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馨
生物药企的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在无菌车间工作。图/中新
“要不要为了活下去卖项目,甚至卖公司?”
2022年9月下旬的一个下午,八位创新生物医药研发企业的创始人、投资人在苏州新药创始人俱乐部年会上,就此展开了一场辩论。
这更像某种心理演练,正反双方的立场是半小时前刚抽签决定的。双方辩到激情处,直接抢麦反驳对方,还有人用上了“呸”这样的语气词。这让一位场下观众当了真,略带激动地表示不愿看到他们“你死我活”。
为活下去奋战,2022年,这些生物医药公司明明账上的钱还够花两三年,但每个人都在为最糟的状况做打算。
在一家员工上千人的企业,一位团队负责人顺手拿了瓶水,正要递给访客,立刻被前台人员阻止了,因为没有提前申请,一瓶水也不能随意取用。
“精细化管理。”上述团队负责人解释,这是公司多年的要求,绝非突然开始节省。这家生物医药公司真不缺钱,截至6月30日,账上有大几十亿元现金和短期金融资产,按上半年的研发投入推算,至少够花三四年。
这些生物医药公司,自称Biotech(生物技术),通常聚集在产业园区。早几年,在选办公地点时,它们看重的是哪个园区更成熟,同行、供应商多,能帮助业务需求尽快成达。现在,一个园区能给多少启动资金,成了Biotech最看重的。
长三角某地一位招商局工作人员透露,几家原打算租赁整栋厂房的Biotech公司,正申请缩小面积,改为租一层或几层。还有已经拿地的企业,暂缓了扩建计划。入驻企业开始计较房租和水电费。
大钱更要省,Biotech们正收缩战线。
10月10日,上市公司和铂医药宣布“砍”掉两大产品。一是处于临床后期的巴托利单抗(HBM9161),被独家授权给石药集团子公司恩必普药业;二是特那西普(HBM9036),正在进行的III期临床试验不再入组新受试者。特那西普被观察到有“疗效不足趋势”,因此,除了现有受试者随访,不能再为这款药物用于干眼症的治疗花钱了。
截至6月30日,和铂医药拥有现金及银行结余2.03亿美元,按上半年的速度挣钱、花钱,还够一年多的花销。卖掉巴托利单抗能让和铂医药“回血”1.5亿元,加上各项里程碑付款及特许使用权收费,总收入最高可超10亿元,相当于上半年现金及银行结余的三分之二。
类似的操作,已出现多次。
8月,云顶新耀把三年多前从吉利德全资子公司处买的一款抗体偶联药物(ADC)卖了回去。6月,沃森生物宣布终止用于预防手足口病的重组EV71疫苗研发;三叶草生物发布公告,减少对非新冠相关的中期/后期项目和新基础设施的投入,暂停了对三个项目的继续投入。
还有绿谷制药,在5月提前终止GV-971的一项国际多中心III期临床研究。这是一款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原研药,2019年通过优先审评审批程序在国内上市。终止前述研究的理由是:已启动的融资受2022年初国际局势及医药资本市场寒冬影响未能即刻到位,国内多地新发新冠肺炎疫情对包括GV-971在内的现有院内处方产品市场管道造成冲击等。
年初完成数亿元B轮融资的勤浩医药,也暂缓了原来“可推可不推”的项目,13个在研管线收缩为六个。
“要把寒冬想象得更加漫长。预期需要两年沉淀,甚至更长时间。”勤浩医药创始人王奎锋对《财经》记者说。
卖掉部分管线,不仅是为公司“续命”,而是把钱用于更快推进核心项目。
和铂医药卖掉巴托利单抗,目前到手的1.5亿元,不足为这款药花掉的3.743亿港元研究经费的一半。但是,此前分配给这款药的研发资金尚余1.061亿港元,计划转给HBM4003、HBM7008及其他寻求上市批准(IND)的候选药物。
HBM4003、HBM7008都可用于治疗实体瘤,是和铂医药保留管线中进展最快的。相比巴托利单抗指向的重症肌无力、甲状腺相关眼病等小病种,肿瘤药物市场的想象空间也更大。
勤浩医药2018年转型研发抗肿瘤药物。那时,很难拿到外部投资。
一年后,王奎锋松口气,他们的一款小分子药被沪亚生物国际看中,做成了一单首付+里程碑付款2.82亿美元的生意。自2020年起,公司几乎每半年就完成一轮融资,研发管线增长到13个。
现在,账上钱多了,王奎锋却在考虑收缩研发管线。他目前只打算继续推进三个临床前产品,并计划售出部分权益,得到的钱,要用于已经进入临床的核心产品。
“现在我们把所有的资金都用在了三项早期临床已经看到差异化的项目,希望样本量扩大后,前期的优势能够继续呈现。”王奎锋期待尽快做出重要里程碑,那会给资本更大想象空间,才能继续融资。
“金主爸爸”喜欢这种选择。元禾原点合伙人赵群认为,以前做一个很宽的产品管线对比估值的逻辑不存在了,投资人变得非常谨慎,“必须把手上的资源放到最有价值的产品上”。
“我们把自己的肿瘤研发管线停掉了,现在是帮其他公司的肿瘤项目做外部BD(商务拓展)。因为圈子里情况比较熟悉,促成各家合作,也能挣点钱。”广东一家Biotech企业的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这样挣来的钱,他们投给了刚刚拆分出来的眼科和口腔药物研发。
王奎鋒组建了一个专门的BD战略团队,要精细地寻找买家。因为,把产品卖给谁很有讲究。一位投资机构管理合伙人指出,在美国,当小型Biotech的产品能与跨国药企合作,往往带动估值提升。这是对研发企业实力的认可。
王奎锋手里的两个临床前项目,与大药企有了实质性接触。他也意识到,早期研发团队乃至临床团队都得深度参与进来。大药企有比较全面的团队,可帮着从另外一个视角重新审核项目。“他们提供了很多建设性的建议,对这个项目的进一步的开发,甚至如何发挥最大的价值提供很大帮助。”王奎锋说。
至少有一点是王奎锋已在考虑的:在生产和销售环节,继续寻求对外合作。“我们第一个产品极有可能通过药品上市持有人制度委托别人生产,销售也有可能寻求这种合作,拿到营收再布局自有生产和销售。把一部分利润分享给别人,其实也是成就你自己。”
对尚未盈利的Biotech来说,多少钱都会花掉,需要持续融资。
一位Biotech创始人的2022年前10个月,几乎每隔一天就在网上做一次路演。只是,投资机构的决策变得很慢。
Biotech们正一步步下调预期。“把融资的步伐放慢一点,每次的额度调少一点,估值再弄得低一点。”前述创始人发现,愿意妥协的话,还是能够吸引一些资金的,“现在活下去更重要”。
这和他一年前的想法完全不同。当时,这位创始人的公司刚开始新一轮融资,估值直指40亿元的A股科创板上市“门槛”,“(2022年)上半年把融资搞定,然后下半年开始做IPO的整个的流程”。
现在,大家很少谈论IPO,原定的上市前(Pre-IPO)融资,也要改称C轮或D轮,否则,有些投资机构连现场尽调都不愿去。前述创始人暂停了建厂计划,争取了好久才拿到的地被搁置,“要分轻重缓急。我不可能拖欠员工工资,项目也必然要往前推进。如果你两年后给投资人看的东西还是和今天一样,就完蛋了”。
求生欲,同样体现在已上市的头部Biotech身上。
9月22日,君实生物公告,明确定向增发不超过7000万股、募资不超过39.69亿元,其中36.71亿多元用于新药研发。它的2022年中期报告显示,截至6月30日,其银行结余及现金约为人民币34.07亿元。可能增发募资比现金还多。
通过配售或增发“回血”,上市Biotech们操作得很熟练了。据《财经》记者不完全梳理,2022年6月以来,康方生物、泽璟制药、乐普生物、复宏汉霖、开拓药业等多家企业,通过这一方式募资5亿多港元至40亿港元不等。
还有抵押贷款。截至6月30日,复宏汉霖抵押了约8.41亿元资产,包括厂房、设备、贸易应收款、土地使用权等。该公司现金及银行余额约为7.947亿元。
在2020年-2021年的投资热潮中,Biotech哪用抵押借钱。出了商业计划书,快则两三个月,慢则六个月,投资机构的钱就抢着进来了。2020年10月中旬,一位企业负责人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前刚刚与财务顾问机构(FA)会面,他对FA说,“你给我少找几家投资人,我现在额度都分不过来。”
那时,是Biotech挑投资人。有人非知名机构不要;有人要专业医疗基金,得对公司业务有实际帮助;还有企业直接对FA提出估值要求,达不到,就不签财务顾问协议。即便如此,也会出现同一公司多家著名基金同时给投资意向书的情况,浩悦资本创始合伙人丁亚猛2020年告诉《财经》记者,“都是老大亲自带队来谈,说一定要投进去。”
“其实在资本寒冬情况下,政府层面对企业也有实实在在的现金支持。像苏州市的独角兽培育项目、研发补助、退税,还有科技计划、人才计划、科技成果转化……补贴甚至上千万。”王奎锋觉得,对初创Biotech来说,这也是“开源”的很大一部分。
一位生物医药产业园区的招商人员正不断收到此类要求,希望提高企业落户的启动资金,或是租金、税收优惠,“这种时候,肯定是要支持企业,在我能力范围内帮他们想办法”。
多数Biotech們的想法是,不管用什么办法,搞来钱,把最有希望的项目推到上市销售。然后,他们还是想成为大药企。
(赵天宇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