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怡 [北京语言大学,北京 100000]
1933 年,巴金完成长篇小说《家》的书写。这一部小说写的是封建大家庭的故事。在这部小说里,巴金描绘了很多母性形象,虽然对她们着墨不多,但她们的每次出场都有作用。有些母性形象是在场的,有些母性形象是缺席的。巴金在什么时候设置她们的在场或缺席,她们为何在场,又为何缺席?这对其他人物的塑造有什么作用?隐射了作者的什么思想情感?这些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且本文所讨论的在场与缺席,并不局限于物理意义上的身体的在场。有些形象的在场,是在文本语境中,借由小说中的其他人物表现出来。
除此之外,本文说这些人物是“母性形象”,并不直接使用母亲这一词语,因为在小说中,有些形象并不是母亲,但发挥着母性作用,并对小说中的其他人物的塑造起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小说以高家三兄弟为主人公,虽然作品名为“家”,但并不是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家。三兄弟的生母是缺席的,她常常是从觉新口中出现,在小说中有一种特殊的在场形式。
首先,生母的离开,对觉新的影响很大,虽物理意义上并不在场,但在心理层面上一直影响觉新。隐含作者揭示生母存在的重要性,“固然他知道,而且深切地感到母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代替的”,这也表明觉新在心底里对母爱是渴望的。小说中,觉新是一个认真读书、求上进的人,而他这么做是因为“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而且觉新选择回到家庭、放弃学业、不是为自己和梅芬的感情做出任何争取,而是为完成家庭的使命,而深究其因,是来自生母在他儿时对他的教育,比起追求自己的幸福,他更希望是一个家庭能够团结,“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生母的负责和爱让他选择接过生母的责任和义务,“他活着只是为了挑起肩上的担子;他活着只是为了维持父亲遗留下的这个家庭”。
其次,隐含作者批判觉新是现代社会转型中的弱者。觉新虽然在弟弟面前看起来是一个软弱的人,实际上他也深陷矛盾,在新思潮和旧家庭之间徘徊、犹豫、抉择。觉新是一个不彻底的反抗者,他内心有强烈的反抗欲望,“他并不说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一切都完了。他的心里藏着不少的话,可是他一句话也不说”。隐含作者对待觉新的态度是有宿命论的看法:“觉新在这一房里是长子,在这个大家庭里又是长房的长孙。就因为这个缘故,在他出世的时候,他的命运便决定了。”关于这一点,于荣胜表示:“巴金以觉新的内心矛盾塑造了一个具有新思想的弱者形象,以此揭示出我们民族的怯懦的国民性,暴露出封建专制家族制度对青年人的精神摧残,同时也让人们看到了封建家庭中长子可怜可悲的境遇。”①
然而,隐含作者固然批评觉新在人生抉择上的懦弱和退缩,但也没有否定觉新的选择。更进一步说,隐含作者对觉新善良、顾家的美好品质表示肯定。隐含作者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觉新所代表的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曹书文表示:“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对专制家长、堕落子弟的怜悯和同情,对正常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家族伦理给予首肯,甚至对他所歌颂的叛逆者身上所潜藏着对封建孝道之类的道德也流露出理解式的认同。”②因此,觉新虽然接受了新思想,但是他会选择愿意被旧的家庭牵制,他身上有觉民和觉慧所没有的使命和责任感。
除此之外,生母是在大哥觉新已经懂事之后、二哥觉民处于懵懂之中、小弟觉慧处于对世事未知的状态里去世的。这促成他们对于新思想的接受程度是“渐进式”的,对封建家庭的反抗也是层层递进的:觉新身上负担着生母的嘱托,他在面对礼教所束缚自己的事情会不反抗;从时间上推测,觉民应是对生母的印象可能有,但是情感不深,所以反对父母之命的婚配时会动摇,不如觉慧坚定,但是比觉新更进一步;而觉慧则是对生母没有太多印象,他的母爱是缺席的,家没有给他太多温情的留恋,所以他会毅然决然选择出走。
小说中在场的生母有梅芬的生母、张太太、瑞珏,虽然她们都是物理意义上的在场,但是在同一时空中并不是同一类型的母性。这不仅体现巴金写作技艺的高超,也体现千人千面。巴金强调母性的不同的爱的能力对孩子的影响:梅芬生母是冷漠的,剥夺了梅芬幸福的权利,并不具备爱的能力;张太太是温和的,总是聆听女儿琴的意见,照顾她的感受;瑞珏则是巴金对母性的理想述诸,她身上闪耀爱的美好和人性的光辉。而隐含作者也借此表达了爱的程度和能力的不同,会塑造不同的女性主体。
梅芬的生母是一个冷酷的传统女性,巴金是完全批判这种形象,进而对旧社会的封建家长制的不合理进行斥责。梅芬和觉新的婚事没有成功,主要原因是双方家长在牌桌上闹了不愉快,作为梅芬的生母,她丝毫没有站在梅芬的处境考虑,于是就活生生地拆散了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在梅芬守寡以后,她回到自己的生母身边,所过的是“尼姑庵式的生活”,梅芬是绝对不会再去寻找下一份爱,她的设定就是活在过去中,无法摆脱,一直至死。梅芬生母的在场,不能简单理解为她的在场无异于缺席,巴金对梅芬生母的评价是“顽固的”,而正是这种形式的在场,才让梅芬成为一个悲剧式的人物。
巴金批判的是没有爱的能力的人。他不是简单地往人身上贴标签,而是通过一次次剥夺梅芬幸福的权利,侧面展示了匮乏的爱可以酿成一个人的悲剧。这种母性形象会让人感觉到压迫,隐含作者对此是极其抗拒的。
那小说中是否有具备本爱能力的生母呢?张太太作为琴的母亲,虽传统,但愿意聆听女儿的意见,愿意和女儿处于平等的立场进行沟通。
张太太并不是一个思想先进的母亲,但是她也在尝试理解和接受琴所向往的事情,而这也促进琴的主体意识的觉醒。她是这么对待琴的:“我不曾要你缠过脚,小时候就让你到你外公家跟表兄弟们一起读书。后来你要进学堂,我又把你送进了学堂。”正因如此,琴遇到事情在做选择的时候会找母亲商量。这种沟通是建立在互相信任的基础上,琴是希望通过自己的说理和举例来获得对方的理解。张太太虽然没有赞同琴的做法,但是也没有用粗暴的形式阻止她,她是以一种母性的宽容和爱接纳琴,她以一种愿意聆听的姿态和女儿相处。
张太太的母性形象是很饱满的,她是一个真正爱自己的孩子的人,虽然她也会受到世俗观念的影响,但她会从孩子的角度出发、考虑孩子的需求。当琴在为自己梦想破灭而哭泣的时候,张太太是真的可以感同身受,她会说出具有母性的话语:“琴儿,你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岂不叫我做母亲的心里更难受?”自己也会随之落泪,这种强烈的共情,是让人为之动容的。因此琴在成为新女性的道路上会反复忖度。而且巴金着重笔墨刻画张太太的出场时,往往是在琴面临“新旧”抉择的时候。20 世纪是中国现代文化建构的年代,也是中国新女性重塑的时期。在小说的叙写中,琴向往成为新时代的女性。张太太的在场,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琴成为新时代女性。巴金在写小说的时候并不是想要确立二元对立的关系,也没有把传统家长妖魔化,他不是只想突出青年人的新、家长的“旧”,而是出于切实考虑进行书写。
巴金在书写在场与不在场的母性形象时,是否有理想的母性形象呢?小说中最年轻的母性形象便是瑞珏,她在小说中是一个完全充满爱的女性。巴金虽然着墨不多,但可看出巴金对这种母性形象的偏爱和认同。巴金曾这么描述自己的生母:“她很完满的体现了一个爱字,她使我知道人间的温暖,她使我知道爱与被爱的幸福,她常常用温和的口气对我解释种种的事情,她叫我爱一切人。”③巴金对瑞珏的描写,在一定程度上是以自己的生母为原型的。
瑞珏从女儿的角度彰显了母性之爱的重要性。同样是在封建礼教文化下成长的瑞珏,却和梅芬很不一样。从瑞珏的叙述中,自己的童年是美好的。她的生母一直对她关爱有加,在她第二胎待产的时候,她被迫离开家,跋涉到城外。瑞珏害怕她的母亲会担心,“我妈要是晓得我现在”,这种话语一下子就能让人感受到母女之间很深的情感。
瑞珏展示了自然的母性情感。瑞珏所生活的家庭是完满的,她自己对海儿更是如此,这是一份延续的爱。在小说的描写中,她的出场常常是海儿一起的,这种黏性设置,体现了她的母性的爱是饱满的,对海儿的爱是无止境的。
而瑞珏选择主内,并不是权力关系的屈从。虽然巴金是一个男性作者,并且也有把瑞珏塑造成“家中天使”形象的痕迹,但瑞珏这种女性形象是充满爱和温暖的,这种女性描写是合理的。从人性来看,瑞珏具有关怀的能量,可以给大家温暖,具有抚慰亲人的能力,无论是对自我,还是对身边的人,都没有形成压抑的状态,表明女性也可以有力量。这个视角也没有说是从父性视角来压迫女性。
周氏和黄妈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母亲,但在小说中体现了母性的特点。这表明隐含作者和人物对母性的渴望,并弥补了生母缺席所造成的母爱缺失。
巴金在书写周氏时,首先确认了传统社会中高家大家长的形象。周氏之所以是高家主母,是社会地位使然,她是大太太,小说中对她的地位是这么刻画的:“克字辈的人由周氏领头。”比如在吃饭这个场景出现的时候,她吃完饭起身的时候,“众人也一齐站起”。在商量重大事情的时候,大家都是在周氏的房间讨论。
其次,在小说的叙述中,周氏也有展现母性形象的时刻。周氏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觉慧对母爱的不满足感和渴望。虽然她只是高家三兄弟的继母,但也是他们母亲的姐妹。在一些情况下,她也会做出母性的举动,当她“看见觉慧现出疲倦的样子,便叫他去睡”,后文周氏还会“把她的圆圆的脸俯下来,在他的耳边用柔和而郑重的声音说”,这种脸和脸靠近的亲昵是母亲和孩子之间特有的,而觉慧的感觉是“现在又有一个母亲了”。此时隐含作者与觉慧的情感是特别亲近的,这样一个行为动作,巴金不是从周氏的心态进行书写,而是从觉慧的感觉,这个书写角度的选择很重要,并表现了隐含作者对母性的渴望。
除此之外,对待鸣凤的婚事,周氏的举动也超越了正常的主仆关系。周氏并不是一句话的命令和宣告,而是细心地嘱咐,实话将冯家的情况都托付出来,并且在出嫁之前让鸣凤“好好休息两天”,而且还说“你服侍我几年,我没有什么报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做两身好衣服,还给你预备点首饰”,在后文鸣凤哭泣后,周氏的反应是“平常很少被触到的母性”,其在前面已经有表现出母性了,只是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巴金在后文还层层递进,“这时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触动了”,她会为鸣凤的命运感到悲痛。虽然周氏是善良的人,但两人之间还是有隔阂,最终她也没有真正帮助鸣凤走出悲剧的命运。
黄妈在小说中是一位在场但是并不是母亲的母性形象,这是一份跨越层级、错位的母爱。她虽然只是一个仆人,但是她对觉民和觉慧的情感是饱含母性的亲切和关怀。根据觉新的叙述,可得知他们的生母是在觉新中学肄业四年之后去世的,这时候的觉民和觉慧还很小,他们对于生母的记忆可能就是一个“母亲”的概念。
黄妈的在场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觉民和觉慧母爱缺失的部分。隐含作者的身份和觉慧很贴近,因而常常是从觉慧的角度进行母爱的书写。在觉慧新年喝多酒的时候,黄妈会娴熟地照顾他,为他夜里盖上一条棉被,早上还会责备他,这种叙述表明主仆之间是有感情的。小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是这么描述的:“她常常责备他们,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又知道她真心爱护他们,所以兄弟两个都喜欢她。”黄妈照顾觉民和觉慧的生活起居,这种日积月累产生的依赖感,和周氏有距离的爱是不同的,她的爱会出于礼教和世俗的要求。
小说对黄妈的书写,表达的是巴金对下等人的美好品质的美好展望,这是有超越阶级的态度。在现实生活中,黄妈和觉民、觉慧的等级立场是截然不同的,是一种上下级的主仆关系。但是巴金并没有着力渲染他们之间的不同,反而是强调他们之间的爱,塑造富含“母性光辉”的黄妈形象。而这也揭示了隐含作者的人道主义立场,爱是可以打破、冲淡固化的等级关系,爱是值得被放大、宣扬的。
母性形象的在场与缺席,对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都具有重大作用。细读文本后,可以发现在绝大多数的母性形象上都会闪烁着人性的光辉。高家三兄弟的生母虽缺席,但实际上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在场,并为觉新的人生选择埋下伏笔。梅芬的生母、张太太、瑞珏作为在场生母,她们虽处于同一个社会中,众多方面相似,但母性形象却很不一样,她们不同程度的爱的能力会塑造不同的女性主体形象。巴金通过捕捉这些微妙之处,写出这些母性形象之间的特别。周氏和黄妈作为在场的非生母,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觉民和觉慧缺失的母爱,而且巴金对黄妈的书写,也隐含了作者对底层人的关怀和人道主义立场。
① 于荣胜:《巴金与藤村的同名小说〈家〉中的“长子形象”》,《国外文学》1998年第 2期,第117页 。
② 曹书文: 《论巴金小说创作中的“家族情结”》,《学术论坛》2001年第 5期,第94页 。
③ 巴金:《巴金选集(第十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