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春莲
爱因斯坦在相对论里提到了时间倒流的概念,他认为,穿越时间隧道回去完全是可能的。我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不过我想,人的思维总是能跨越时空的。当我的双脚踏上草海,我才觉得此言不虚。
盛夏里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校改稿件,牛牛打来电话,言语间似乎带着几分神秘:“我的年假也批下来了,正好,儿子也放暑假,我想带你和儿子去一个浪漫的地方,度过一个有意义、有收获的假期,如何?”
牛牛在天文台上班,他的工作枯燥而单一,每天的工作,就是通过天文望远镜观测星空,我也不止一次带上儿子去看过那遥远的银河。
前段时间,我对牛牛说过,我的年假该休了。他说有何打算。我说也没地方去,只好宅家读书、写作。牛牛没有说话。想不到,今天他竟然给我一个惊喜,我激动、兴奋不已。
“你要带我们娘俩去哪儿啊?”我忍不住内心的惊喜,问他。
他想了想说:“我想带你们去一个叫草海的地方。”
“草海?你该不会就带上我们去尕海国家湿地公园吧?”我笑着问他。
我为什么这么问他,是因为周边的“情人湖”、“金子海”、尕海国家湿地公园,也有一望无垠的草地。每到假期,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去游玩,每个角落,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
牛牛这才说:“不是的,我要带你们去的是贵州威宁的草海。况且,贵州有单口径500米的全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此处是天文人的朝圣之地。去此地也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夙愿,咱们坐飞机去!”
撂下电话后,我就在网上百度了一下这个地方,果然,这里水草丰美,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休假时间有限,刻不容缓,于是我向领导说明了情况后,领导给我准了假。于是,我们一家三口就坐飞机前往贵州。
飞机延误。我们在等待中,牛牛说:“贵州,历史悠久,底蕴深厚,从古至今出了很多有名的文人墨客,他们在文坛也有着一定的影响力。给你们略举一二,‘科普’一下:郑珍,晚清宋诗派作家,与独山莫友芝并称‘西南巨儒’,年少时,极嗜读书,涉猎诸子百家;莫友芝,他的著作,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史料价值;还有周起渭、蹇先艾等等;现代的,‘第十九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中,贵州省作家冉正万、山峰、唐玉林、王华四人榜上有名。冉正万的长篇小说《天眼》获得‘花城文学奖·新锐作家奖’。恕我不能将贵州的名人名家一一列举出来。他们都在这块沃土上,耕耘风雅,播种斯文,流风遗韵,至今传承不断……”我以仰慕和崇拜的目光凝视着他,一抹浅笑,如晴光映雪般挂在唇间。
到达贵州,转道平塘县参观了“天眼”之后,直奔威宁。到达后,牛牛的朋友开车已在车站等候。我们上车后,朋友说,到贵州,不看草海等于白来,就如同到北京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亦打算以同样的心情共赴此愿。
起初,牛牛说起“草海”这个地方,我的脑海里当时就闪现出那一望无际,像海一样宽广的草原来。乃至在网上百度过后,孤陋寡闻的我才知道,在贵州的威宁,真的有一片草海。不过,它不在陆地上随风起伏,而在水下摇曳生姿。
我当时对草海的理解就是草的海洋,而到了威宁,才知道与想象中和网上浏览过的大相径庭。草海,素有“高原明珠”之称,是贵州最大的天然淡水湖,与青海湖、滇池齐名,是国家自然保护区。因为水质清澈无污染,大量水生植物无一空暇,密布“海底”,从而形成了极为壮观的“水下草原”,故名草海。
到达草海的阳关山码头时,天空飘着细雨,如黛的远山,在青烟般的雾霭里时隐时现,若一条长龙迤逦蜿蜒。柴达木,山苍茫而荒凉,到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一番景象。并非我家乡的山不美,但我总觉得,粗犷巍峨中少了些什么。到了威宁,才恍然大悟,“中华水塔”三江源用琼浆玉液去滋养神州大地,家乡柴达木的山,因为缺少了水的浸润,才失了一丝灵秀。车子渐入威宁,青山叠翠,绿水环绕,疑入神仙隅。此时,岸边那一大片一大片酷似薫衣草的马鞭子草开得正旺,驻足这一望无际被若隐若现的群山托着的、山与水之间是相依相偎的草海,自疑身在画中,此景是何等地令人心醉!
展现在面前的,不就是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吗?水天一色,风光无限,青山掩映着秀丽景色。湖水那么蓝,那么晶莹剔透,使人感到翡翠的颜色太浅,蓝宝石的颜色又太深。我想,纵是名师高手,也难以描摹。
我不得不对牛牛刮目相看。能带上我和儿子到这样一个美好的地方来度年假,这为我们的假期平添了无比的浪漫和温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宋代大诗人苏轼赞美西湖的《饮湖上初晴后雨》中的这两句诗用在这里也恰如其分。隐隐的雾霭里,一叶扁舟若隐若现。牛牛将望远镜递给我,透过镜片,我看到,船上三人,除了船夫外,是一对青年男女。陪同他们的,还有一群白色的鸥鸟。男的英俊潇洒,女的笑靥如花,当是一对天成佳偶。
受他们的感染,我情不自禁地说:“真羡慕他们呀!”
牛牛说:“羡慕他们什么!我记得诗人卞之琳说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朋友在一边笑了。儿子看着三个大人,满脸疑惑。
宋代诗人王十朋有诗云:“久与君王共苦辛,功成身退肯逡巡。五湖渺渺烟波阔,谁是扁舟第二人?”这首诗描写的是归隐后的范蠡与西施泛舟五湖双双栖的情景,这对情侣选在雨中游湖,颇有一番意境。
我看了看牛牛,说:“我在想,他们又在追寻什么?”
牛牛冲我一笑:“他们追寻什么,不就是我们现在追寻的东西。现在,我带着你和儿子到这儿来感受这里的美。虽然我们不能像范蠡与西施那样泛舟,可是我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柴米油盐,平凡里的幸福,不就是我们所追求的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牛牛,你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牛牛扬眉笑了笑,说:“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非我莫属!”
我的脸儿似乎有点发热,老夫老妻的,竟然这样看着我。
朋友在一边,说,别这么秀了行不行,今天我跟明明可就成了几千瓦的大灯泡!我们相视而笑。
尽管牛牛是搞理工的,可酷爱读书,天文、地理、历史、文学,皆可涉猎。牛牛跟朋友交谈甚欢……
牛牛竟然对我说,如果能避开城市的喧嚣,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有心爱的女人相随,写自己喜欢的文字,做一对神仙眷侣,该多好啊!范蠡和西施,泛舟五湖双双栖,给个神仙都不换。想不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牛牛,肚子里竟然悄悄装上了这么多“墨水”,竟然萌生出来这么多的想法。看来啊,他的书可真没少读,我这个成天和稿件打交道的人也不能懈怠呀。
我说:“现代都市都是快节奏,哪还有这样一方净土呢?”
牛牛说:“是啊,你说得没错,不过,一到草海,就萌发了我的这种情愫罢了。”
牛牛指着湖面,对我们说:“我的同事大强来过这里好多次了,他说一到这里就不想离开。这里比范蠡和西施泛舟的五湖大多了。范蠡与西施所泛舟的五湖不是五个湖,其实就是现在的蠡湖,面积7.2万平方公里,而这里,保护区面积都达120平方公里,其中水域面积46.5平方公里,是蠡湖的六倍还多,是贵州最大的高原天然淡水湖泊,要不怎么叫海呢!”
想不到,牛牛把草海了解得这么透彻,肚子里简直装了一部“小百科”。
这时,一个船夫划游船过来,站在船头上冲着我们微笑。他说着并不流利的普通话:“里面才美呢!要不要到里面转上一圈?”
朋友上前跟他用当地的方言交流了一番后,叫我们上船。
于是,我和牛牛带着儿子上了这只带篷布的小游船。清澈的水底下,起伏的水草宛若少女柔软的长发。
船夫是个质朴的中年人,说笑间,给我们介绍起这里的美景来。
船夫说,草的长势和密度的限制,机动船无法行进。200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籍华人高行健,在他的获奖作品中整整用了两万字来表述草海的美。没想到,这个看似普普通通的船夫竟然知道诺贝尔文学奖,还知道高行健。
听着渔夫的介绍,我在想,我没有见过这段文字,不过,在作家的笔下,这段文字一定很美。暗暗发誓,一定要找到这段文字好好读一读,品一品。
船夫告诉我们,草海很大,据说,民国的时候,有位县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他的太太游了三天也没有走完。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它的一个小小的角落而已。
一群长约寸许的游鱼在水间穿梭嬉戏,和水面上的鸟儿相映成趣。船夫说,这是草海细鱼,又称“虾子鱼”“黄辣丁”“小黄鱼”,不会长大,肉厚味佳,风干或微火烘焙后,简直是人间美味。
这时,我突然发现,一条细鱼像小猫抓老鼠一样,在清澈的水底吞吐。船夫说,那是细鱼在吃虾,它们在戏谑一对红虾。也许草海细鱼过于贪吃吧,往往肚子里吃下的红虾还未消化,嘴里又含上另一只,或是逮住它的头,或是咬住它的尾,或是一只脚,或是半截身子。草海细鱼兼有虾味,条条鱼肚内或口内都有完整的红虾。有虾味的鱼,我也是头一回听说。船夫说,这是草海的一大特色。
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我觉得,这段描述用于草海恰好合适。只不过,小石潭很小,而草海,广阔无垠。
随同船夫的,还有他那漂亮的女儿。从装束上看,父女俩是苗族。那女孩儿身段窈窕,长相甜美。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牛牛对女孩儿说:“姑娘,能不能给我们唱段民歌?我听说,每年农历三月三这一天,凡苗族聚居的村寨,年轻人都要带上芦笙和短笛,成群结队到山坡上耍花山。”
女孩儿脸儿一红,冲我们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好看的牙齿。她清了清嗓子,然后,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
想阿哥来心发慌,
喝茶吃饭吃不香。
喝茶破破莲花碗,
吃饭压断筷一双……
女孩圆润的嗓音,回荡在水面上,引得几十只鸟儿在水面上翻飞,似乎也在聆听着女孩甜美的歌声。船夫告诉我们,这些鸟儿是黑颈白头鹤,它们的确是来听歌的。卢梭说“沉浸在没有明确固定目标的杂乱而甘美的遐想之中”,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合一。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传统文化理念的优秀思想精髓。女孩的歌声,船夫的笑声,鸟儿的鸣叫,不就是人与自然的合一吗?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那美丽的翅膀,每一次的扇动,“都散布着我们欣赏优雅与美妍时所感受到的那种舒畅,那种陶醉”(法国·布封所说)。
牛牛告诉我,草海滋育着142种鸟类。其中留鸟77种,冬候鸟49种,夏候鸟9种,旅鸟7种,是鸟儿的天堂。美国和法国出版的一本《中国旅游指南》畅销书,列举的35个不该错过的景点中,其中草海就排名第二。在这本书中,万里长城被列为第一。看来,在来草海之前,牛牛把有关草海的“功课”已经做足了。这个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人,原来也具有一颗细腻的心。下半辈子,我得重新认识这个人了!
我在想,如果把万里长城比拟成一个粗犷豪爽的汉子,那草海,就是一位恬静温婉的女子,那水中精美的水草,不就是她飘逸的长发吗?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看了看立在船头唱歌的苗族女孩。
此时,阳光穿云而出,霁雾渐消,整个草海豁然开朗。再没有比细雨洗浴的青山更迷人的了,叠嶂的山峦,满眼是苍翠欲滴的浓绿,没来得及散尽的雾气像淡雅的丝绸,一缕缕地缠在它的腰间,阳光一定把每片叶子上的雨滴,都变成了五彩的珍珠。而眼前的湖面,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波光潋滟,水天一色。又一群白色的鸥鸟在我眼前掠过,我的思绪就跟着它们其中的一只,俯瞰着这浩渺湖水和广袤的湿地,透过白茫茫的水雾,穿越了横跨千年的时空。
我的心醉了,眼前的美景,不就是足以使人陶醉的美酒佳酿吗?倏然间,疲惫的身躯变得轻松起来,心里格外透亮。
草海,是一个让流浪人的脚步驻足、灵魂栖息的地方……
晚上,品尝爽口爽心的老猪脚火锅和草海细鱼后,夜宿威宁宾馆。那晚,枕着泰戈尔的诗入梦:
我的昼夜之花,落下它那被遗忘的花瓣。
在黄昏中,这花成熟为一颗记忆的金果……
梦中的我,头戴一顶黑呢礼帽,身穿黑色中山装,脚蹬黑色马靴,骑着一匹白马,在岸野上驰骋,似乎,化身为民国的那位打马游湖的县长。不过,我成了一位女县长,而陪着我游湖的,则是我的牛牛和儿子。我们一家三口在无垠的草海上放声高歌,沉醉的目光,在草海上流连。缥缈的梵语和诗歌的符号,织出远天虹影。
这次草海之行,使我大开眼界,收获不小,同时,因为有了至亲至爱,这次旅行显得格外浪漫而温馨,让我的身心沉醉。
情人湖,淡咸相依的“孪生湖”,我们相识牵手之地;
三江源,国内面积最大的自然保护区,我们相知相守的地方;
草海,携手畅游的观鸟避暑胜地,我们的心灵栖息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