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一棵姓杨的树
——杨琨组诗《自画像》读后

2022-11-11 15:22:46西楚
天津诗人 2022年3期

西楚

这是时隔多年后我第一次集中地读杨琨的诗歌,而这多年来时间给我的是与诗无关的杨琨:一个是基层公务员杨琨,职位不断升迁,并且不知不觉完成了硕士研究生学业;另一个是酒坛里的杨琨,在朋友们中间,一贯地放肆地贩卖他的嬉笑怒骂和玩世不恭。这一组突然来到眼前的《自画像》让我截获“潜伏者”那般地惊呼:“杨琨,你咋藏得这么深?”若他用诗来作答,想必是这一句:“我非佳木,只是一棵姓杨的树/任凭叶落与风吹”(《倦意》)。

这位诗歌的“潜伏者”,在我面前至少有10年未露出诗的蛛丝马迹,以至于我甚至认为他已经不写作了,对他诗歌的印象还停留在多年以前。此刻“惊呼”,原因有二,他在诗歌的道路上从未止步,他的作品让我刮目相看。我第一时间把这种惊喜转发给了朋友们。这组诗的题目为《自画像》,似乎是有意为之,让我等重新认识他。

这是一棵属于故乡的树。

杨琨所在的北盘江和乌蒙山,一方野性山水上,长得最多的是石头,而非树木。于是,人就成了这天地间挺立的树,在乌蒙山的磅礴和北盘江的澎湃间生长,倔强、坚韧。此时,我似乎才读懂了那一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杨琨和他的乡人们——在那穷山恶水之间生长起来的特殊物种,若没有这种游戏人间的精神,如何生存下去?这样一种气质,是乌蒙山水的赐予,是他们的天性使然。当我们把乌蒙山、北盘江搬进文字里,又可以给它们一个新的称呼:“故乡”。对于故乡,往往是,没有走出的人,对土地的依附是一种习惯,对于离开的人,因为有了距离和反差,便成了一种痛。杨琨出生成长于斯,离开过,又回到了这里。多年持续至今的工作,每天行走在城乡之间,就让他有了重新认识故乡的机会,比别人的体验更为复杂和深刻。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像一支支曾经隐藏在暗夜里的火把,来到了他的诗中,被文字重新点燃。于是北盘江、乌蒙山、马雄山、龙头山、木城河、百车河、雾农河、冷饭河、蟠龙、法那、场坝、新街、张大婶、杨二狗、赵德福……作为他诗歌的叙述主体和生发源头,给我们呈现了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

其中《蟠龙》一诗堪称代表,成了北盘江乡土世界的一个缩影。全诗以“风”贯穿,这自然的物候,就像一个触发者,一个观察者,构造、洞见这里的一切。“风从木城河上吹过来,李子花就开了/风从百车河上吹过来,桑葚就该黑了/风从雾农河上吹过来,远山就不见了/风从冷饭河上吹过来,雪花就下来了”,四阵风,四条河,四行诗,这是来自河流、低处的风,带来了四季更替,生息循环。开花、结果、衰败、埋藏,一年一年,无不如此。虽然在此尚未明言,但我们可以读到,这些自然的表象背后,生命亦是这般。至此,这个世界还是宁静的,如果止于此,诗歌是柔软的。而“风从山谷中吹过来,在人间的屋顶哗哗作响”,来自高处的、不可抗拒的风,则常常打破这种和谐。此句点破人与自然的冲突,尽管他如此归结:“风从命数中吹过来,这幽暗的岁月无声无息”,把艰难的生存,默认为命运,留下哀叹,但这哀叹也是一种力量。

这,或许会让我们想起鲁迅的故乡。

这是一棵有温度的树。

杨琨曾这样明晃晃地告白:“为了看清乌蒙山在大地上匍匐的样子/为了看清乌江从营洞到涪陵的流向/为了看清一个孩子如何走出院子/走到学校的过程/为了看清我热爱的一棵树/从早晨到夜晚的长势/为了看清一只蝼蚁/短暂而蒙昧的一生/我必须做一个/最早醒来的人”(《最早醒来的人》),他用诗歌,给予了人间最大的悲悯和热忱。

杨琨的诗歌大多时候是“冷”的,接近零度的叙述,不动声色地讲述那片土地上的生死、人的命运。比如《蟠龙》。比如《百车河》,在一首短诗里,不厌其烦地叙述一条河的流淌,以小溪的形式流过几个村庄,遇到悬崖则跌落成瀑布,“流进了张大婶的水田/流进了杨二狗的菜园”,带来了食粮,“流过了李翠花的小腿”带来了洁净,“流进了我的小学作文”成为人文记忆,前面看似自然而然的呈现,又是有意的铺陈。最后被拦成一个小水坝,成为死亡之水,“我的两个小伙伴/死在了那里”,诗到这里戛然而止,让人不寒而栗,犹如读余华早期冷峻的小说。让人深思:一条河带来什么?一条河又带走了什么?得失,悲喜,不过是造物的一种平衡。

作为一个诗人,杨琨是有温度的。体表的冷,掩不住内心的热爱。“你的心脏应该是这样的么/它流动的血是热的还是冷”(《变形记》),这是他的诘问和自我回答。在那些冰冷诗句的内部,藏着的是对这片乡土、对人的命运的关切。

这是一棵内省的树。

人的成长,是一个不断内省、自我认知的过程。年少时,看到的更多是成功,那是追求,不断给自己做加法;年长时,看到的更多是失败,这是透彻,逐步给自己做减法。身为80后的杨琨,人到中年,渐渐透明起来,。在《场坝》一诗中,回忆了中学生们一个讨论打架方法的场景,将其艺术化,少年们爱幻想,重形式,成年人重实际行动和结果,这是一层。“他们勇往直前,出手狠辣,不惧生死/犹如这么多年命运每一次对我的痛击/我总是一败涂地”,第二层则把结果引到自己身上。在《倦意》一诗中,登高俯瞰,始见人世之渺小,逆流而上,终知坚壁之脆弱,于是“内心的长啸最终落实为淡淡的倦意”,犹如“三十功名尘与土”的幡然醒悟,得出“我非佳木,只是一棵姓杨的树”的自我体认。这样的表达比比皆是,如“他知道人活一世/是体温渐凉的过程/100℃的爱和-1℃的恨/也终将归零”(《数数的人》)。

在时间面前,生命如此无力与卑微。

是的,生命的过程是一场马拉松,但没有谁能跑得过时间。当我们明白了这一点,便有了敬畏,有了敬畏,就懂得了放下。在《中文系》一诗中,多年后重回到校园,看到冯书记、张老师、胡老师、女园丁、教学秘书等人物被时间消磨,“一个学生在图书室里使用微信语音”的对比变化,以及空空的电教中心,读书声只有在记忆里才会想起,“但我已经分辨不出我的声音”,在时间和物事的流逝之中,“我”也迷失了。

“你,将在汇入大海的那一刻/丢掉自己的姓名/我,将在步入死亡的一瞬间/忘掉人间的悲喜”(《北盘江》),最终一切皆为虚空。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放下呢?

这是一棵值得期待的树。

这段时间热播的一部影视剧里,有一位叫剑九黄的高手,本只是一位铸剑师,但铸着铸着,他突然开悟,就成了一流的剑客。在我的记忆中,杨琨以前的诗歌已经模糊,但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些作品已今非昔比。写作的过程犹如铸剑,一天一天的锻打和淬炼,时间的累积和手上技艺的精进固然重要,但铸剑师自身的境界修炼更为关键。

在技术上,杨琨的诗歌并非无可挑剔,比如一些意思相近的句子重复,但他在写作上表现出的一些特点让人欣喜。其一,杨琨写故乡但超越了乡土和乡愁,这些作品中,告别了乡土文学的赞美和歌颂,越过了乡愁文本的思念生愁,他用冷抒情的方式,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其二,杨琨的一些诗歌是来源于现实的,他把实与虚的关系处理得较好。在实的铺陈之后,往往通过虚的提炼让诗性得以上升。比如《百车河》《场坝》《中文系》。比如《一棵树》中的“母亲”,在经历了一次次打击之后,性情发生了变化,但不变的是对“我”的爱,是一棵永远等待、守望的树。其三,杨琨的诗歌善于以“并列+递进”的方式,将诗歌步步推进。比如《倦意》,比如《数数的人》中“我知道……”的句式,《百车河》中“风从……吹来”,既是并列又在递进。其四,由事及我的修辞手法上的创新,比如《场坝》中,写到场坝中年人出手很辣,却蒙太奇一般,一转即化为“犹如命运对我的痛击”。这种比喻,在由外及内的写作中,大多人常用的只是由物及人。

作为一篇匆匆、浅浅、短短的读后感,并不能给杨琨下定论,但可以说的是,这棵“姓杨的树”值得更多期待。在诗歌写作的途中,希望他“被看见的一切/反复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