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永苹
在我的生命中,一定有
几条河流和若干山脉
在等待着我。
这可能只是一种一厢情愿的说法,
但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并且
它们能够在某些关键的时刻,
向我展现一些它们的本质
即使,我看到只是
它们的部分和表象,
而它们当中的确藏有
一些不愿示我的东西:
似乎在说,我们之所以
居于这个世界上,
本是无可奈何的。
而那些向着山脉和水流的行动,
作为一个行动本身,
游荡于一个近乎边境的地方。
我们翻花绳:两手等待两手。
将毛线绳套在手上,撑开,两手相隔。
各自缠绕一圈,左手勾右手线的中心,再拉。
先前只是预设,搭出一个简单结构。
撑起一座桥,另外两手加入,捏住十字花,
翻到桥里面,换手,重新撑起新样式。
一个接着一个,浪花接连翻打出新的浪花。
一朵接着一朵,从一朵浪的中心拆除另一朵的影子。
无限套叠,翻出会飞的蚊子,云的高架桥和光的铁道
翻田野的河路和孤独的吊车,翻入虹膜里佳境。
翻出电线上的电 ,降落伞的天使水母,翻出腾空的纸人
自己翻自己的灵,在紧绷的弦上放一滴眼泪
在松弛的地方翻十字,一方花手绢,一碗饿面条
翻完婴儿马槽,翻美酒夜光杯
翻,再翻,翻活乌龟、翻死蚊子、翻金鱼的金鱼
翻香皂盒,翻梦桥,翻高音喇叭
翻扬起的秋千,翻万千坟冢,翻日落西山,翻一座止水湖泊。
取一颗石子,到湖底看几个涟漪翻栅栏
翻命的轮盘和全部的人间粮食,
翻我们一生的长辞和梦中的花绳。
死前我要与我爱过的人都见一见
解释我为何爱他与为何不爱。
即使解释这些像解释我的为人一样难,
辩白是世界上最耗费的事情,
我宁愿人人误解我,这没什么。
白色有时候会被说成是黑色或者天蓝,
海洋会被鱼儿当成所有和天堂,
我的真相无须辩白。但我一直在
解释,解释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我要摸摸杯子,摸摸人的皮肤
喝上一口清水感觉到吞咽的滋味。
然后,我要请所有人离开,让我
独自赴死,因为我想感受寂静。
闭上眼睛,让一生重临,
需要快进、暂定、再快进……
然后仔仔细细想想那些对我
最重要的人,想想她们的皮肤
质感,想想她们的拥抱。
想想那些同样的人类,灿若星辰。
在遗书上写:无须到坟墓看我,
无须烧纸钱,找一个舒适的姿势,
闭上眼睛,静静地想起我,仔细
想想我笑和我哭的样子,我如何
痛快地喝酒,哈哈大笑,还有
我如何吃一颗鸡蛋那欣喜的模样。
不必觉得我伟大或者渺小,
和所有人一样,我来此一遭,
无法与你们所有人一一惜别。
他时常发出呜呜的声音。
隔着楼层板也能够听见。
傻男孩跟着外婆一起生活,
父母四十岁终于要到一个孩子,
却是傻男孩。眼睛深陷在凸起
的额头上,像两颗小纽扣:
那种不发光的普通黑纽扣。
皮肤白得过分,十岁看上去像五岁。
每周去做康复训练,效果显著,
维持能走能跑,但说话只会呜呜。
我们总是遇见,在电梯里或者
在冬季寒风的铁门边。
风带动铁门哐当一声关闭,
傻男孩没有得到特殊的待遇。
他总是急着挤进电梯,
发出一阵阵令人狂躁的单音。
呜呜、哎哎或者噫噫噫。
像是一种祷告,或者另一位
俄狄浦斯?当我对着虚空念诵,
他发出那些难听的单音,对着
我们共同的冥府。
嘴唇念呶,此次推举天堂的轻吻,
和人间的痛苦之物,旋转,漂浮
还原到它们的本位。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长大,
就快装不下他的灵魂。
在万物中,那些需要辨析的事物,
一直埋在地里,承担着上帝的重量,
压低为根茎、脉管,土豆或者燕麦种子……
我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祷告,
光从篇篇念诵中涌出,
黎明的约法里万物轻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