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刚
1
1999年夏天,陈树声从动力车间调到了宣教办,编辑一本刊物,叫《化工动态》。名字挺响,像一份行业权威期刊,其实就一个三千多员工的厂刊。64页的版面容量,两月出一期。主要报道厂领导出席各种会议的讲话,剩下的版面是班组建设和文学副刊。主任叫刘远洋,不到五十岁,长得细皮嫩肉,貌似刚毕业的大学生。见谁都似笑非笑,像个好脾气的中年大叔。他在夜大念过三年哲学,马克思主义摸了点皮毛,看问题,有时候唯物,有时候唯心。同事们私下里喊他刘哲学。他安排陈树声编辑副刊版面。陈树声叫他老师。他扬了扬眉,摆摆手说,别叫我老师。叫师傅,或者叫老刘也行。其实他喜欢别人叫他刘哲学。
两年前,陈树声从一所二流大学的中文系毕业,分配在动力车间烧锅炉。从到车间第一天上班开始,他就像个收过聘礼只等嫁走的姑娘,每天数着日子过,盼着厂里兑现招聘时的承诺:一般情况下,大学生在车间锻炼三个月后就会提拔到管理科室。
但这个“一般情况”出现了严重问题,厂里的状况十分不妙,隔段时间就像个癫痫病人发作一阵,忽然晕倒在地,打滚,抽筋,翻白眼,吐泡沫,眼见就要爬不起来了,但也死不了的样子。先是产品滞销,流动资金跟不上,原材料供应饥一顿饱一顿,然后工人的工资开始打白条。接着降价处理一批库存产品,或者找供应商高价赊回原材料,厂里又开始恢复一点生机。工人们上班就盯着烟筒发呆,生怕什么时候就不冒烟了。工厂一不冒烟就要减人,像演戏一样,剧情都没啥悬念。邪性的狠。
人事部门组织召开了几次大学生座谈会,稳定人心。请宣教办主任刘哲学作厂情报告,那是陈树声第一次见他。刘哲学讲了一通主观、客观,内因、外因之间的关系,理论水平不低,结合实际不行,纲举了目没张开。他把五根指头合成了拳头,又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大家被他弄得云里雾里。不懂那就重复,一遍不行两遍。第三遍的时候,有同学问,什么时候可以调动岗位?刘哲学愣住了,皱着眉,好像这个问题难住他了。他用求援的目光看着人事科长。人事科长是个更谨慎的人,就算一句平常话,他也会琢磨片刻。虽然琢磨片刻,放到嘴里又含了片刻,最后羞答答说出来的还是一句平常话:现在厂里的主要精力都在找钱渡难关,调动岗位的事就只能先放一放哪。他的语音拖着长调,像深情的叹息,像动人的吟唱。这道理大家其实都懂,也理解。但每个人心里头,还是涌出无边的失望,就像一群人走进了幽长的隧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出口。那段时间,报纸上经常有国企改革新闻,有的转成了民营企业,有的一块钱转让股权,被兼并重组。大学生们心里从此起了雾,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远方。开始陆陆续续跳槽,半年时间走了一多半。
经过大半年的消磨,陈树声对烧锅炉的苦闷生活已经习惯了。锅炉房灰尘大,一天下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他特意剪了个小平头,好收拾。那些还待在车间的大学生,他们把锻炼当成担子,挑在肩上,挂在脸上,含在嘴里。满脸的不高兴,满嘴的抱怨。只有陈树声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像个和颜悦色的旁观者。
每次运煤入仓后,他便坐在操作台前静静地看着液位计,老是疑心自动进水装置会突然失灵,引发锅炉爆管事故。坐久了,又觉得脚底像长满了针尖与麦芒,十根脚趾头开始在鞋子里乱动。陈树声弓下腰,捧着船一样的劳保鞋,往外倒煤粒。煤粒被脚丫挤成了丸子,状如黑豆,落在地上发出瓷器开片般的轻微细响。他用指头拈起一颗丸子,迎着灯光细细观察,似有微光溢耀。这种不动声色的凝视,很快让他沉重地感觉到:这简直是一场人间奇遇,需要多少机缘,才可穿越时空,跨越自然的界限,彼此寂寞地相逢。这煤仿佛也有一个轻盈的灵魂,正在他的手中沉睡,等待被烈火唤醒。
陈树声像个高贵仁爱的君主,目光温润安详,举着这颗小煤丸慢慢踱步到炉膛的观察孔。他要让它看到,那群千里迢迢一起赶过来的兄弟们正在炉膛里欢声歌唱,它们的身体里都有一团狂野的火。这颗和他的脚丫子有过亲密缠绵的煤丸,被扔进炉膛,瞬间变成了一团火球,炉排下鼓出的风,让它如烟花绽放,华丽奇异,但迅速就收敛光华,变成了白色的灰渣。它们的灵魂已经脱离沉重的躯体,将顺着烟筒飞升上天,重返故乡。陈树声的眼睛有些湿润,由物及人,就仿佛看到煤丸子也在经历一场人世间的浮华。这些想法像水一样流进了脑子,灌满了身体,陈树声有些摇摇晃晃。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融化。这是一种可以重复的游戏,每次拉完煤,陈树声就能让它重演一遍。他的眼睛里仿佛藏着火焰。
陈树声慢慢忘掉了调动的事,每天快乐地上班,快乐地享受扔煤丸的乐趣。整个一副水往低处流的样子,自得其乐。但看到个别大学生找关系调到管理岗去了,他平静的内心还是会像潮水样涌动一阵。不就是两条烟两瓶酒的事吗?然而每次走到商店柜台前,只要问问香烟和酒的价格,他就把一个头又想成了两个大。眼皮往下一扯,心事又打成了结,手里的钞票羞涩地躲进口袋。他开始劝自己,其实在车间烧锅炉也挺好,既有脚踏实地的劳动,还有让心飞翔的快乐。其实就一点不好,因为上班老戴着防尘口罩,嘴巴周围有一个椭圆,比别处都白。走在路上,像个化妆不到位的小丑。
直到有一天,人事部门通知他到宣教办报到的时候,他甚至都有些不以为然,心情和表情完全没对上号。过了很久,陈树声才知道能调到宣教办,原来是起因于一次群体上访事件。
2
那天下午,工人们到政府门口去扯起了横幅。大家穿着颜色和款式一样的“国营二化”的工作服,排成方队,扯着横幅,摆出准备游街的阵势。市里领导先是慌了,然后烦了,安排秘书通知厂里:“没名堂,叫二化的老周赶紧过来!”
半小时后,厂长周继平急匆匆地赶到了市政府。他绕过前门,避开了上访的工人们,从后门溜了进去。市长站在五楼的走道里用下巴指给他看。两个人便站住了,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的工人们,几个保安拿着大喇叭,并没有喊话,只是做出许多手势,大约在做思想政治工作,劝大家保持冷静。一群闲人在旁边看热闹说闲话,听不清在说什么,看样子倒像在给工人们加油鼓劲。有人鼓掌,有人在笑。
市长说,这不像话嘛。你去把人哄散,马上开会研究厂里的事。
周继平一张脸跑得收不住汗,一会儿就叉着腰站在市政府门口给工人们做劝导工作,主要是训斥。因为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虽然是破口大骂,却又显出格外的亲热劲。奶奶的!这能闹到一分钱的贷款吗?马上要商量贷款了,你们再闹,我不管了。让你们喝西北风去!工人们被他训得低头耷脑,但一听说政府马上就要开会研究国营二化的贷款,大家立马转悲为喜,四散而去。很快,市政府门口就像个散场后的影剧院,空旷寂寥。
等周继平再上楼的时候,公安局、信访局、发改委的领导们也到齐了,大家神色严峻,每一张脸都忧心忡忡。周继平迎上去和他们握手,像欠过他们钱但没法还的样子,不说一句话,只是求援似的看着他们,窘迫的眼神里充满了内疚和无奈。
专题办公会开了一半,财政局长和几个银行的行长才赶到。周继平表态很积极,思路很清晰,先是断断续续,后是滔滔不绝,说各种困难缠身,嘴上轻松,内心紧张,最后才吞吞吐吐地提到了钱。市长梭巡了一圈,没看到一个管钱的部门。气氛凝滞了。市长拿目光对准秘书长,指示说,快通知他们过来。
会议只要涉及资金问题,就会有支持派与反对派,还有骑墙派。信访局、公安局支持银行放贷解决当前危机的声音最响,还有比稳定工作更重要的事情?行长们都是反对派,好像事前商量过,异口同声地说“国营二化”的资产负债率太高,信用贷肯定涉嫌违规,而且风险不可控。支持贷款融资有道理,拒绝贷款也有理由。行长是一群傲慢的人,而信访局长更傲慢,所以他们的眼睛几乎没有好好对视过。公安局长不仅傲慢,还特别严肃,有一股子霹雳杀气。维稳工作,行长们负不起这个责。贷款风险,局长们同样负不起这个责。双方意见一对垒,事情就僵住了。财政局长是个骑墙派,挂着通情达理的微笑,满脸的和气生财。方向往哪边倒,则取决于他揣摩市长的意图。他要等市长表态了才会摊牌。
只有周继平紧张得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他使劲地抿着嘴,但抿完之后有两颗龅牙还露在外面,就翘起下唇,又往上抿了一回。等他把嘴抿严实了,财政局长才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厂长觉得要注入多少资金,可以解决当前的燃眉之急?管长远的事,以后再议。他一边放慢了语气,一边拿眼瞟市长。会议开来开去,在钱的问题上已经纠缠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哪里是在商议贷款?分明就是在等市长的脸色。市长像个很有经验的监考老师,把两只胳膊抱在怀里,只是不动声色地看同学们做试卷,脸上看不出任何风吹草动。
市长这时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财政局长看出了苗头,顺着话往下说,如果走存货质押贷款的程序,流程太慢,可以启动。同时考虑通过财政局下属的平台公司进行担保贷款,可以先救急。他停顿了一下,用眼睛扫了一圈银行行长那边,话里有话了,说现在最少需要确定两家银行参与这次融资。
财政局长的建议既务实又具体,连贷款路径都规划好了,眼看贷款就要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但具体到哪两家银行,他不能再往下说了。这要留给市长最后拍板。他停顿下来,避实就虚地望向市长,脸上的表情很有政治敏锐性。
轮到市长最后表态了。他满脸内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观察了一遍大家的表情。除了几个银行的行长面色紧张外,其余的人都很轻松。市长开口先说了一句话,我完全赞同财政局的意见。这是他对建议的全面肯定。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中农工建四大家,要为化解企业当前危机和支持企业长远发展作出积极表率。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市长又眨巴着眼皮继续说,贷款资金到位后,企业既要抓铁留痕地解决当前稳定工作,又要潜心静气地研究管长远的事。要抓紧推进股份制改造,要引进外来资本参与改制,要有新气象,要有新作为,要久久为功,务求成效。等他放松了语气,才拿目光看着行长们,用指头批示说,这次脱困资金由中行和农行支持,下一步发展资金由工行和建行支持。
四家银行都扯进去了,谁也不好再找理由推脱。行长们肚子里叫苦,面上都不带出来,仍乐呵呵的,表示同意。全体鼓掌通过。
会议本来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农行的张行长仿佛吃了大亏,不满地插上一句话,听说国营二化新招的一批大学生,都走光了,剩下的几个还在车间倒班?唉,人才也是资产哪,不能浪费。这一问一叹,很有针对性。但他没提他有个继女还在车间当化验员。
市长语重心长地补充指示,上面要求地方国营企业要限期改制,靓女先嫁,剩下的也要铁腕推进!改革首先就要解放思想,解放人才。我们也要积极探索一块钱转让股权的路子,你们要读懂休克疗法的背景,领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现实意义。
周继平在贷款拨付前,赶紧把这批还在车间的锻炼的大学生调到了管理部门。
这些情景都是刘哲学后来讲给陈树声听的。那天刘哲学喝醉了,舌头有些卷,像外国人学说汉语,音调还重,事情也说得有些乱,一边说还一边四处张望,目光里头出现了紧张。见陈树声没听明白的样子,又说不透,就跟他急,满脸的愁容,不停地咂嘴,还摇头叹息,仿佛在为周继平的处境难过,说当厂长太不容易了。那天会议还讲了企业要面临改制的事,一块钱转让股权的部署。但这些他没有都告诉陈树声。他的讲述笼罩着一层鬼鬼祟祟的紧张气息,好像他说的事被别人知道了,要被杀人灭口一样。
别的事情陈树声也没太在意,单单记住了调动岗位竟然是起因这件事。心里不免感慨,原来世上许多事情,竟是从不关联处牵扯过来的。
3
调到宣教办后,陈树声蓄起了长发。他想把自己弄成诗人的样子。个性张扬的文化衫买不起,因此蓄发成了最好的选择。他希望的样子是发梢能触肩,像披着一挂小瀑布,有流畅的韵律感。或者就用皮筋束成马尾,充满活泼的运动感。两个月过去,陈树声的刘海已经完全遮住了额头,脑袋上像顶着一只发夯的松鼠。
刘哲学几乎天天跟着厂长周继平到处开会。刘哲学手里经常还拿把折扇,不怎么扇,摆样子似的,像古戏里的谋士。他拿手的本领也不是研究哲学,而是不论周继平讲什么话,他都能把会议记录捋得像《人民日报》的社论。措辞造句,很有政治水平。刘哲学口才不行,讲话容易把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或把两件事绞成一件事,讲半天,除了他自己谁也难弄明白。但他一拿笔,就像换了一个人,每篇会议纪要都有着开阔和驰骋的气势。如果会写又能说,那岂不是显得比厂长还能?这正合周继平心意,所以在哪开会,都带着刘哲学。周继平脑壳圆,肚子大,舞文弄墨不行,抓生产卖产品不行,开会总结有一套。张口想啥讲啥,在不在点子上也不要紧,会后有刘哲学把记录捋顺,事碰事理挨理,码得规规整整。就算周继平只是撒了一把米,刘哲学也能汤汤水水熬成一大锅粥。周继平很满意,说党委副书记的水平嘛。刘哲学脑子一时反应不过来。周继平就用指头杵刘哲学的脑袋,说迟早的事嘛。刘哲学不晕头转向了,兴奋得直搓手。过后还是有点难为情,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当官显得太馋了点儿,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但随后一想要当副书记,忍不住又偷偷笑了。连续好几夜都没睡踏实。
刘哲学不开会的时候就在办公室写稿子。陈树声观察过他写稿的样子,从没见过写字这么用劲的人,笔杆都要被大拇指捏破了,字在笔尖下吱吱叫唤。刘哲学一边写还一边嘘气,十分享受,仿佛在做一件天底下最有学问的事情。
那天下午,陈树声在办公室校稿。阳光透过百叶窗漏进来,微风轻拂,光影流动,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音乐在稿样上起伏。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瘦高个女孩子走进来,露出一口细碎的白牙朝他笑,眼睛弯成月牙,睫毛忽闪忽闪。
她怯生生地问,你是陈树声吧?我叫张娟娟。
陈树声放下校稿的红笔,也笑着点点头,努力掩饰着愕然,好像真的认识她一样。也许人的记忆里真有些奇怪的褶皱,她的名字就藏在哪道缝隙里。他突然就想起了这个名字。厂里传闻这批大学生集中调动岗位,要感谢一个叫张娟娟的女孩子,是她当银行行长的父亲在关键时刻说了话。原来就是她!陈树声惊讶得把嘴张了张,一时不知道该把涌上心头的感谢安放在何处,有些手足无措。
请坐!陈树声赶紧站起来给她让座。
她没有落座的意思,说我是来投稿子的。
那段时间,厂里正在为企业股份制改革作舆论准备,要求刊物把班组建设和副刊换成一个新栏目,叫:“我能为改制做什么?”工人们对企业改制不上心,以为就是化工厂变成公司,厂长变成总经理。说汤换了,药没变。只要能按月开工资,管他怎么改。大家都不怎么挂嘴上,更没几个人写稿。厂里安排工会赞助,参赛作者每人奖一块夏士莲香皂。平常大家宁愿拿一千斤力气做产品,也不愿花二两功夫写文章。有偿投稿的消息起了作用,工人们奔走相告,稿件雪花般飘来,堆满了编辑部。改制没人往深处想,模样永远离不开酒和饭的形态。诸如一根煤棒一个蛋,一捧煤棒一餐饭。我为改制唱赞歌,胜利归来有酒喝。文章内容千奇百怪,只求先把夏士莲拿到手。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工人不多,字像被敲断过筋骨,软沓沓地趴在纸上,歪七扭八的不说,还净是错别字。陈树声用红笔画个圈,勾到旁边,注上正确的。感觉每篇征文都是一个陷阱,他要忙活半天才能爬出来。比烧锅炉还累。刘哲学看着一堆空肥皂箱,无声地摇头,说重在参与,实事求是。并不过问栏目文章的事。
陈树声以为张娟娟放下稿子就该离开了。她不坐,也不站,而是在办公室里一扭一扭地走来走去,像和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跳舞。她的目光也忽远又忽近,在堆成小山的稿件和书柜间巡睃,仿佛沉浸在梦幻中。这才是我喜欢的样子……她看了陈树声一眼,欲言又止,话没说完,就收住了。她都有点失神了,眼睛里充满迷离的光。
陈树声想努力做出故交在静听朋友诉说心事的样子,但不知接啥话好,客套不上。如果接岔话了会更尴尬。空气有点闷热,他就朝她点点头,走过去把落地扇打开。扇体好几处有了锈斑,扇头摇晃、喘气、颤动,像个麻脸老人在有气无力地呻吟。风吹过来,陈树声的头发全炸散开,像只非洲雄狮。她说,这样子看起来,好野哦。她乐了,陈树声也假装跟着乐。俩人相对一笑,竟轻松了,突然从尴尬境地里跳出来,变成了多年不见面的老同学一样。
张娟娟探询地问,你为什么读中文?是因为喜欢吗?陈树声说,说不上喜欢,录取后调剂到这个专业的。我报的是市场营销,干销售挣钱多。张娟娟又问,那你喜欢钱?他说,说不上喜欢。但穷怕了,穷则思变。张娟娟更好奇了问,那你喜欢什么?陈树声想了想,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论干什么,过一阵就会适应。烧锅炉也挺不错。她吃了一惊,说那你是干一行就爱一行,我是爱一行才干一行。其实,我就不喜欢做财务。陈树声只问了一句,那为啥?就再也截不住她的话头了。没想,她是个话痨子。话越扯越长,嘴巴都管不住舌头了。看她嘴唇都要讲枯了,陈树声拿起搪瓷缸涮了涮,倒杯开水递过去。她也不喝,用双手捧着继续讲。陈树声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老老实实坐着听。
张娟娟读小学写的作文就是班上的范文,上初中开始发表豆腐块文章,到高中还发表过一些诗歌。她认为她就是为文学而生的,不读中文系就是浪费了天生我材。她后爸在银行工作,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非让她填财经类大学。为这事,母女俩生了隔阂。她不埋怨后爸,却记恨母亲。这里面很复杂。她五岁的时候,父亲因车祸去世。七岁跟着母亲嫁过来。后爸其实挺不错的一个人,在银行当领导,前任病亡,没有子嗣。大母亲十岁,对母女俩都好。而且和生父同姓,都姓张,也不用改名换姓。刚进门的时候,母亲叫她跪下喊爸,张娟娟喊不出,跪在地上,不开口,也不起来。最后还是后爸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说别让孩子委屈。进门后,家里大务小事,也全由母亲做主。就是有一样,如果是他决定过的事情,不能反驳。母亲看似当着家,其实还是处处看着后爸的脸色在行事。志愿填报期间,她几次想和后爸沟通沟通,给她的嘴巴贴上封条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母亲。母亲看到苗头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给她递眼色:这事不要说了,就按爸爸的意思办。母亲有自己的小心思,觉得读个财经类大学,今后在银行系统就业方便。毕竟有个当行长的爸爸。毕业分配的时候,爸爸安排她先进国企锻炼,然后从企业财务再调到银行融资部工作,这样,资历、经验和人脉都有了积累。
陈树声觉得她就像在把小说里的情景往日子里搬,心里头乐了。又想着这么光鲜的行长女儿,原来她的人生还有这么多弯弯绕。
张娟娟捧起茶缸喝了一口水,正准备往下说。门口人影一晃,刘哲学开完会回来了。他的声音充满焦虑,说要出大事了!他连说了两遍,才发现屋里还有别人,眉毛立马挤成一堆。他眨巴一下眼睛,看清楚是张娟娟,大约是知晓她的底细。他紧凑的眉头又散开了,声音也柔和下来,拱手作揖,连连说,你们聊,继续聊。他拿出汉显寻呼机看了一眼,装模作样,像是对着里面滚动的字幕在回话,马上到,马上到。出门的时候,他还用同谋的眼神盯了陈树声三秒,好像在等着和他心有灵犀。他掩饰不住的表情似乎在说,陈树声要好好把握机会,和张娟娟谈恋爱,事情不成,没啥损失;事情成了,就是草鸡攀上了凤凰。
张娟娟把一切看在眼里,脸上有点挂不住,又不好解释什么。几秒钟内,她脸上的颜色变换了好几种,最后变成了微红。等刘哲学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说,平常我像个没嘴的葫芦,话都在肚子里憋烂了。今天话有点多,但吐出来后就轻松多了。陈树声说,那是你信任我。她说,谢谢你。顿了顿,又叮嘱:今天讲的话,不要对别人说。
陈树声还没来得及表态,突然远处传来一串啸叫,像汽车爆了轮胎。他听出那是锅炉房排污的声音。他能想象夹带蒸汽的浊水正从排污管喷射出来。陈树声说,锅炉房每次交接班的时候,要带压清理堆积在管道内的污垢。如果汽包水位低,蒸汽窜出来,声音就会很响。憋压了。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陈树声心中一激灵,笑着冒出一句俏皮话,锅炉还定期排污呢,何况人?再憋了难受,就找我排污。她说,你挺善解人意的。然后,抬腕看了下表,说该下班了,有空再聊。出门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眉头一跳,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陈树声才发现她的睫毛特别漂亮,忽闪忽闪的,像是眉梢歇着两只蝴蝶。
陈树声的脑子很乱,比脑袋上胡乱飞舞的头发还乱。她凭什么要我去把头发给剪了?这是他和张娟娟第一次见面。也怪,这话他竟放心里头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愣怔了半天。等她离开后,才想起忘记给她一块夏士莲香皂了。陈树声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羞愧。
4
踌躇两天后,陈树声重新理了个平头。他一直觉得行头也是语言,要么衣着,要么发型,都是一种表达。他渴望用长发表达艺术的气质,诗人没当成,现在咔嚓几下,顶个平头又变成了锅炉工的模样。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自己,也晃过给张娟娟送香皂的念头,让她看到自己的头发理短了。不过,也只是念头而已,要真正行动起来,还是觉得难为情。
他认真读完张娟娟的文章后,觉得她的文采真是不错,把改制的背景、意义和今后的战略方向分析得头头是道,特别对未来勾画出了迷人的憧憬,夹叙夹议,逻辑严密。语言简洁不失华丽,节奏跳跃不失流畅。他把文章推荐给刘哲学看,说师傅,终于等到一篇好文章了。刘哲学看一段,背驼一寸,还没看完,脸上的笑僵住了,手挥了一下,幅度不大,简短有力,有些不耐烦地说,全民所有制改成股份制,为资本主义复辟唱赞歌?陈树声心里一惊,把那天他说的“要出大事了”联系在一起。原来刘哲学对改制有看法。刘哲学也意识到话说重了,低声背诵课文一样嘀咕,让她把文章改一改。文章怎么改他不讲,陈树声也没问。就算问了,刘哲学也不一定能说清楚。刘哲学想说的话都装在肚子里,倒不出来,能倒出来的都是写材料用的几句套话。他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不一样。
刘哲学愣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这是个好机会,没事和人家多聊聊天,也是蛮好的。话说得含糊,但他撺掇陈树声去追张娟娟的心思十分明朗。
陈树声去卫生间抹了把脸,对着镜子,想象张娟娟歪头冲他笑的样子。他也跟着笑了。
陈树声拿着稿子来到财务科。张娟娟看见他,隔着柜台站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笑着说,头发短了,精神了。俩人都笑,各人笑各人的。他挺直腰板目测了一下,感觉比她还是高两公分。他的眼睛能平着她的额头,莫名地心宽了一下。他把夏士莲香皂递过去,说上次忘给你了。财务科隔壁有个接待室,摆了两组沙发,给税务、银行过来的办事员预备的。她绕过柜台,打开门,示意陈树声进去。她是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说话。
陈树声每句话都很小心,用了绣花的心思,说你的这篇改制文章写得真好,既专业,又抒情。她笑了,说表达得还不够通俗,要把专业写得外行人都能看懂。你看懂了吗?他想了一下,有点心虚地说,改制不光是名称变了,由“国营第二化工厂”改成“泰丰化工有限责任公司”,债权债务冲抵后的净资产折算成股本,新公司根据股权评估收益,注资对应的款项,就持有了老厂的股权。老厂欠的债挂到新公司算“应付”,欠老厂的款带到新公司算“应收”。该还的还,该收的收,看似没变,但新公司只承担“有限责任”,包袱轻了。
她说,瓜还是那个瓜,但瓤变了,是吗?她眼睛死死盯住陈树声,好像在观察他脑子里会开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陈树声并没想好怎么接话,记得有几段他没怎么看懂,还有点绕口,但能背得下,就依样画葫芦又还给了她。
张娟娟被逗乐了,说你看懂了一半,还有一半可能是我没写明白,或者你没看明白。
陈树声说,写文章和说话是两码事,字是死的,不能动,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都有章法。话是活的,可以在舌头上来回倒腾,说岔了还能悠回来。文章能让人明白一半就很不容易了。
张娟娟笑了,说一下子讲明白也挺难,但改制不是一块钱那么简单的事。
陈树声想说让她修改稿子的事,有点抹不下脸开口。告诉她这是刘哲学的意思,有点嫁祸于人了,也是没法开口。略一思谋,他把话题朝未来的方向引,想着聊到半路上拐个弯就能扯到企业改制,再提让她改稿就顺理成章了。事情并没有按照既定的方案走。俩人一句挨一句地没聊几句,不知谁提了一嘴,说到了千禧年的事。千年虫危机是个绕不过的坎。她学财务的,对这件事将产生的影响有比较深刻的认识,一说起来浑身上劲。计算机把2000年误解为1900年后,零点时分,全世界的电脑系统会崩溃,存在银行里的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电力系统将自动停电,电器会烧毁,飞机、火车、电梯也会失控,到最后所有核武器可能自动发射,导致人类灭亡。这都是当初设计程序时,没有注意到的一个小毛病引起的,可怕吧?她有声有色的样子,不像在跟陈树声说话,更像电视主持人在主持科学探索节目。他想这些问题一定在她的脑海里盘踞了很久。
陈树声觉得不能被她的话打乱心绪,故意把手里的稿子放在膝盖,擀面一样抻平,引她注意。她好像早就洞悉了他的心思,歪着头停住了,一本正经地说,稿子是要改,里面还没说透,企业改制还将面临两件事,资本注入是一件事,人事机构调整是一件事,都没提。还有,员工和股民的关系问题,也没怎么体现。
陈树声一下又被她的话题拿住了,心里直说,完了,她这不是要把文章写得更复杂吗?
陈树声只想着怎么截住她的话头,来不及细想,疙疙瘩瘩地说,你那篇文章不是没说透,是长了,有点复杂,要简单。这是上面的意思。
张娟娟笑了,你以为改制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牵一发能动全身,这不是牵发,是扯骨拉筋。银行都不愿贷款了,全靠骗贷,周厂长把谎话讲了一簸箩,财务圆谎的故事一百个箩筐都装不下了。别指望客户和供应商能支撑住,他们图的是利。厂子迟早要破产。改制相当于修改电脑程序,解决系统漏洞。只有资本介入还不够,管理体系也要大变革。
陈树声不免有些慌张,忙说:改制不过是纸上文章,囫囵着对付得了。何必呢?他的目光空洞地看着稿子,似乎望着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
张娟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陈树声,声音都在战栗,你不觉得厂子在濒临倒闭的边缘吗?唯有改制才能起死回生啊。厂长的讲话稿被刘哲学绣成花,织成锦,也包不住厂子要垮的迹象。都不想企业发展,整天弄这些虚头巴脑的讲话,真没啥指望了。
陈树声心里一锅沸水正咕嘟咕嘟冒泡呢,被她这一瓢凉水浇下去,不响了。他张口结舌,说你反正干不了几天,就要进银行了。还真能操心。
张娟娟嫣然一笑,她的话再次让他大吃一惊,我想参与改制,见证化工厂的重生。人生难得遇到这样的机遇,这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使命。这段经历自然会成为文学的生命,这样的文字才有光。她说得极为动情,陈树声的眼眶有些湿润。
陈树声显然是感动了,居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咬着下嘴唇,脸都挣红了。
陈树声说,我喜欢听你的。每个字都通了电,特别是“喜欢”这个词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像一江东流的春水,轰然入海,有巨大的漩涡。张娟娟一时弄不清话里面的水急水深。陈树声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张娟娟的胳膊。张娟娟不好意思,想挣脱。陈树声却拽得更紧了。再一拉,抱紧了张娟娟浑身战栗的身体。张娟娟在喘。很快,整个人都发烫了。陈树声闻到了她头发里的香波味道。两个人都在颤抖。
两个人一旦相恋,就会不停地相遇。陈树声和张娟娟就是这样。他们总会碰到一块儿。化工厂的空间突然被浓缩了,小小的,好像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现在陈树声的窗户每天都是红彤彤的,像贴了大红的“喜”字。张娟娟的也是。
5
周继平在厂行政办公会上,发表了他对改制的权威性看法,亏钱不是什么丑事,只要能借到钱就是本事。改制后就有了用不完的钱,银行会抢着贷款。为什么会抢着贷款?答案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神态,满脸幸福地笑着,还摇头晃脑,一点儿都不窘迫,像个有功之臣。厂里的每笔贷款都是他跑来的,他有这个资本。这么多年来,大家习惯了把工厂的生存寄希望于银行的贷款,只要银行不断贷,工厂就能冒烟。
后来他带着刘哲学到各车间去宣讲,几场话讲下来,周继平对工人们的表现很失望。周继平和以往一样,在讲话稿里用得最多的一个词,那就是“胜利”。工人们嘴上喊累,内心简单,一两发糖衣炮弹就能击穿心扉。从建厂以来,“胜利”就是个电闪雷鸣的好词,在历任厂长的嘴里吞进吐出,带着吟咏和讴歌的味道,成了工人们隐秘的精神支柱。加班抢修,白天黑夜连轴转,虽然很累很辛苦,然而,在胜利面前,这些东西就变得次要了。效益下滑,工人们要主动克服工资拖欠,全家过紧日子的局面,因为胜利就在前面召唤。所以呢,大家不要丧失了昂扬斗志,不要天天盯着烟筒看在冒烟没有,甚至还到政府门口闹事,那就算“胜利”来到面前,你也不会有个体面的样子。是不是嘛?说了半天,工人们满脸都是雾,也没有半点喜上眉梢的表情,反倒黑着脸问,改制了还欠不欠工资?说的是一个事,押的不是一个韵。改制被工人们问得变了味儿。怎么才能让工人们把改制弄明白?为了一个明白,周继平决定让刘哲学写一篇长文,普及改制的胜利意义。
刘哲学从全局出发,对改制工作做了胜利的展望,他想告诉二化的工人们改制就是从胜利走向另一个更大的胜利。最后的胜利属于谁呢?当然是二化厂的全体工友同志们。国营二化厂这几年可能最痴迷的就是胜利、最景仰的就是胜利了。这个词像一个魔咒,统领员工好多年了。大家的工资可以拖欠,奖金可以扣发,福利可以节省,就是不能没有胜利。可能以前经历的胜利太多了,现在即将迎接另一个更大的胜利的时候,大家倒表现出了悲观的样子,这肯定不对。但怎么才能走向胜利呢?却是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边的样子。这件事伤脑筋了。刘哲学想不出来,恐怕连政工干部出身的周继平也没想清楚。刘哲学停下了笔,拼命地挠后脑勺。关于债权、债务的对冲处理,不懂不能碰。关于管理、战略的调整,那不是他关心的事。集体主义、公有制、资本主义、股份制,刘哲学眉头紧蹙,目光忧虑,半张着嘴,不停地呢喃。严肃地咀嚼,点头,又摇头。仿佛在全神贯注,其实他心里也是一片恍惚。
还没有等到这篇讲话稿完工,厂里又开不出工资来了。原材料吃紧,浓烟开始变淡,在空中斜斜地飘。大风一吹,烟筒好像要倒的样子。工人们又跃跃欲试,准备到政府门口集结。
改革说来就真来了,市里成立的改制领导小组已经进驻到厂里。周继平也没想到这么快。
在职工代表大会上,周继平拿着刘哲学连夜赶出来的讲话稿,刚热情洋溢地念了个开头。是一大段关于决定性胜利的话,不急、不躁,但伴随着强烈的取胜欲望,很深刻,很全面,也很空洞,直听得人云里雾里。市长没心思腾云驾雾,赶紧用手势制止住了,说下一步的规划,说管理体系的变革,说债转股的方案,提纲挈领讲几句也行。周继平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戏,事发突然,又无防备,一时接不住话茬,眨巴着眼睛直干笑,鱼尾纹都散开了。
会议由改制领导小组控了场。
被当众拿了话筒,就是夺下了话语权,面子掉了一地。
散会后,周继平心里很不舒服,把刘哲学叫到家里去喝酒。刘哲学平常连周继平家的碗都没摸过,听说要他去喝酒,激动得脸都在抖筛子。刘哲学有点感动,还有点内疚,觉得今天厂长讲话被打断,与自己把发言稿没写好有关系。路过菜市场的时候,周继平停在卤菜摊,用眼神示意刘哲学切了一盘猪头肉,买了一袋油炸花生米。遇上熟人打招呼,周继平紧绷着脸,装着没看见的样子。但派头还在,威严还在,一举一动都是厂长的模样,只是脸上的表情还在开大会,很严肃地作报告。刘哲学掂着两个食品袋,也低着头,好像用下巴在给脖子挠痒痒。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远处有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什么,还用手朝他们这边指指点点,料定也不会有什么好话。俩人赶紧加快脚步,贼一样溜远了。
刘哲学用辣酱把猪头肉拌匀,倒出花生米,两人边吃边喝。
周继平咂咂嘴,说这次改制就是改组,上头可能要动我。
刘哲学说,厂长安排我干什么都行。他心里惦记着副书记的事还没落实,可别黄了。
周继平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事不好说。
刘哲学憨厚地笑着,不会说话了。夹一粒花生米,放嘴里慢慢嚼,等着下文。
周继平搁下筷子,添满一杯酒,自顾自干了。他们说改革是时代的列车,我看他们是想再开一个火车头来。这次我非得一头撞上去,也不会让道。
周继平联想今天会场上的事,就觉得像唱折子戏一样,这才算弦子拉了个过门,大戏还没开始。又说,今天能抢话筒,明天就能夺权,后天就要整人,束手就擒倒不如放手一搏。
刘哲学有些担心,他知道周继平喜欢搞斗争。听说前任厂长就是被他斗争下去的。他放下筷子,叉起十根指头,杵在大腿上,神色紧张地看着周继平。
周继平挺直上身,表情一点一点冷峻起来,脸色不好看,放酒盅的声音也不好听,咚地一声。他望了刘哲学一眼,似有意在打掩埋。最终还是开口了,说他们想把二化厂一块钱给卖了,谋划好长时间了。周继平伸出一根指头,不停地摇啊摇,脚下轻轻打着拍子。
刘哲学这下惊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伤心得要落泪,说一块钱只够买三个馒头。
周继平不说话,表情肃穆,脸上的神态似乎正在举行一场仪式。他突然站起身,握着两个拳头说,你的文笔好,我们向上面举报吧。再不行,就组织人上访。我们要先发制人。
刘哲学怒气冲冲,像是怀了极大的仇恨,挥手做了个斜劈,说我听厂长的!周继平扬起下巴看着刘哲学,眼神里有欣赏,也有惊讶,确认了他说的是真心话,又重新斟满两杯酒。
这一晚,两个人都喝多了,歪歪倒倒跑出去,扶着路灯杆,吐得肠子往外翻。周继平不停地吼叫,谁他妈还没有一块钱?!刘哲学伤心得要流泪,拿一只手往脸上捂。哪里捂得住,两只手都没有捂住。十根手指头都是湿淋淋的。
6
陈树声和张娟娟被抽调到改制办,改制办下设了很多组。陈树声在政策宣传组,张娟娟在资产评估组。一批大学生也被抽调到人事改革组、产业规划组、技术革新组。公安局、信访局都派了人,联合组成了维稳组。厂领导班子成员里,只留了工会主席老闵一个人。职教大楼全部腾出来,挂了一块牌子,一行巨大的朱红黑体字:国营二化改制办。
年轻的大学生们像来到了一个新时代的码头,无数的想法在他们的心里奔涌、撞击,各种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程序、精细化、体系化,被他们整得油汪水亮的,看一眼就很滋补。“二化厂早按这么干,哪会变成今天的这个样子啊!”这句话揪心了,工会主席老闵说出了广大工人们的心里话。他逢人就讲,把舌头都磨短了一截。那些曾经持怀疑态度的老干部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工人们以前一听说改革就要脚下绊蒜,现在也仿佛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蹿上来,走路带风。
周继平成天空着两只手,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坐在窗前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发呆,曾经会场上的一幕一幕令他无比怀恋。他往主席台一坐,眉飞色舞,嘴巴不停,喜欢讲个一二三,还没说到第八点,一个上午就过去了。他对开会有瘾,前年坐骨神经痛发作,感觉人都快断成了两截。他还佝着腰,像个大虾趴在台上,硬撑着讲到下班才散会。现在没有人通知他开会了,才觉得时间难熬。市长找他谈过话,改制期间协助配合改制办的工作,不要插手改革的事,顾全大局为重。周继平明白时局在变,心里再有气,也不敢当着市长的面放屁。嘴上呵呵,怨恨和委屈都藏在半明半灭的微笑里了。他其实还是想问点什么的,但是,不能开口。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论说什么,声音都会打颤的。他心里发怵的不是市长,而是他摸不准市长口里说的改革的阵痛是指什么。
他在职教大楼门口盘旋了好几回,瞅准维稳组的同志下班了,才推门进去。特别是那个公安局的田政委,虽然长着韭菜叶子宽的双眼皮,但锐利的目光,咄咄逼人。说到底,周继平还是心虚,有意在回避他们。心虚什么呢?他也说不清。周继平进门的时候,心里头还在打鼓。这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
张娟娟站起身,望着周继平端着的笑脸,有些不明就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厂长好!周继平挺了挺腰板,厂长的派头一点一点附体了,神色端庄起来,轻咳一声,说小张辛苦了啊。从三个方面夸奖了她的工作,每个方面讲了几句,长的七八句,短的三五句,简明扼要,鼓舞人心。刚夸奖完,周继平就开始语重心长了,这么好的厂怎么说卖就卖呢?才一块钱哪。这么大的事,还要保个密。纸怎么包得住火呢?你说是不是?
张娟娟苦笑了一下,说是卖也不是卖,准确地说是股权交易。哦,一块钱只是形式,承债式收购。有些债务转换成股权,还有的债务得按期清偿。企业轻装上阵,有利于未来发展。
周继平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卖就是卖,还是又不是?厂子一卖,干部们还不都得卸磨杀驴?周继平自己都不相信会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是说出口之后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这句话是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里头有些时日了。他也知道这句话迟早会从自己的嘴里吐出来的,不会咽进肚子里。
张娟娟听出了周继平话里头的怨气,一下对他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心想一个当厂长的人,竟是个雀蒙眼,脾气还怪,着实有些不明事理。她张张嘴,不知说啥。倒不是没啥可说,而是不知从何说起。索性闭口不言,埋头继续翻弄台账。
周继平这段时间里,肚子里憋着一团火,一没人通知开会,二不方便找人做思想工作,含在嘴里的话没个卸处,就等找个茬口开战泻火。改制办里政府派驻的人不敢对付,几个学生娃他并不放在眼里。刚一开战,张娟娟挂起了免战牌。想想张娟娟还有个当行长的老子,也不敢将弓弦绷得太紧。他心里又窝出一团闷气。
俩人搭话的时候,陈树声在门口都偷听到了。他觉得周继平不该在他女朋友面前飞扬跋扈,心里很是不爽。脑子一热,就诚心想逗他两句出出气。
陈树声嬉皮笑脸地推门而入,话也跟着放出来,声音像打鼓。把屋里俩人吓一跳。
陈树声大声说,厂子是肯定要卖,就一块钱。人也要卖,按工龄计算。厂长工龄长,值好几万。我都值好几千呢。您想想看,随便一个员工买断工龄就可以买好多这样的厂。这个账不好算,但中间拐着好多道的弯儿呢。一般人是想不通。他把“一般人”三个字咬得格外重,话里有话了。
周继平一下子就噎住了。他倒没把自己是不是“一般人”放在心里计较,怎么计算的过程也不去细想,他看重的是结果,是陈树声说厂子真的要卖,只卖一块钱。这一下,心里是彻底凉透了。也不再说话,脸更沉了。想着厂子真卖掉了,就是换了东家,东家得另请管家来打理。他这个厂长的位子恐怕是保不住了。心里开始盘算,如何才能让厂子卖不成。
周继平心里突然有了门道,诡秘地笑了。想着得赶紧回去找刘哲学商议,走时撂下一句话:那就看卖不卖得脱嘛。张娟娟和陈树声面面相觑,不知道周厂长突然犯了什么邪。
陈树声在的时候,虽然俩人说话不多,但多个人走来走去,宣教办也显得热闹。他借调到改制办后,就剩下刘哲学一个人,顿觉屋子里冷清。《化工动态》成了改制专刊,也不用编稿,刘哲学应该闲得慌才对。其实刘哲学这段时间也没闲着,猫着腰,低着头,像个偷地雷的,到处打探有关改革的各类消息,然后秘密地分析判断。本来蚂蚁大的一点消息,被他分析来研判去,拐过几道弯,变成了一头牛。这比写会议纪要还恼火,刘哲学整天头昏脑胀。让他懊恼的是,知道的消息越多,倒分析出改制的好处来了。如何写材料向上面举报改制的不妥,反倒令他犯起愁来。
7
周继平很快就找到了刘哲学。他一路上都在摩拳擦掌,十个手指头都炯炯有神。他挥着两手问,怎么样了?刘哲学心里明白,在问举报信的进度。刘哲学咂了一阵嘴,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不好写,还没考虑周全。周继平把这话听进耳朵里,心里头却伤了神。再打量他的目光,发现里面有一丝疑虑,有一丝改弦更张的打算。他突然意识到事态有些严峻。
但周继平马上有了新的主意,嘴角也翘上去,说以前那些下岗员工知道卖厂的事吗?
周继平按下别的内容不提,单挑一块钱卖厂这个环节,添油加醋,说了半天。最后说,一块钱嘛,谁还没有?虽然他们下岗了,和厂子的感情还在。要是他们知道了,非得来闹事。话虽然是绕着说的,其实已经挑明了。设法让下岗员工掺和进来,把改制的戏演砸。
刘哲学本来动了偃旗息鼓的念头,这一下又被说转了心思。刘哲学站直身子,愣在那里想了半天,心里说,有下岗员工去冲锋陷阵,哪里还用再写举报信上访告状呢?也算是给自己省了一桩事。虽然副书记还没有当上,但凭周继平有那份提拔的心思,也该知恩图报。
下岗工人们都在马路边摆地摊,讨生活。以前扛包的王师傅货架上挂满了气球、钥匙扣,烧电焊的马师傅推个火炉子在隔壁炕烧饼,司磅的胡大姐在卖水果,电工师傅胡非凡开了个非凡快餐店,烧锅炉的欧阳师傅在寒风中杀鱼卖。刘哲学记性好,千百人中,只要见过两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一条街走下来,刘哲学碰到了几十个穿灰色劳保服的下岗工人。他笑着同每个人打招呼。厂子要卖了,才一块钱,你想不想买呢?他的脑子里就剩下这么一句话,别的都忘光了。但这句话沿着他的喉咙溜出来,顺着口腔转一圈,滑出来却是一声叹息。走两步,叹一口气。走两步,又叹一声。他没提防身后扛糖葫芦的车工老贾,一直跟着他在走。又一声刚叹完,老贾从背后蹿上前,把糖葫芦架子往他面前一杵。老贾是个暴脾气,爱仗义执言,打抱不平,车间里班长以上的管理人员都挨过他的拳头。工人们再信他也不管用,第一批下岗工人里他就打了头阵。
老贾掏出一个醋钵大的拳头,对着刘哲学的鼻子一通骂,你他妈再敢叹一口气,我给你把脑袋转个方向,让你细看看咱下岗工人的笑话。生意本来就不好,这一路唉声叹气的,喷大家多少晦气。王八蛋!
老贾嗓门大,这一下引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见是老贾发怒,无人敢劝。见是骂的厂里干部,也无人想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俩人被众人簇拥在街心。
刘哲学心里一惊,面红耳赤,有些无措,情急之下,壮起胆子大喊一声:我是叹息厂子一块钱要卖掉,只怕你们还蒙在鼓里哟。话刚说完,浑身便打起哆嗦,感觉骨头马上要散架。他见老贾仍瞪着眼,但收起了醋钵大的拳头。刘哲学松了口气,余光始终落在老贾的拳头上,眼睛里充满了和自己神情不相配套的机警。
欧阳师傅放下手里的鱼刀,挤了进来。他的嘴特能缠,是一个能把死蛤蟆攥出尿来的人。全赖这张好闲磨牙的嘴,车间的人都得罪光了。赶上第二轮下岗潮,也是众望所归,车间里没一个人不高兴。欧阳师傅满脸都是挑衅,朝地上啐了一口痰,一边用脚碾,一边说,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都是质问。说你是个写文章的人吧?写文章还打个草稿,你讲假话张口就来,红口白牙说胡话咋不打个草稿?车床、锅炉、空压机、罐子、管子、锤子、钳子、机油、黄油、包装袋子,哪一样物件一块钱能包得住?几千个工人的血汗,就值一块钱,是吧?铁铲子刮锅底,咯吱得人心慌,很好玩是吧?你这话说得不是像放屁吗?响了耳朵还能熏鼻子,是想唬日本人吗?臭屁最好兜在自个儿的裤子里放,咋能往人家的脸上喷呢?
刘哲学脑袋“嗡”地一声炸了,掏出一张报纸,指着公告说,白纸黑字,你们总该相信吧?他自个儿倒被自个儿的英勇气概感动了,双眼泛红,更加大声地喊,你们再不去阻止就来不及了。说完,他就匆匆挤出人群往外走,居然没人拦他。躲过了老贾的拳头,又差点被欧阳师傅的碎嘴给缠住,回来的路上,他心里倒开始后怕,脊背一阵阵出冷汗,两腿一走一软。一路上自个儿还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似在给自己壮胆,又好像还在跟谁恶辩。大家眨巴着眼睛,望着刘哲学越走越远的背影,就好像刚才在经历一场梦。这一刻,醒过来了。又或者,大家不是没有听明白,而是需要时间来反应一下。
刘哲学这一通话像根引线,点燃了下岗工人这个火药桶。马路边上的一场风波,很快就变成了另一场风波。
职教大楼门口,下岗员工越聚越多。国营二化改制办的牌子也不知被谁摘下来,扔在了地上。一群人在传阅一份报纸,报纸一版配了醒目标题:国企改革休克疗法铁腕推进。二三版是通版,都是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实施细则,四版刊载了关于二化厂产权交易的公告。
有人报告给了维稳组,公安局驻点的田政委恰好在市里开会。等他赶到的时候,现场已经很乱了。大门口支着张大桌子,上面放一份倡议书,码一摞子空白纸留给人签名。这是要发动工人联名抵制卖厂。看热闹的不少,过来签名的不多。欧阳师傅拿出贩鱼的电喇叭,呜哩哇啦不停地吆喝,嗓子都喊哑了。声音已经很疲沓,像挨过一刀的老母鸡。
田政委老远一声暴喝,那谁,喇叭放下,再喊给你把嘴巴缝上。一句话就封了口。现场安静下来,气氛凝重,有了阴森森的拥挤。田政委觉得今天这事必有蹊跷,里面还埋着别的事。转念又想,一个卖鱼的下岗工人,就是让他捣蛋,他还能捣蛋到哪里去?也不担心他胡搅蛮缠。于是,克制了一下愠怒,转成笑脸,问你刚才喊的啥呢?一块钱是什么意思?
欧阳师傅看到田政委韭菜叶子宽的双眼皮里透着慈祥,很温暖。要是不穿警服,倒像食堂里喜欢一边舀菜一边偷笑的炊事员老胡。心里不再恍惚了,呵呵笑,说一块钱卖个厂,登报了,谁都可以买。帮着宣传宣传,肥水不流外人田,生意向着熟人做嘛。又讨好地问一句,您不报个名吗?他转过脸来,争取群众。人群里一阵骚动。
田政委一听,心里乐了。静默片刻,他在等大伙儿安静下来。然后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像在盘算一桩诱人的但没有胜算的买卖,轻声说,那你得借钱给我。
欧阳师傅摸不清路数,激动得冒汗,低头从围裙里摸出一张纸钞,展平了,递过去。
田政委接过钱,翻过来看,又翻过去看,怎么看都是一块钱,笑着摇了摇头说,差得多呢,还要三千万的保证金,五千万的注册资本金,剩下的十几个亿的债务又咋对付呢?八十岁的老太太学吹鼓手啊,上气接不住下气怎么行呢?田政委说话慢,一句一顿,声音也不高,但句句都能把人抵到老坎儿上。
这下有人听懂了,改制根本就不是一块钱那么简单的事儿。欧阳师傅一时语塞,愣在那儿,被提醒了。大家歪头看着他。站在旁边的老贾,嘴唇动了动,然后,不停地打嗝,一副吃饱了撑得慌的模样。他的脸上有些茫然,好像在回忆哪里出了问题。
田政委见火候已到,走过去拿起报纸,晃几晃,敞开大嗓门说,你们吃透政策没有?也敢跟着洋人造反,瞎起哄?人得向前看,过好正经日子,别瞎了心蒙了眼,那就没法走道了。说话的当儿,报纸已经在他手里卷成了筒。他用报筒子指着老贾和欧阳师傅,把改制办的牌子挂好,把背后的指使交出来,今天这事就算完了。如果再来闹事,直接拷走。听明白了吗?
老贾憋不住话,也不会撒谎,张嘴就漏,横冲直撞,倒句句实诚。欧阳师傅就不同,是从不在嘴上吃亏,不说闲话嘴发痒的人。这下逮住机会,他的热情从天而降,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有影无踪的事,也能活灵活现。这些“油”和“醋”不加进去,他心里头就不踏实,嘴巴也不痛快。从刘哲学教唆闹事,溯源到了前几批下岗工人的往事,桩桩件件,都有刘哲学的影子。欧阳师傅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嗒嗒不停。田政委刚开始还有兴趣听他瞎掰,插话提问,见越扯越远,舌头拦不住话头了。本是一场盘问,变成了单口相声。田政委早已听得脑袋里乌云翻滚,就皱了皱眉,挥挥手,把大家轰散了。
这次下岗职工聚众闹事,一窝蜂似的,出现得突兀,结束得仓促。
这是改革过程中出现的新动向。田政委准备将此事向市领导汇报。临走之前,他犹豫了一下,觉得有必要把这个情况和周继平沟通一下,顺便摸摸刘哲学这个人的底。
8
第一个发觉刘哲学失踪的是陈树声。
陈树声早上去宣教办拿一份材料,发现门没锁,一直压在刘哲学办公桌上的合影照片不见了,只剩干净的玻璃板吐着水波似的光芒。旁边的落地扇,挂着一件刘哲学的工作服,像个蠢笨的稻草人。陈树声微微发了一下呆,突然心中一惊,意识到某种不祥。转过头,报架上挂着的几份《人民日报》合订本也不见了,上面用红笔画着许多波浪线,都是刘哲学写材料用的范文例句。再伸手拽开刘哲学的抽屉,除了那把磨花了边的折扇,连一片纸屑都没留下。一本马克思著述的《经济哲学手稿》斜躺在桌子腿边。捡起来一看,封面是马克思的侧面像,头发卷曲、胡须浓密、眉头紧蹙、目光忧虑。掀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有一段画了波浪线的文字: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而是一种异己的活动、被迫的活动,那么,它到底属于谁呢?属于有别于我的另一个存在物。这个存在物又是谁呢?
陈树声捉摸不透这段话的意思,但在心里悄悄下了定论,刘哲学逃跑了。他把这个想法偷偷地告诉了张娟娟。
办公室人多。两人走出来,靠着阳台,眼睛望远处,一问一答,像电视里的特务在接头。陈树声说,我发现刘哲学跑了。张娟娟说,你怎么分析?陈树声说,咋分析?张娟娟说,昨天和今天的事,关联在一起分析。陈树声说,畏罪潜逃呗。张娟娟说,目光短浅,要往深处想。陈树声说,改革的洪流挡不住,他想当绊脚石,穿了帮。张娟娟说,有点意思了。陈树声说,凭他一泡尿也不可能把长江变臊臭。张娟娟说,粗俗。阻挠改革的急先锋,他将变成儆猴的呆鸡。问题是鸡吓跑了,猴儿咋办?后面还有好戏。陈树声脱口而出,周厂长是猴儿?张娟娟抿嘴一笑,所以,这事复杂,你最好假装不知道,谁也不要告诉。
两人正聊着。过道里走来一人,拿份文件在手里晃,说紧急通知,中层以上干部和改制办全员,参加下午的座谈会。二化厂的股权交易对象确定了,是市财政局新成立的一家投资平台公司。即将上任的董事长要和干部们打个照面。
下午开会的时候,独缺刘哲学没到会。周继平主持会议,指着空位子问,啥情况?办公室的人说,上午送通知的时候没见人,放刘主任办公桌上了。周继平双眼放亮,像刚换了电池的手电筒,照着旁边未来的董事长问,是等等?还是开始?对方没言语,但用眼神回答了。周继平得到指示,说现在按议程开会。
按议程,是个新鲜词,这是改制办创建的制度流程体系。以前开会是周继平一个人讲,大家都没机会说话,快要散会的时候,周继平才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大家皆异口同声地说,按厂长的意见办。真要有人讲两句不同的意见,周继平会立马抢白,奸臣哪你,开口就想造反?每人一个意见,这不是要天下大乱吗?我还真不信怪力乱神呢。等他来辩论一通,没两小时,消停不下来。弄得众人皆叫苦不迭,再无人敢开腔接调。久而久之,厂里干部自然成了闷嘴葫芦。今天按议程开会,每个人都要讲五分钟。领导最后总结,也是限时发言。
周继平第一次听大家单独发言,看戏一样。每人都要分析厂里的现状,给未来发展提点个人建议。生产系统的,高门大嗓。经营系统的,字正腔圆。管理系统的,慢条斯理。腔调不一样,想法不一样,目标是一样的。而好多想法都是他过去当政时未曾想过的。以前半句话也听不进去,现在倒觉得句句中的。不知谁的想法撞到了周继平心里的哪一块,那一块过去没发现,现在突然发现了,心里多了几分感慨。环顾四周,竟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周继平渐渐走神了。不由想起昨天下午田政委给他说刘哲学的事。田政委厚实的声音嗡嗡地又响起来,就像站在他对面。田政委问,刘哲学平常表现怎么样?周继平心中一惊,装着没听懂似的,含笑不语。田政委说,刘哲学在背后煽动闹事,阻挠改革,证据确凿。准备给市里汇报抓人,必须露头就打。周继平用手捏着颈脖,自己给自己按摩,摇头晃脑地说,田政委代表市里,理应坚决支持,只是担心,不利于局面稳定,再次引起骚乱。他的群众基础很好的。我的建议是缓一缓,等过了这一阵,再动手也不迟嘛。话里头已经四两拨千斤了,如果抓人真闹出乱子,责任就在田政委了。田政委只是摇头一笑,啥也没说,走了。周继平吃不准这摇头一笑是个什么路数,心里慌了神。若真抓了刘哲学,供出背后的主谋指使,必定把自己拽出来。周继平放下琢磨,不再犹豫,赶紧去找刘哲学。
刘哲学在办公室正暗自得意,想着下岗员工们一闹,改革一停摆,也不用为写举报信伤神了。还有,周继平安排的事办妥了,离党委副书记又进了一步。
周继平黑着脸,推门而入,无声地看着满脸得意的刘哲学。刘哲学被看得发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赶紧表功似的说,还是厂长高明,我只去吆喝一声,他们就过来了。
周继平拍了一下桌子,略作沉吟,说话的方式和语气都变了,老刘啊,你糊涂!改革的关键时期,怎么能煽动群众闹事呢?你完全把我的意思领会错了,就是不能让他们知道啊。说句老实话,你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刘哲学愣在那里,想了半天,搔着头,摸不着道,急得跺脚,一脸老实人要炸毛的表情,声音也高了,你那天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吗?还要我写举报信,我想不通!
周继平心里一直在等着刘哲学是否会说出这句漏底的话,这一下彻底看清了形势。料定他藏不住事情。藏不住事,只好藏人。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周继平靠住桌面,两只手反向外撑,身体大幅度朝后倾仰,好像有一口气堵住了,长长地唉了一声。
周继平说,第一,你说的举报信不实,是你理解错了。我是让你把厂里情况如实向上面反映,把改革利弊慎重分析,应该叫情况汇报。第二,叫你要做好信息防范工作,不要给下岗工人通报,你却反其道而行之。第三,我现在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这事已经犯了,上面要追查。都知道你是我的一支笔,但不能让人误会,说你现在变成了我的一杆枪。第四,现在风头紧,讲好是先避一避。还说了五六七八条。刘哲学单单记住了承上启下的第四条:先避一避。
刘哲学双手捂住脸,作势要哭。周继平勾下头说,时间来不及了,你看着办吧。转身走了。刘哲学朝他离去的背影翻了半天白眼,想说句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却没了说的心思。刘哲学心想,自己可以是周继平嘴里的一颗糖,也可以是他嘴里的一口痰。他现在就成了周继平嘴里的一口痰,被人家吐在了地上,随时可以用鞋底碾。他束手无策,原地转了半天圈儿,把周继平刚才的话又消化了一遍。这才赶紧收拾东西,急惶惶地走了。
一直到散会的时候,刘哲学的位子还空着。这次会议议程没有安排刘哲学发言,所以,也没有人关注他,这让周继平隐约有些庆幸。
9
公司改制完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中层干部竞聘上岗。宣教办主任刘哲学居然没报名,人事部门让人去摸情况,这才发现丢了一个大活人。
周继平现在是总经理,其实变成了二把手。董事长说了算。会议纪要里都是董事长强调指出,提到总经理的只有主持会议四个字,没有观点,没有思想。会议纪要不仅是文件,它还是舆论。公司里有些人势利,看周继平说了不算,说什么也等于放屁。谁还愿意真心诚意地跟着说话放屁的人干呢?更何况过去全像嫩豆腐,被周继平一戳一个洞,半点脾气没有。现在好了,都方方正正的,把自己当红烧肉了。大家有事也刻意绕过周继平,直接到了董事长那里。
刘哲学失踪的消息,就这样径直到了董事长那里。改革已近尾声,公安局的人还没撤。赶紧派人找到田政委。田政委是老刑警,有经验。先去刘哲学家里找,家里人做出吃惊的表情,不是说安排出差去了吗?又逐一寻访周边的同事。陈树声也被问了话。张娟娟给他出过主意,就是说啥也不知道。问话的田政委很严肃,说人命关天的事,每个人都有义务如实汇报。如有瞒报,要承担法律责任。陈树声眨巴着眼,在心里头把田政委和张娟娟的话各咀嚼了一遍。他把那句想好的谎话咬在嘴里,含了半天,到底没说出口。他说前几天发现过异常,但没往那方面想。田政委随他一起到办公室,找到了那本夹着书签的马克思著作。田政委一字一句地把波浪线上的话读了一遍,又仰仰脖子,像是要把这段话吞咽下去。很快,他的脸上挂出一副上了当的幌子,匆匆赶往周继平的办公室。
周继平还不知道刘哲学的失踪已经起了波浪。田政委一进门,两人的目光就通了电。双方都是一愣,迟疑了一下。田政委耷下眼帘说,怎么会这样呢?周继平并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哪样,还在笑着附和,就那样嘛。他以为对方在同情自己这个总经理成了摆设。
田政委没斤没两地说,刘主任是你安排逃跑的?市里面表过态,影响不大,改革期间有点波动也能理解,没想着再追究了。可是,人呢?还有,真要往下追究,刘主任还是有人指使的。他没这个胆,也不具备煽动闹事的动机。灯不拨不亮,话不挑明心里蒙。你得把人找回来。肚子好拉,屁股难擦,是这个理吧?
周继平浑身轻盈的羽毛一下子脱落光了,只剩下鸡皮疙瘩。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没用的狠话,我来想办法找人!但话不能这么说!说完,转身去了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平时很给周继平面子的,但是现在,他也对着周继平敲响了桌子:“怎么搞的嘛?弄成这样哪!麻烦得很呢!”
过了一周,有人看见周继平把刘哲学领了回来。刘哲学蓬头垢面,满身污黑,一笑一嘴白牙。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两眼炯炯有神,就像刚从职工疗养院度假归来一样。
刘哲学其实一直就藏在煤棚旁边的地磅房里,地磅房宽三米,长十米,高两米,一点儿也不显逼仄。他以前在车间倒班的时候就经常躲在里面读书,夜大的毕业论文就是在这里完成的。晚上趁黑出去买些熟食,白天就着透进来的阳光看书读报,带进去的《人民日报》合订本翻了好几遍。里面还有把破条椅,白天可坐,晚上当床使,日子倒也能对付。
这个秘密地方,他曾经给周继平说过。
周继平找进地磅房的时候,双目炯炯,像探照灯,把刘哲学的脸都照亮了。让你受委屈了!就这一句话,刘哲学心里开始变得暖烘烘的。周继平一边往外掏食品一边说,还委屈几天,先不急着出去,风头马上过去。过几天出去,不论别人问你什么,你只管笑,啥也不要说。我就说你精神受了刺激,是被老贾吓坏了。可能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周继平拿出一瓶摘要酒。刘哲学知道这是个大牌子酒,价格也贵,平常都不舍得喝。刘哲学喝了一大口,真舒服,一股热流从喉咙里四处散开,连脚趾头都觉得暖和。周继平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现在是总经理,说话的分量还在,每次会议都是我主持的。过段时间,你那个党委副书记的事,我还得提一提。刘哲学赶紧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周继平,眼眶子一热,承情了。一时又想不起该说什么,手捏得更紧了。周继平离开的时候,说我明晚给你带点香蕉来,润肠。刘哲学的手像受了遥控,也揉了揉硬邦邦的肚子。
两个人秘密地联系了几天。周继平跑到外地,给公司里挂了个长途,说刘哲学精神受了强烈刺激,他已经不认得人了,需要联系医院迅速治疗。耽误不得。
那天下午,陈树声和张娟娟从民政局领了结婚证刚回来。陈树声手里拿着一包喜糖,准备给同事们分发。一辆出租车在厂门口停下来,周继平和刘哲学从里面钻出来了。刘哲学满脸堆笑。陈树声正在犹豫是不是要给他们送一包过去。一辆救护车呼啸着撵过来,急刹车停在出租车后面,车上跳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男护士,七手八脚地把刘哲学架上了车。周继平在旁边不断地提醒,轻点儿,轻点儿。
周继平随车一起去了精神病院。他回来给同事们描述说,精神病院架了很高的铁丝网,每间房都装了防护栏,刘哲学要想逃出来,得变成一只猫。
没过多久,周继平被调整为党委专职副书记,分管宣教办和党办。这是他曾经给刘哲学许诺过的职位。他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拐成这个结局。走在过道里,他刻意用目光去和别人交流,大家都像是商量过的,一副陌路人的样子,似乎彼此并不熟识。这更像一场心照不宣的密谋,比千夫所指还残忍。羞愧难当的他,几次想开口打招呼,但终究没有这份勇气。
周继平渐渐习惯了这种冷漠,经常躲在办公室摆弄一副象棋,没人陪他下,就一个人琢磨残局。左手当头炮,右手平衡马,下到尾盘要将军的节骨眼,有时一个长考能抽两支烟。他怔怔地看着孤零零的将帅,坐在九宫格里,等着车马炮杀过来。棋里棋外,也算想明白了一些事理。只是偶尔念及刘哲学,他就想扇自己一个响亮耳光。
陈树声竞聘为宣教办主任后,和张娟娟去精神病院探望过刘哲学。陈树声见刘哲学如此境遇,觉得师徒缘分一场,胸口一热,心里难受,委托医生转交了一包喜糖和两提牛奶。
医生说,你师傅的病已经很严重了,刚进来的时候,光会笑。现在连笑也不会笑了,经常嘴里含糊不清,好像在说书籍,还是书记什么的。有时还找人要钱,说就一块钱,只要一块钱呢。或者就傻坐在床上,看一本书,页码一阵乱翻,也不知在寻找什么。我们已经给他加大了药量,辅以物理治疗,效果还不太明显。
陈树声隔着窗户,看到刘哲学坐在床上看书,是一本破了半页封皮的《幽默与笑话》杂志。刘哲学用手指头蘸了口水翻书的样子,很像一个守财奴在仔细地数钱,嘴里还在嘀咕什么。陈树声这下听清了,他在说有了一块钱哦,又有了一块钱哦。
医生说,这书是以前一个病友遗落下来的。
陈树声在回来的路上,很认真地给张娟娟说,下次来探望师傅的时候,一定要把那本他最喜欢的马克思的书带进来,也许能唤醒他恢复记忆。
张娟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地说,事情的根子并不在这里。我准备把这件事,写成一部小说,题目我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