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京
在十月的小长假里,读到了诗人王桂林的一组小长诗《天空是大海的镜像》。这组诗延续了诗人双行体的诗写样式,形式整饬,语境跌宕而繁复,诗意在平衡与不平衡的畅达与对峙中自由地行进或延伸。诗人以富有想象的词语意象串起陡峭的人生。从日常经验飞升到富有哲思的玄想,从绵绵不绝的哲思再回归到生活本身。在表现手法上多运用隐喻、象征、深度意象等,诗意内敛,深刻、旷达,直视个体精神的幽深之境。长诗十个章节的每一节都是由六组两行诗组成,偶尔在章节中采用的长短句穿插,灵动活泼,显露了诗人在诗歌形式上娴熟的技艺与充分的自信,且以其功力,做到了每两行诗都能够相对独立,成为意义完整的单首小诗。从其精神内核上看,诗人像以往一样,在凸显内心冲突、跌宕、挣扎的矛盾中,敏锐地抓住自己的生命感悟,不断冲出困囿获得内心的平衡,重建新的自我。
尽管这组诗歌的形式依然故我,一些变化只是在原有双行体形式上的“微调”,但境界上却有了极大的突破。人们常说,诗要写到空才是至境,这个空当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空,而是指诗歌语义上的通透。因此,尽管喜欢繁复语言结构的诗人继续着他语词的繁复,但诗境的通透却是这些年不多见的。诗中有些诗句是纯形式上的,有时,他仅仅借助语感和语词本身,就能让它们自然而然地生发出美的意象。然而更多的诗句,则通过他的诗性塑造,形成了具有思辨色彩的经典诗句,呈现出生命的幽深与透彻,跌宕与平衡。生动、纷繁的意象,使诗人的诗歌呈现出既复杂又多彩,既沧桑又激越,既欢欣又惆怅的歌唱调式。
在诗中,诗人引用了约瑟夫·布罗斯基的名言:“没有阅读的混乱就没有诗人的诞生”。诗人阅读的不仅仅是他图书王国中的书籍,更是他意象纷杂的生活本身。当他以诗人之眼看人生的时候,生活像一个万花筒,既变幻出无数意料之外的意象,也变幻出无数意料之中的意象。他身在其中,承受着生命带来的波澜与欢欣,寂寥与丰沛。隐忍着,思辨着,边诗歌,边生活。在诗中,既拿出诗意的五彩石,也抛出棱角分明的石块。纷繁的生活,幽淼的远方,构成他心境的两翼,也构成他诗歌中令人寻味的“难破解的谜语”和探索不尽的“巨大的宝藏”。
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一向擅长用喻,主张用喻,就像他在一首诗中曾表达的那样:“如果把我当做一个词/我会突然跃出意象的水面/而如果,把我作为一个意象/我又会迅速潜入词语的海底”(白鲸观察)。隐喻带给阅读者的是更为丰富的意象与联想。
“天空”与“大海”是诗人这首诗中的两个喻象。“天空”,高远、飘渺、神性,隐喻着人的精神之所向;“大海”,驳杂、喧嚣、不安,象征着人的尘世生活。“天空是大海的镜像/大海是天空的故乡”,梦想与现实,大海与天空,它们互为镜像,构成了这首诗歌的两极,也构成诗人不断在“凝望”之后,抵达灵魂深处为自己设置的两座庙宇。生活如大海,让内心起起落落。神性的玄思,又让心灵朝向无限的天空。在大海与天空之间深陷,逃离,仰望,飞翔。诗人善于在诗中建立各种空间,并使它们相互打通。这种空间上的建立和打通,无异于创建了另一个新的意象世界。就像诗中说的那样:“生命本来一片虚无/艺术就是无中生有”。怎样才能从“大海”一样纷杂的生活飞翔到哲思的天空,又能时常从“空无一人”的灰色天空,回归到能够掏出“珍珠玛瑙与翡翠”的大海。“没有鱼鳍,你怎样游上来/没有翅膀,你却要飞上去”。
有时你像一条
笔直冲向天空的飞鱼
有时又像一只
倾斜着插入大海的鹭鸶
尘世与梦想,天使与魔鬼,灵魂与肉体,是与非,时常让“你”的身与心、灵与肉,割裂、聚合,聚合,再割裂。在“天空”建立一个庙宇,在“大海”也建立一个庙宇,飞翔、跌落,回顾、仰望。这首组诗的十个章节,几乎每个章节都凝结着一股冲突的力量,以及回旋于这股冲突力量的玄思。“你”把这股力量归于命运——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律令/一座难以逃脱的深渊”。
第四小节的诗句十分迷人。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画面,有着神来之笔的奇特之思。“造物用大气和水编织混沌/你用语词在纸上扎起栅栏//总是两张纸同时铺开——/总是两行诗同时现行——”就是在这一节,诗人打造了安装“没有阅读的混乱就没有诗人的诞生”这颗钻石的神奇底座,也成就了这首诗篇的诗魂。
第五节写出大自然物象的奇异之像。“一只燕子驮着黑象/一条鲸鱼骑着白马//云游的风不穿芒鞋/浪有自己的海魂衫”。涉及具体物象的诗句,往往要求写作者具有细致的观察,而且还要有唤起形象的能力,这里诗人以一种近乎童趣的笔调,隐喻出人和自然之间的隐秘关联——彼此象征。
美国诗人斯特兰德在《保持事物的完整》一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在一块田野里/我是田野中/那缺失的部分。诗人在第6节里有这样的诗句:
你不是旁观者,你就是大海和天空
剩余的那一部分——
“那缺失的部分”与“剩余的那一部分”有什么不同?是一个相同含义的不同表达,还是诗人要借另一个诗人的诗句表达更深一层的含义,或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呢?《保持事物的完整》最后诗句是:“我移动/为保持事物的完整”。田野与天空和大海一样,都是一种整体性的东西,永恒性的东西,而“你”或是“我”只是游移之物,剩余之物、缺失之物。不断进入又不断移出之物。所不同的是,“缺失的部分”表达的是诗人的悲观情绪,因为当“我”是田野的缺失部分时,田野也当是“我”的缺失部分。那么当“你”是大海和天空的“剩余部分”,天空和大海也是“你”的剩余部分。而无论“缺失的部分”还是“剩余部分”,这就是存在的意义,既是“你”不断地“移动”的意义,也是你潜意识中不断漂泊与流浪情结的始因,平衡与不平衡、在场与缺席,不断被打破的缘由与意义。“你”在自己的认识当中也是一个完美而独立的个体。而非斯特兰德认识的那样,自己是一个永远缺失的个体。
纷杂的现实与人生在诗人的笔中叹息,无数首诗都是一首诗,一首诗也是永远无法完结的另一首诗,一首诗究竟“能写出怎样的黄泉碧落/修辞窘迫,生与死的无限可能”。既喜欢沉沦、下降的快慰;也喜欢上升,飞翔的姿态。诗人里尔克说:“如果灵魂失去了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上。”当他在两座庙宇之间飞翔的时候也构成了他诗歌天空的奇异景观。诗也是大海与天空相映照的产物。作为一个写出许多好诗,并获得诸多大奖的诗人,他一定有自己期待的庙宇,只是他一直在徘徊,不知把自己的庙宇建在大海上,还是建在天空上,或许他更迷恋在两座庙宇中徘徊,以满足自己触摸不到边际的心,以对得起自己短暂的人生。诗人在告诫自己,你即使不可能:“一只手托着大海/另一只手托着天空——”但“你”依旧既选择大海,也选择天空。你用大海的诗句画出生活的轮廓,又用天空的诗句画出心灵的轮廓,那种永远不能停顿的移动,正是这些充满跌宕与不安的诗句的芬芳泥土。是诗人在告诫自己,自己也是一座庙宇。一座不断成就之中的庙宇。尽管“你”知道命运的跌宕莫测,你依然选做了其中的一部分,剩余的那部分。换一句说,“你”是走不出天空和大海的。但你永远是你自己的那部分。
你已活得足够老
万物仍有不为所知的秘密
曾经如同经历过战争创伤的士兵,再不能融进安静的生活,只有沉浸在战争的恐惧与动荡之中,只有那种幻觉中的动荡与不安才是你心中的“真实”,才能使灵魂获得假想中的安宁。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用宁静的天空写出一首诗,也用动荡的大海写出一首诗,在“破口袋里不仅能翻出陈芝麻/来时的路上还有/你遗落的黄金与钻石”。跌宕起伏,已经成为“你”人生模式的一种惯性,一种重复的人生模式,轮回的人生模式,而不是取舍的人生,跳脱的一生。
从他眼里看到一个你
从一首诗中看到另一首诗
这种不断地寻找与遇见,不断地发现与感知,似乎是生命与诗歌获得不竭动力与源泉的秘密之所在。在这里如果说生命是“情感的大海”,那么,诗歌就是你“智慧的天空”。你拒绝遮蔽生活的一丝真实和光芒,哪怕它充满“利刃”与“坠落”。生活的轨迹是否真的是“一道无法抗拒的律令/一座难以逃脱的深渊。”早已经不是“你”纠结的问题,你只是绝不会退到伊夫·博纳富瓦在诗中描绘过的那种局面。“布满皱纹的脸,盲目地出现/所有的火焰被驱逐,成为一处住所的女仆”。(伊夫·博纳富瓦《另一个声音》)
摆脱一成不变的沉闷生活,拒绝“成为一处住所的女仆”,这就是你作为一个诗人的自由灵魂之所在,“呼吸到更加新鲜的空气,融入到更加有趣的世界,对于诗歌写作而言,还会因为发现世界的无限生动、我们的写作变得更加自由、更加开阔、更加深邃,当然更为重要的也更为神奇的,是我们会欣喜地看到,我们已经藉此在诗中不断唤醒与不断发现了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和另一个不一样的自己——诗的世界和自己。”这是他在第五届卡丘·沃伦诗歌奖上的获奖感言中的一段话,完全可以作为他相当一部分诗歌的注解。
诗歌是心灵最真实的部分,但并不是最直白的部分。在你的心中,你的诗除了用来安顿自己的灵魂,它更多的是秘密地写给自己的灵魂,或许正因为如此,你才这样喜欢运用隐喻的艺术手法去表达,喜欢它生发出的无限歧义与意义,因此,无论怎样,我要说的是,尽管我喜欢《长椅》,喜欢《致肖邦》等等诗篇中的宁静与平和,但我依然愿意走进这些由生活的碎片组合而成的画面,看到一个诗人用怎样纷繁的意象来安顿自己摇摇晃晃的灵魂。因为这个时候的诗歌,对于一个人来说,更大的意义是治愈,是调整。希尼就这样认为,“一首诗的成就,毕竟是一种解脱的经验。”我们唯有真诚面对。这就难怪罗丹要说:“艺术也是一门学习真诚的功课”。更确切地说,是一门如何艺术地表达真诚的功课。
对于诗人这个“混合体”来说,艺术大概就是一座用来修行的最好的庙宇。诗人们都走在这个修行的途中,但只有诗艺成熟的人,才能在诗中呈现出自己完整的思想。这思想无疑是构建一座庙宇的前提。伊格尔顿说:“由于历史变化,尤其是科学发现,已经超越和贬低了人们迄今赖以生存的种种传统神话,社会因此而陷入危机。人类心理的微妙平衡因此受到危险的搅扰;而既然宗教再也无助于恢复这种平衡,诗就必须承担起这一重任。”(《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
努力保持在天空与大海之间飞翔的姿势,不固于一隅,就是一个诗人在建立自我庙宇的时刻,可能保有的最奇特的心灵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