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随
东北的裂叶榆,河北的裂叶榆,山东的裂叶榆,
甚至朝鲜和日本的裂叶榆,都在
玩一种活着的平衡术:在圆满和分裂之间
在社会性和个性之间,在磨刀石和刀锋之间
架一条细若游丝的走道:一步走错,粉身碎骨
万丈深渊等着粉碎你,作为榆树的身份。
然而,不做裂变,何以遣有生之涯?
何以在榆科中具有辨识度?何以于榆属中矫矫不群?
何以以榆树的名义拔节向天,过此栉风沐雨的一生?
相同的灰褐色,相同的龙鳞披甲,相同的戟张枝丫,都是
对于阵营的妥协。生命是一场集体搏杀,
不把叶子裂变出尖锐的棱角,何以
于混同的战场上,分辨自我?进而快慰于
生命的独特和对自我满足的一声叹息?
走钢丝的危险,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
生命的壮美和通达明识,也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
我制绳索的树皮的柔韧,我作为木材的紧密,
我的身体里含着的树胶和我消积、杀虫的药性,
皆有赖于这样一种平衡术啊,
我的参天,我的雄伟,我的拓荒千里,我的生存和消亡
要永植于这样一种平衡术,大风吹来,摇摆和稳定共生……
几百件钧瓷列阵于前
远比一个叫神垕的古镇的千年历史
更为真实。堆放残次品碎片的“钧魂池”
装下的万千尖叫,远比
人世的一切苦难更为惊心动魄。
在这里,我相信自己与世上的
一切易碎之物
都有命定的约会。
爱情。生命。多年前打动我的
落在床前的一片白月光。
与这些瓷器共同散播着
细碎的开片之声。这时光中的私语
越密集,留给内心
回声的旷野就越空旷。
长时间于古窑址前伫立
我试图进入每一件瓷器命运的开端
我想象自己在与空气接触的瞬间
学会呼吸,并用“出窑万彩”
诠释存在的参差多态。
大美无言,瓷器安详、自足
它们静静等待着远处的
碎裂之声。相对而言,我像个懦夫
像一件背叛了命运的瓷器
趁暮色自豫东平原向平庸的日常潜逃而去。
所有人都有过相似的体验。
曾经你以为抵达了安全之所;
此刻阴影正携带着铅的重量
和毒性,对你
开始进行压迫。
装满屋子的光明
逐渐暗淡。将要消亡的烛芯
和再也收拢不住的蜡烛
呈现出残山剩水的疲倦
曾经在梦中出现的恐惧
此刻有了具体的形态
它在墙面、镜中、未写完的信纸上
变化着,像梦一样不可捉磨
却越来越清晰……
泪水的比喻专注于一物
而黑暗埋葬的,则是一切;
最后,烛焰挣扎着跳动了几下,
你独自坐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了
再也没有什么能带你
走向门。
困意的木桶把我垂在深夜的井里
轱辘下降的速度配合滴入意识的雨声
睡眠漂浮在越来越接近的水面上
再过一秒再过一秒,清凉的井水就要浸过我呀
一瞬间,我的两张倒影都将破碎
好像我过于单薄的青春,在今夜,又重新破碎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