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品特戏剧《轻微的疼痛》中的怪怖者

2022-11-12 19:41李赛男
戏剧之家 2022年19期
关键词:品特黄蜂爱德华

李赛男

(淮阴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淮安 223003)

1919 年,弗洛伊德在其发表的《怪怖者》(Das Unheimliche)一文中,第一次确立了怪怖者(uncanny)的概念。他探讨了德文单词“heimlich”和“unheimlich”的词源,uncanny 相当于德文unheimlich,译为“令人可怕的,离奇的,怪诞的”。去掉表示否定和相反的意义的前缀un,heimlich则译为“隐秘的,隐蔽的”,而heimlich 的词源heim 则代表着“家”。“家”是熟悉与归属的象征。也就是说,当一个看似熟悉的人或物突然露出不熟悉的一面时,怪怖感和恐怖感油然而生。简而言之,所谓怪怖者,即某种既熟悉又陌生、同时又令人不安和恐惧的心理体验。

弗洛伊德认为,任何情感都与冲动相联系。一旦冲动被压抑,情感就转变成了焦虑。在现实中,怪怖并不是什么新鲜或陌生的东西,它是熟悉而古老的,它在人的头脑中根深蒂固,只是在压抑的过程中才与之疏远。也就是说,“怪怖者”不是真正、彻底的诡异、陌生事物,而是一些熟悉的、在精神中早已被建立的事物,只是受压抑机制的影响,它们才显得怪诞可怖。

正如弗洛伊德的“怪怖者”所体现的那样,品特戏剧《轻微的疼痛》很难用“熟悉简单”来形容。虽然舞台中央仅摆放了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品特却用最少的布景和道具呈现了“不真实的现实”或者说“现实的非现实”,剧中人物看似过着熟悉的普通生活,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困惑的复杂的世界,隐藏在表象的微痛之下的是深深的剧痛。

一、熟悉孕育陌生

品特的《轻微的疼痛》以一对夫妻坐在早餐桌旁开场,他们随意地聊着花园里的花,随后发现站在他们后门口的卖火柴的老人并与之交谈。剧中爱德华、弗洛拉和卖火柴的老人,似乎都是过着宁静、普通的日常生活的人物,剧中呈现的场景也是乡村家庭生活的熟悉场景。然而,剧中人表现出的行为举止却远非“熟悉”那么简单。

例如,卖火柴的老人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普通人,同时,他也是处于弱势地位、没有攻击力的存在。然而,在这部剧中,他却表现出陌生而又令人恐惧的怪怖者形象。

首先,如果想卖掉火柴,他应该站在人流量大的主路上,但他像雕塑一样,在一条远离人烟的小路上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个月。偶尔有人经过,他也没有走上前去想办法卖出他的火柴。甚至,在盛夏时节,电闪雷鸣的时候,他依然站着不动,还戴着“巴拉克拉法帽”(balaclava),把整个脑袋都包起来,只露着脸。他如此不寻常的表现和态度说明,他站在这对夫妇家的后门口,有着与卖火柴无关的不可言说的目的。在该剧中,他不是一个单纯卖火柴的老人,而是一个怪怖的、具有威胁性的角色。

其次,卖火柴老人的怪怖者现象还表现在他的沉默不语隐晦地揭露了爱德华和弗洛拉压抑的恐惧、思想和弱点。在让卖火柴的老人进屋后,弗洛拉和爱德华把他们各自的欲望和恐惧都投射到了他的身上。爱德华缺乏自信,怨天尤人,却又总想表现出正面形象,这与他懦弱的内心形成鲜明对比。比如,当爱德华邀请卖火柴的老人进来时,用“小心点”“不要拘束”“在这样的日子来点点心”之类的话语来接待他,借助这些恭维之词,爱德华试图隐藏他对沉默不语的卖火柴老人的恐惧以及可能会被他取代的焦虑。这说明卖火柴的老人并不像看起来那样无害,因为他暴露了爱德华缺乏自信的弱点,激起了爱德华对生活的恐惧。卖火柴老人的沉默和他可疑的存在也唤起了弗洛拉压抑的恐惧和被强奸的创伤回忆。卖火柴的老人残忍地让她面对与她过去有关的无声的恐惧和由她被忽视的需求而产生的复杂的欲望,这就是卖火柴的老人的怪怖者本性。

最后,卖火柴老人的怪怖还表现在他结束了爱德华的存在。在最后一幕,弗洛拉带着卖火柴的老人来到花园,告诉他:“我想带你看看我的花园,是你的花园。”“你一定要看看我的旋花……我的忍冬,我的铁线莲”,然后,她转身把火柴托盘交到爱德华手中:“爱德华,这是你的托盘。”弗洛拉把她的丈夫赶了出去,却把卖火柴的老人领进了家门。卖火柴老人的存在对这对夫妇产生了一种怪怖的破坏作用,其打破了爱德华和弗洛拉之间虚假维持的混乱关系,并结束了爱德华的存在。

二、过去复影现在

剧中女主人弗洛拉看起来是一个乐观享受生活的女性,似乎没有经历过创伤,但她隐藏了与她怪怖过去有关的深刻印记。比如,在戏剧开头,她看到花园里的花都开了,感到无比欣喜。阳光、花朵、泳池都能让她感受到生活的静谧和美好,然而,当她与卖火柴的老人交谈时,我们不能否认,她在“过去”受到的精神伤害成为了“当下”的复影。弗洛拉无意间透露了她在骑马外出时被强奸的真相。事实上,直到她遇到了卖火柴的人,并和他谈论她被强奸的事之后,她受创伤的本性才被揭露出来,她的怪怖由此产生。

她说:“我们私底下说说,你曾经是偷猎者吗……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偷猎者。那是一场可怕的强奸,那个畜生。”弗洛拉的无助状态表现为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感,这种紧张感在她内心深处不断加剧,使她担心卖火柴老人可能也会卷入她的恐怖的强奸经历中。此外,弗洛拉对自己被强奸的描述也暗含了她对性欲的渴望。她沉浸在被强奸的回忆中,尽管经历了“殊死搏斗”,弗洛拉还是很享受这一被强奸的过程,这让我们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性需求得到了满足之后的暗喜,在她不完整的自我背后,是她被忽视的心理需求和性需求。这种屈辱的经历扭曲了她一开始所呈现的幸福女性的形象,同时呈现出其混乱复杂的内心世界。

她向一个陌生人倾诉她的痛苦经历,这意味着她和她的丈夫的关系如此陌生而疏远,她甚至需要向陌生人倾诉,从而让自己从与过去有关的恐惧复影中解脱出来。当被问到她怎么知道那个卖火柴的人不会整夜站在那里时,弗洛拉用“你觉得他有意思吗,爱德华?”这样的回答来转移话题。当爱德华表达他对卖火柴老人存在的焦虑时,她说,“他是一个可怜的、无辜的老人,我不能说我觉得他讨厌”。另外,当爱德华被一直沉默不语的卖火柴的老人惹恼时,她说“你要拿他怎么办,爱德华?你会对他动粗吗?他很老了。我不确定他能否听到或看到。”弗洛拉的回答暗示,虽然她对卖火柴的人有好感,但她要么沉默,要么转移话题,从而掩盖她对卖火柴老人的兴趣。

品特笔下的人物的交流从来不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相反,是为了掩饰其真实目的。爱德华坚持要了解卖火柴老人的身份,但弗洛拉却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从而阻止他达到这个目的。弗洛拉试图阻止她的丈夫知道这个卖火柴的人的真实身份,实际上反映的是她的丈夫未能满足她的心理需求以及她对这个陌生人压抑的同情,甚至她想从这个陌生人那里寻求幸福。

三、家园浮生非家幻觉

根据弗洛伊德“压抑的复现”理论,怪怖者现象实际上有着“家园”的根源。作为剧中的男主人公、家园中的男主人,爱德华一方面表现出令人熟悉的、亲切的丈夫的形象,另一方面却又是陌生的、隐秘的,“家园”的影子在他心里徘徊、在暗中发生作用,使他表现出非家幻觉,最终真的被逐出自己的家园。

首先,爱德华的非家幻觉反映在他对黄蜂的处理上。当他们坐在早餐桌旁时,黄蜂就像一个入侵者,“威胁无处不在。你知道,就在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充满了威胁。你无法避免,你无法摆脱它。”对于一个生活在封闭的环境中的品特式人物来说,一只小黄蜂也可能构成很大的威胁。黄蜂的嗡嗡声扰乱了他看似舒适的早餐气氛,他命令弗洛拉“盖上果酱”“盖上罐子”“别动”“离开它”“把盖子给我”。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结束黄蜂的存在,对他来说,黄蜂不仅仅是一个发出令人不安的噪音的飞虫,它还扮演了敌人或入侵者的角色,这迫使爱德华暴露他的真实自我。尽管他试图给人一种对周围环境漠不关心的印象,但实际上他始终对威胁保持警惕。

其次,爱德华的非家幻觉来源于他对不断生长的旋花的恐惧。当弗洛拉提到正在开花的忍冬时,爱德华却一直强调,他以为那是旋花。旋花的存在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因此,他一再确认“你是说旋花开花了吗?”其实将忍冬和旋花这两种植物进行比较,不难发现爱德华恐惧旋花的原因:忍冬和旋花都是野生植物,但忍冬有芳香的黄色花朵,而旋花是一种杂草,能够扼杀其他植物的生命。如果任由旋花自由生长,几周内它就可以摧毁一座花园。旋花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却像一种无声的力量触发了他的恐惧,让我们隐隐感受到他在“熟悉”的丈夫的面纱下,隐藏着一直以来的弱点,而旋花扮演了一个威胁的、敌对的角色,暗示他遭受内心空虚压抑感的折磨。

因此,他对卖火柴的老人心生戒备,他担心总有一天卖火柴的老人会压制他,他那令人不安的凝视,像旋花一样将爱德华推入恐惧的万丈深渊。这一念头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爱德华对于卖火柴老人的存在感到非常焦虑,以至于他把旋花不断生长缠绕类比为卖火柴老人不断延伸的威胁感:旋花可以潜入任何角落肆意生长,而爱德华也会被默默守候在外面卖火柴的老人压迫到窒息。它预示着接下来,卖火柴的老人入侵了他的家,抢占了他作为丈夫的生存空间。戏剧的结尾也证实了这一点,卖火柴的老人最终成为了弗洛拉花园里的忍冬、爱德华花园里的旋花。

四、结语

作为一个拒绝面对真相的人,爱德华的怪怖最终表现为他的“轻微疼痛”。当面对“黄蜂”和“卖火柴的老人”这两个抢占他生存空间和心理空间的主要威胁时,爱德华将他的恐惧与无助诉诸“轻微的疼痛”,以掩盖他面对真相的恐惧。由于害怕暴露他恐惧的内心和表里不一的分裂人格,当弗洛拉看到他“握紧拳头,眨眼睛”时,问他“你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吗?”他用“我眼睛有点疼”来搪塞她。爱德华之所以避免谈论自己,而在遇到麻烦的时候表现出眼睛的疼痛,是因为眼睛的疼痛表现了他的内心危机,他身体疼痛是他心理疼痛恶化到无助的地步的表现,它让我们看到了他的怪怖本性,这是由他强装自信的外表和缺乏安全感的内心之间的冲突所造成的。

品特的《轻微的疼痛》似乎通过一个简单的视角,展示了一对乡村夫妇过着舒适生活的场景以及他们与卖火柴的老人相遇的故事,但是,通过弗洛伊德式的怪怖者分析,我们对这个品特式的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剧中爱德华、弗洛拉和卖火柴的老人,都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之间的交流不是为了沟通,而是用语言来隐藏危险的世界,保护自我。在人物的“轻微疼痛”之下隐藏着“剧痛”,而人物所经历的这些无法公开、无法言说的伤痕都来自无法愈合的伤口,这里隐藏着一个又一个难以启齿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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