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丽丽
有人说古籍保护是一个枯燥无味的行当,要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殊不知在热爱古籍的人眼里,和古籍相守的每一分钟都甘之如饴。我的老师何远景先生就是这样一位热爱古籍的人。
何远景,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研究馆员。1952年生人,1977年高考恢复后考入包头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三年。1983年考入西北大学历史系汉唐典籍专业研究生,师从李学勤先生。1986年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同年进入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从事古籍整理工作。2006年获得文化部优秀专家称号。
最早对法门寺真身宝塔所出藏经做出正确论断
在进入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工作之前,何老师在古籍界已有所成就。何老师在读研究生期间,因偶然机会参与法门寺地宫佛经整理工作。对于法门寺真身宝塔所出藏经的真伪,早在1937年对宝塔进行加固时,就有人提出过疑问。何老师根据古籍工作实践,对藏经进行仔细研究,提出法门寺真身宝塔所出《普宁藏》是真的而非伪造的观点,为此与吴敏霞老师合作撰写《法门寺真身宝塔所出〈普宁藏〉的真伪》一文(《文博》1985年第6期)。这是法门寺地宫发掘后,国内学者对藏经真伪性最早的正确论断,引起学术界的关注。
带领爱徒开展馆藏古籍第三次整理工作
2008年,我在内蒙古师范大学读中国古典文献学的研究生,何老师作为外聘教授为我们讲授版本学。何老师不修边幅,外表普通,但是讲课时声如洪钟,口若悬河,几次伏笔、几处设问就能把同学们的思绪牢牢抓住。我印象最深的是先生讲古籍版本的“袭古”与“循变”,他将竹简的契口和鱼尾、书名号联系在一起,使古籍版式的衍变如一条线轻松串起来,令人叹服。何老师书法极好,板书漂亮,爱好书法的同学下课还要仿写。读研的后两年,我们在先生的教导下学到了许多古籍版本学的理论,也跑到学校古籍书库看了一些古籍,但是我真正对古籍产生挚爱源于与何远景老师共同完成的古籍整理工作。
2010年3月,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改扩建工程还没有完全结束,多数职工尚在家休整等待开馆,何老师已经开始着手整理馆藏古籍。当时老师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好好见识一下古籍,我当然欣然前往,谁知这一去就是六个月。这六个月是我人生中最“灰头土脸”的时期,却也是我人生中最高强度的“知识摄入期”。
古籍库位于图书馆四楼的一个角落,从外面看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走进里面却别有洞天。它是一个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上面一层约300平方米,专为存放古籍之用;下面一层有一个极为宽敞明亮的阅览区,整体布局既美观又实用。据何老师介绍,在古籍库房里一共存放了20余万册珍贵古籍,都是他和工人用手推车一车一车从库房搬运到古籍书库中的,仅搬运就用了半个月的时间。
进入书库的第一天我便被琳琅满目的古籍所吸引,主动要求参与整理工作。何老师在图书馆工作的30余年时间里,一共进行过三次大规模古籍整理工作,整理经验非常丰富。他首先计算书架的容书量,以“万”为单位对书架进行分区,然后集中编排《四部丛刊》《四部备要》《古今图书集成》《大清会典》系列,以及各种版本的《二十四史》等大部头古籍。这部分古籍理顺后再按照号段找书,找一点排一点,用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才将20余万册的古籍整理出来。何老师视古籍为家人,整理的时候极为爱护,有函套的古籍轻轻掸拭,没有函套的古籍轻拿轻放,绝不能出现折叠和撕裂古籍的情况。摆放的时候也有讲究,没有函套的古籍叠放在一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所有书的书根必须在一条直线上,每架书的外侧一面必须在一个平面上,上下层古籍的相对位置也要固定,经何老师整理过的古籍库房的确极为规整。何老师的这种工作精神和态度一直影响着后来者,我馆最近的一次古籍整理工作就完全继承了何老师的工作方式和要求。
在整理工作休息间歇,何老师会把整理过程中遇到的特殊版本或者有趣的古籍找出来为我详细讲解。除了刻本、排印本、影印本,我還见识到了套印本、晒蓝本、誊印本、叠积字本等版本及各种装帧形式的古籍。整理工作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化作知识的甘露浇灌着我的大脑。时至今日,我都非常感谢和追念那段时光。正是这段宝贵的学习经历让我萌发对古籍的热爱,对古籍保护工作的向往,也让我学会了如何从事古籍保护工作,让我见识到一位真正热爱古籍工作的人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方法。
超前编纂内蒙古自治区古籍联合目录的艰辛历程
何老师还在闲聊时为我讲述了他编纂内蒙古自治区古籍联合目录的艰辛历程。他在西北大学读研期间正值全国掀起一股古籍整理的热潮,一时间学者们纷纷著书立说撰写论文,但很少有人涉及全国各个角落的古籍,何老师遂萌生了编纂全国古籍目录的想法。思虑再三,他决定从基础的工作开始,以身试水。上世纪80年代研究生极少,何老师毕业后没有选择到一线城市,面临内蒙古自治区全区古籍家底不清,古籍整理人才极度匮乏的情况,他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内蒙古。
来到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工作之后,何老师用了七八年的时间将没有经过系统整理的本馆藏书悉心整理完毕。在整理过程中,他通过考证确定《宝箧印陀罗尼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合论》《大方广佛华严经》等经卷为宋版,引起极大的轰动。
上世纪90年代,何老师开始编纂全区乃至全国的古籍目录。他从呼和浩特地区的古籍收藏单位开始,一个馆一个馆地整理下来,十年间跑遍全区50多家古籍收藏单位,普查了近50万册古籍。这期间他克服了经费匮乏、交通不便、行业限制等障碍,足迹遍及全区各旗县公共图书馆、高校图书馆、博物馆、医院、研究所等。为了不给藏书单位造成不便,也为了节约时间,无论寒暑他都会随身带上馒头和水,在书库里一干就是一整天。长期超负荷的工作及饮食不均衡,使何老师患上了严重的低血糖症及腰腿部疾病。何老师整理全区古籍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大潮刚刚影响到内蒙古,身边的亲人、朋友对他不顾一切扎进古籍堆里的行为十分不理解,但是他丝毫不改初衷,凭借坚持不懈的精神完成了从来没有人完成过的创举。
在完成全区古籍普查后,他又做了一件在今天看来都十分超前的事——为古籍編目学习计算机编程。从最简单的小霸王学习机开始,一点点自学,到联合目录出版前,何老师已经可以进行VBA编程。为了节省经费,他利用VBA技术在office平台开发了一套古籍编目软件,在此基础上完成了《内蒙古自治区线装古籍联合目录》数据库建设和联合目录的排版及索引编制工作。2003年,在一次全国性的古籍管理人员会议上,何老师将三厚册《内蒙古自治区线装古籍联合目录》样书放在了会议桌上,立即产生了轰动效应。那时国家古籍保护中心还没有成立,全国古籍保护工作还没有形成“一盘棋”,还没有一个地区完成当地古籍的普查和编目。而在文化相对落后的内蒙古自治区竟然能完成全部古籍的普查及编目工作,这让与会者及业界都格外惊喜,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立即决定出版。2004年,全国第一部地方联合性目录《内蒙古自治区线装古籍联合目录》正式出版,为全国古籍保护工作人员提振了精神。时至今日,古籍界的老人只要提到内蒙古,必定会问到何老师的情况。
为内蒙古自治区古籍工作奠定良好发展基础
2007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启动,全国性的古籍普查工作正式开展。各地在国家古籍保护中心指导下陆续开展普查工作。内蒙古自治区古籍保护中心则依据何老师编制的联合目录数据库,轻松完成古籍普查十六表、古籍普查平台数据的上传工作。同时,何老师为内蒙古大学图书馆、内蒙古师范大学图书馆、内蒙古党校图书馆、巴彦淖尔市图书馆、呼和浩特市图书馆编制了各自的古籍数据库,促进上述单位古籍整理工作。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要依靠何老师编制的数据库完成内蒙古自治区古籍保护中心的各项工作,接待读者,甚至是出版古籍普查登记目录。
何老师前期所做的工作也为全区古籍保护工作建立起一个牢固、亲密的合作网络。何老师在古籍普查期间凭借任劳任怨、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征服了全区古籍收藏单位和从业人员。我参加工作以后无论是陪同何老师到收藏单位调研还是电话咨询问题,都能得到收藏单位的积极回应。最为典型的是巴彦淖尔市图书馆,何老师曾经数次受邀前往指导工作,一手促成巴彦淖尔市珍本古籍的发掘、宣传、推广。他还利用自己文史馆员的身份撰写议案,为该馆争取政府重视及古籍保护经费。
何老师还为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培养了一个秉承自己工作作风的优秀工作团队。在何老师的熏陶下,其子何砺砻一步步成长为主管全馆古籍工作的部门主任。经过不断历练,何主任已经对全馆乃至全区的古籍保护事业运作得心应手,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何老师对我个人的帮助也非常大,一步步指点我的研究方向,奠定了我的学术研究基础。何老师除了教会我版本鉴定及整理业务知识外,还把他认为值得研究的方向毫不保留的传授给我。2013年,在何老师的授意下我开始整理馆藏《京报》,整理期间有所发现我便与何老师讨论,在他的提点下,我对馆藏《京报》有了相对深入的了解。2021年我利用近十年的研究成果成功申报了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也培养出一些对古籍的敏感和直觉,参加工作以来,发现了十余部本馆或者其他单位的珍贵古籍。
有句歌词唱道“我仰望你看过的星空,穿过百年的时空再相逢”,古籍保护工作也是这么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来的。我们今天触摸和感受的是数年前、数百年前甚至千年前的读者、藏书家、整理者的气息和温度,这些人无怨无悔耗费毕生时间精力保存、整理的古籍文献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精神传承。在这些人中,我的老师何远景先生同样熠熠生辉,令无数后来者高山仰止。然而,他却把自己比作“古籍田园中的农夫”,一直默默耕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