对以敌对政策,也算喜事一桩。
黎巴嫩这边,在米歇尔·奥恩10月底结束总统任期之前,始终未能选出新总统,出现权力空窗期。亲沙特派在赶走叙利亚驻军多年后,又和当权的本土派开始了激烈博弈。
在以色列建国之初,黎巴嫩就是其“北方之患”。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时,黎巴嫩参加了阿拉伯五国联军,战后大批巴勒斯坦难民迁入黎巴嫩;巴勒斯坦解放组织1964年成立后,经常从黎南部袭击以色列北部地区。
为解决肘腋之患,以色列1978年出兵占领黎南部1500平方公里的领土,扶植黎巴嫩马龙派基督徒哈达德少校建立“自由黎巴嫩政府”和“南黎巴嫩军”。
为了彻底消灭黎巴嫩的巴勒斯坦游击队,第五次中东战争1982年6月爆发,以色列动员了10万人,以2000人伤亡的代价,重创巴解游击队和驻黎巴嫩的叙利亚军队。
在军事上,以色列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将巴解游击队驱逐出黎巴嫩;摧毁了黎巴嫩贝卡谷地的叙利亚防空系统。但在政治上,以色列却严重“失分”—当时,亲以色列的基督教马龙派“长枪党”领袖、新当选的黎巴嫩总统贝希尔·杰马耶勒,于1982年9月被刺杀;长枪党遂在以军的纵容下,对贝鲁特西区的巴勒斯坦难民营进行了屠杀。
惨案发生后,以色列特拉维夫爆发40万人抗议集会,国防部长沙龙被迫下台。在美国撮合下,黎以双方就以色列从黎撤军达成协议(条件是叙利亚先从黎巴嫩撤军),但是以色列迟迟没有执行,导致协议破裂。这期间,日后大名鼎鼎的真主党在黎南部做大,主张建立伊朗式的伊斯兰共和国。
1985年1月,以色列单方面从黎巴嫩撤军,同时保留在黎南部“安全区”的驻军。此时,真主党民兵武装使用迫击炮、地雷、火箭弹等,袭击“安全区”的以色列驻军和“南黎巴嫩军”。双方拉锯战旷日持久,最著名的战斗是1996年“愤怒的葡萄”行动,导致超过200名黎巴嫩平民死于双方交火。
等到2000年,以色列工党籍总理巴拉克下令从“安全区”撤军,同时解散了亲以的“自由黎巴嫩政府”和“南黎巴嫩军”。除了黎以边界的萨巴阿农场仍被以军控制外,黎南部的其他领土已被黎政府收回。
以色列撤军后,仍不时与真主党在萨巴阿农场和以色列北部边界交火,最大的一次冲突是2006年的黎以战争,真主党和以色列方面均伤亡惨重。
过去在黎巴嫩,以色列贝京政府扶持傀儡政权、佩雷斯政府建立“安全区”防御纵深的尝试,都失败了。2006年以色列对真主黨的讨伐也没能成功。2022年7月拉皮德接替贝内特上台后,为了冲刺11月大选,除了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宣布接受“两国方案”(内塔尼亚胡反对该方案)外,也把解决黎巴嫩问题摆到台前。
契机在于当前的全球能源危机。2009年,以色列在地中海东部海域发现蕴藏量为930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田,以色列从能源进口国开始向天然气出口国转变。而叙利亚内战使得黎巴嫩在经济上遇到很大困难,如今更是能源、粮食双短缺。在首都贝鲁特的什叶派聚居区,停电成了常事。就连最爱讨论政治的什叶派真主党支持者,也要求真主党采取措施解决停电问题。
有争议的东地中海气田,既是黎以新矛盾的发生地,也给予了拉皮德政府“见缝插针”的机会。以色列从贝内特任总理时,就开始和奥恩为首的黎巴嫩政府协商,但因为黎巴嫩名义上不承认以色列,以色列的“新北方战略”举步维艰。拉皮德上台后,为时两年的黎以谈判明显加速。
不过,本届黎巴嫩政府中,有亲叙的真主党和阿迈勒势力参与,黎以谈判过程也曾遇险。真主党一度威胁要强行“阻止”以方开采气田,以方则击落了真主党的侦察无人机。
美国在双方剑拔弩张时发挥了巨大作用。美国代表说服黎政府放弃了对卡里什气田的声索,从而使真主党失去了在卡里什气田继续无人机飞行的合法性。尽管真主党批评米卡提总理不能很好维护国家的气田财富,但也表示支持政府和以色列达成协议。
10月11日达成的黎以海上划界协议,让以色列如愿获得卡里什气田;黎巴嫩也获得西顿气田的开采权,有利于减少对叙利亚的经济依赖,从而为黎以和解开辟新路。
内塔尼亚胡时期,在美国的斡旋下,以色列和巴林、阿联酋、苏丹、摩洛哥先后实现关系正常化。这一系列被称为“亚伯拉罕协议”的文件的核心是:搁置巴勒斯坦问题;阿拉伯国家承认以色列作为独立主权国家的存在,和以色列实现关系正常化;阿以双方开展经贸文化交流。
如果加上先前实现和解的埃及、约旦,以色列已经和六个阿拉伯国家实现关系正常化。由于阿萨德父子统治的叙利亚和以色列有过四次大规模中东战争,以色列又占据着叙利亚的戈兰高地,因此叙以矛盾难以解开。新的突破口只能是黎巴嫩。
在美、法等域外大国的斡旋干预下,2020年10月,谈判于黎巴嫩南部纳古拉启动,美国居中斡旋,和黎以双方分别举行双边会谈。与“亚伯拉罕协议”一样,美国政府主导了黎以海上划界协议的文本起草工作。
在美国看来,只有解决黎以争端,才能为打造一条通往欧盟的新天然气管线开绿灯。出于能源安全的考虑,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参与了谈判,并在10月15日公布了黎以达成协议且已得到黎总统批准的消息。
黎巴嫩内部政治势力的分化组合,也使得拉皮德的外交突破有了实现的可能。在教派共治的黎巴嫩,总统和军队总司令两个要职均由马龙派基督徒担任,总理由逊尼派穆斯林担任,议长则是什叶派穆斯林。
什叶派的真主党拥有独立于政府的武装力量。其实,马龙派基督徒、德鲁兹派穆斯林也有自己的民兵,但在1989年《塔伊夫协议》后,上述各派民兵除了真主党外,都已并入统一的黎巴嫩军队。
黎巴嫩各大教派立场迥异,且派中有派。其中,什叶派的“阿迈勒运动”和真主党坚决反以;逊尼派态度相对温和,内部分为亲叙派和反叙派。
基督教马龙派中,代表右翼的“长枪党”一贯亲以反叙;代表左翼的米歇尔·奥恩,曾是反叙派的首领人物,在黎内战期间,不惜投靠反叙的伊拉克萨达姆政府;马龙派中也有亲叙派,主要来自黎政府军的职业军官团,其中军人出身的黎前总统拉胡德,就是坚决的亲叙派;另一位亲叙派代表人物弗朗吉亚,是黎前总统、前总司令苏莱曼的孙子,也是叙利亚总统巴沙尔的密友。
近年来,黎巴嫩马龙派精英正在疏远叙利亚,在巴以冲突中选择“抽身”而非介入。早在奥恩就任总统之前,黎军总司令、马龙派出身的卡瓦吉就表示不干预叙利亚内战。奥恩当选总统后,尽管执政伙伴真主党派兵驰援巴沙尔政府,但以奥恩为首的黎官方却采取了中立政策,和巴沙尔当局拉开了距离。
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奥恩当局虽然口头上支持巴勒斯坦事业,但实质上不介入。亲以的长枪党目前在野,更是反对与以色列发生冲突。去年,长枪党发表声明,反对在黎巴勒斯坦难民营的武装分子向以色列发射火箭,认为这是“不法分子”将黎巴嫩拖入战争的阴谋。
参与执政的黎巴嫩逊尼派精英,也在与叙利亚拉开距离。总理米卡提曾在2005年前总理拉菲克·哈里里被炸死后,参与主导了迫使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米卡提不属于坚决反叙的哈里里派,虽被外界认为亲叙利亚,但他本人坚决否认。从米卡提的从政经历看,他应该属于温和的中间派。
这次黎以达成协议,更在于真主党“破天荒”的支持。这倒并非是真主党改变了武装反以的立场,而是黎巴嫩特殊的议会政治造成的—什叶派和基督教马龙派的“建制派”势力,联手反对逊尼派的在野势力和马龙派的新兴势力。
真主党选择结盟伙伴,往往出于利益考量而非意识形态。2005年反叙的“雪松革命”中,真主党就加入了反叙的西尼乌拉政府,而今年5月黎巴嫩议会改选前,真主党和有反叙历史的“自由爱国运动”结盟,对抗前总理萨阿德·哈里里的“未来阵线”。
在黎巴嫩政坛,真主党和“自由爱国运动”分别是伊斯兰教什叶派和基督教马龙派的龙头老大,称得上是资格老的“建制派”。逊尼派的萨阿德·哈里里,打着其亡父拉菲克·哈里里的牌子,领导“未来阵线”走的是改革既有利益集团的“非建制派”路子,与“自由爱国运动”创始人奥恩、真主党领袖纳斯鲁拉矛盾很深。
当下,贝鲁特等大城市的停电问题突出。民心思变,执政联盟的得票率严重下滑。黎巴嫩5月议会选举之后,基督教马龙派总统奥恩所在的“自由爱国运动”,席位降为18席,被亲沙特的马龙派政党“黎巴嫩力量”(20席)超过。
真主党、自由爱国运动、阿迈勒运动、叙利亚社会民族党黎巴嫩分支、德鲁兹教派组成的执政联盟,在议会的席次从上届大选的71席下降到61席,已经低于单独通过法案所要求的65席。大选之后,奥恩推举的总理候选人—无党籍的米卡提,只得到54名议员支持,幸而主要对手萨拉姆只有25名议员支持,米卡提才得以连任总理。
议会大选之后举行的小范围黎巴嫩总统选举,4轮投票无果而终,无论是奥恩的女婿巴西勒,还是前总统苏莱曼的孙子弗朗吉亚(亲叙派),都没能在10月31日前获得多数选票。而自今年6月以来,总理米卡提领导的黎内阁也处于看守内阁状态,而奥恩离任前又签署了看守内阁辞职令,令黎巴嫩面临罕见的总统、总理双领导人职位空缺的情况。
为了在未来的总统和总理选举中占据有利态势,真主党不遗余力地宣传自身捍卫黎巴嫩油气资源的努力:一方面在谈判期间派出多架无人机,前往以色列控制的卡里什气田侦察,宣示主权;另一方面支持政府通过谈判与以色列达成协议。由于使用武力根本捞不到好处,而目前的协议已经是黎巴嫩能获得的最好结果,故而真主党将这次协议也视为自己的胜利。
根据新海上边界协议,卡里什天然氣田完全归以色列所有,而黎巴嫩也获取了在西顿气田开发天然气的权利,不过黎方部分开采收益要上缴以色列。
和以色列划分海上边界后,如果合作开采气田的收益今后几年确确实实对黎巴嫩经济发展产生正向作用,那么可能逐渐改变什叶派穆斯林对于以色列的不良观感。这对黎以实现长久和平是有益的。
2005年拉菲克·哈里里遇刺后,叙利亚从黎巴嫩撤军,对黎影响力下降;而且,巴沙尔政府在近年内战中元气大伤,已经没有经济实力开“大礼包”给黎巴嫩,很难从根本上扭转黎以走近的趋势。现实的经济利益和叙利亚干预的减弱,决定了以色列的“新北方战略”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今年5月的黎议会大选,逊尼派萨阿德·哈里里的“未来阵线”缺席,失去了参与立法和组阁的机会。参选政党中,执政联盟和反对派均未能获得绝对多数席位,且18名无党派人士进入议会,标志着执政联盟和反对派必须争取这些无党籍议员的支持,才能顺利将自己人送上总统宝座。
无论黎政局如何演变,黎以海上划界协议这一成果很难被动摇。从政府换届的角度来说,即便“自由爱国运动”在接下来的总统选举中失利,奥恩属意的接班人巴西勒没有上位,沙特支持的“黎巴嫩力量”及其盟友推举的候选人上位,也不会改变黎以逐步接触的大势。
“黎巴嫩力量”最早源自长枪党的军事组织,后来从长枪党独立。“黎巴嫩力量”早期追随长枪党杰马耶勒家族亲以反巴,从长枪党独立后又和奥恩结盟,反对什叶派民兵势力。黎内战后期,因为和奥恩在权力分配上有矛盾,“黎巴嫩力量”和奥恩的部队又发生了激烈冲突,从而与奥恩势不两立。
叙利亚战争后,由于阿拉伯国家大多站在叙利亚的对立面,“黎巴嫩力量”又倒向了沙特。众所周知,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正是阿以关系正常化的推手之一。若亲沙特的“黎巴嫩力量”上台,不太会改变和以色列接触的现行政策。
黎巴嫩宪法关于总统、总司令、总理和议长的任职规定,决定了真主党这个什叶派组织不可能问鼎总统、总司令和总理的职位,只能作为组阁谈判的“平衡手”。而无论真主党站队哪一方,都不太可能改变甚至推翻协议本身。当然,考虑到真主党的意识形态和伊朗的幕后作用,此番真主党对协议的配合不排除是策略性的。当真如此,真主党在未来黎以对话中扮演的角色就未必是建设性的。
黎以之间尚待解决的问題很多。黎巴嫩军方10月15日所称以色列侵犯黎领空之事,可能还会频繁发生。另外,如巴勒斯坦难民问题、萨巴阿农场归属、陆地边界勘定、真主党解除武装等问题,大多牵动第三方,甚至会引发冲突。伊朗、叙利亚等黎什叶派背后的势力是否会有所动作,仍待观察。
以色列这边,如果内塔尼亚胡再任总理,他也可能继承拉皮德“以经济为杠杆”的新北方战略,就像过去他一度攻击工党政府同巴勒斯坦签署的《奥斯陆协议》,但上台后就软化了立场。在以色列大选和黎巴嫩总统选举前“冲刺”达成的黎以协议,如果执行顺畅,也可能成为以色列化解北方边境多年安全困境的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