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英
(作者系中华诗词学会评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华诗词学会高研班导师)
在浩渺广阔的唐诗宋词的天空中,群星璀璨。“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佛”王维、“诗鬼”李贺、“诗魔”白居易、“诗豪”刘禹锡,另有诗家天子——“七绝圣手”王昌龄、“五言长城”刘长卿等千古流芳。这些美名或外号基本上能代表诗人作品的内容格调或艺术风格,已经成为他们固有的标签。究其原因,当然是他们的作品有着独特的艺术气质,在创作上有别于他人的艺术风格,自成一体。
随着中华诗词的复兴和发展,当代诗词的创作大军沿着前贤的路不断探索、创新,亦为当代诗坛贡献了不少各具特色的作品,一部分个性作手已经悄然萌生。据笔者观察,杨逸明、范诗银、刘庆霖、赵宝海、曾少立(李子)、段维、姚平(无以为名)、曾峥(独孤食肉兽)等诗人的作品个性鲜明、风格独特。他们坚持用与众不同的创作理念打造自我的诗词领地,独树一帜,从而形成了个性化的“作品标签”。现以年齿为序,对他们独特的诗体试作逐一概说:
“每到人间波折处,满崖都是放歌声”“何妨也学寒冬样,做个删繁就简人”“不将生命磨成墨,几个真能写出诗”……经常阅读当代诗词的读者,对这些诗句应该很熟悉。没错,这些都是杨逸明的金句,从中反映出一位爱诗如命的读书人形象。作为一个有风骨的读书人,社会现实的某些内容不便直说,便时常以“戏说”的形式来反映现实,故形成了诙谐幽默、辛辣尖锐的作品风格。因其曾用笔名“晚风”且出版了诗集《晚风集》,故将这种“杨氏幽默”称之为“晚风体”。这种幽默如同西方著名的“英式幽默”,又常被人称为“冷幽默”,因为它讲究克制、含蓄,其中包含大量的双关词、反语、荒诞的情节、讽刺以及自嘲。
杨逸明这种“冷幽默”风格的形成可追溯到20世纪末,从他的《戏咏假菩萨》《老鼠咏叹调》等作品可见一斑。随着这种风格的渐近成熟,讽刺诗在他的《飞瀑集》《晚风集》中屡见不鲜,如以下几首:
对 月
翩翩围绕地球飞,似水柔情暗恋谁?
枕畔清光堪拥抱,花间倩影久追随。
思乡独对霜千里,忆友同看镜一枚。
科学已知天上事,诗人仍想入非非。
这首诗带着浓郁的自嘲味道。“月”是古今诗人笔下最常见的意象之一,作者以此表现了诗人难以“与时俱进”的特点,突出诗人群体的不现实性。在科学家登上月球的科技时代,诗人对月仍然“想入非非”,读罢令人莞尔。不现实的诗人是清高的,又是自由的,正如他在《灯下漫笔》中所写的一样:“自主头颅不受牵,帝王遥控也无权。梦中寻觅人三二,灯下穿行岁几千。万卷书围起丘壑,一支笔扫出云烟。诗家心比官家大,揽月扪星敢问天。”所以,见到现实中“非正常”现象,他不吐不快:
闻某大学为外籍留学生配置女伴读生
最高学府解风情,配备添香伴读生。
自古上邦多淑女,为今外籍育精英。
奇招独出真无语,怪事常看已不惊。
卑鄙成才须厚黑,有通行证助横行。
这首诗叙事议论相结合,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读来痛快淋漓。讽喻与风趣的结合,道世人未尽之语,代表了国民的共同感受与情感倾向。
特殊时期的节令往往成为杨逸明笔下戏作的材料,如:《情人节逢疫情人人宅家不出,戏作》:“临危各守自家庐,幽会今宵一概除。可贵难抛是生命,爱情高价不如初。”2020 年的情人节因逢疫情人人“各守自家庐”,故“幽会今宵一概除”。作者由匈牙利大诗人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一诗中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生发感触,反向写之:可贵难抛是生命,爱情高价不如初。生命与爱情相较,爱情已经“降价”矣。如此戏作,抒无奈之感。同是疫情之作,他在《秋游戏作》写道:“惊见斑斓秋色浓,人须绿码始轻松。老天无忌兼无病,出示金黄与血红。”全诗采用对比的手法,表现了疫情对人们生活的影响,讽喻自现,人与自然的关系让人深思。
有人曾撰文批评杨逸明的诗整体上失之于油滑,这未免以偏概全,带有一定的审美偏见。但像“戏言几句落猪身,只怨嫦娥太较真。恨未投胎时尚世,会调情是好男人。”(《戏咏唐僧师徒四绝句之“猪八戒”》)“韶山冲里梦思多,追忆青春付逝波。屡见大妈和大伯,吃红烧肉唱红歌。”(《访韶山》三首选一)这样的诗句恐怕就难免成为某些“严肃批评家”的靶子了。
范诗银诸体皆擅,尤以词为佳。在四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他的词已经形成了鲜明的特征,故取其笔名“苍实”之意蕴,命名为“苍实体”。“苍实体”的总体风格是正雅清健、奇正相生,即“奇思异想”“奇情壮彩”“奇章佳构”的“三奇”创作理念和“奇正之思”“雅正之语”“清正之风”“灵正之气”“纯正之味”“诚正之情”的“六正”创作风格。在构思、用语、结构上,他以“正”为基点,从“奇”出发,尤其是他的军旅词最能体现“正雅清健”的词风与“奇正相生”的个性。他的军旅慢词有不少怀古作品,以苍劲清健的笔法呈现出悲壮之美。如:
水调歌头·梦出雁门
旧甲簪新朵,信马过荒关。忽惊衔草摇影,沉角起长川。一战金鸣十载,失道血喷三尺,都付野云寒。石绿缝鼙鼓,铁紫断腰环。 风非昨,山依旧,日如丸。登高把酒,余火吹冷只苍天。多少功名堪勒,几寸丹心可鉴,无负月亏圆。雁叫疏星里,不语是流年。
全词以景咏史,用典无痕,含义隽永,感慨深沉,厚重耐品,意蕴幽深,极具苍凉意味。上片叙古,下片抒怀。其“雅正”在于以古雅之语道出典实,用文言而不艰涩。“风非昨,山依旧,日如丸”由古而今,巧妙过渡,高度概括古今风貌,情景交融,定格成一幅意境悠远苍凉的画面。其“出奇”在于创造性地使用新鲜的语言,如“石绿缝鼙鼓,铁紫断腰环”这些细节描写,石之绿、铁之紫无不在诉说着年代的久远,“缝”“断”的使用贴切精准,更见作者对语言的驾驭能力。范词之“奇”,在于他喜好逆向用语,甚至“生造”出独具个性的“范式语言”来,如此词的“石绿”“铁紫”,又如《春从天上来·丙申冬月第二届帅园论坛西山赋月》的“叹苦胆悬晴,锈剑衔哀”等,然读之别有意味而不觉生涩,这种用语风格在范词中尤为亮眼。
代表“正统派”的范词善用复沓、顶针、互文等手法,承古翻新,达到层次分明、节奏明快、突出思想、强调感情的艺术效果。如:
沁园春·登清涧毛主席《沁园春·雪》赋地有感
有梦何年,追梦何年,圆梦何年。问青云知否,晴蓝生水;重峦知否,层翠生烟。风月无边,风光无限,别样澄岚依样山。行行读、醉不忧大地,多幸长天。 曾将征袖轻弹。趁鸣镝、龙沙卷大关。慕黄洋界上,英雄事业;娄山关外,儿女延安。清涧泉边,姚家沟顶,飘雪凝思千古篇。新题罢、捧词心剑胆,血热声寒。
开拍“有梦何年,追梦何年,圆梦何年”连续“追问”,“问青云知否,晴蓝生水;重峦知否,层翠生烟”承“问”而来,“知否”再复,“生”字重叠,“风月无边,风光无限”继续叠用,再以“样”字串成“别样澄岚依样山”深化无边之风月、无限之风光。还有《满江红·题崖山》开拍的“几”字重复组合成“几字”“几行”“几回”等词语,概括了崖山留给世人的悲痛等等,均非一般文字游戏所能比拟,这种形式与内涵的双重效果正是范词的终极追求。
重字叠加的运用使得厚重的慢词多了些明快之味,读来朗朗上口。而其小令更是经常以这种手法来表现,如:
卜算子·写给女飞行员余旭烈士
我有泪千行,键底难成句。记得依依秀发飘,笑着飞行去。 不见燕双归,不见耕天女。只见遥遥一片云,一片锥心羽。
卜算子·瞻仰西柏坡
百转又千回,不负山和水。山水初心相藉生,生就连年美。 赶考几番番,还有新征队。梦已斟盈岁月杯,已许三生醉。
显而易见,《卜算子·写给女飞行员余旭烈士》“不见”“只见”重字组合进行对比,“一片”的回环复沓,以互文的形式巧妙地表达了悲痛之情,很见艺术性。《卜算子·瞻仰西柏坡》上片以叠字相扣,句句连环,反复与顶针的使用大大增强了艺术效果。其他题材的作品亦是如此,不胜枚举。
也有人说,范诗银的词作很美,但有的作品读不懂,从中反映出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这种“隔”,其实是学养之隔、情感之隔,更是习惯之隔。用典多亦是造成“隔”的一个因素,尤其是他的怀古长调,所涉历史事件较多,如若不了解这些典故,自然也就不明所写了。如《满江红·钓鱼城怀古三章》,如不了解“钓鱼城之战”,是难以读懂的。范诗银常以联章长调去反映历史上的大事件,写得酣畅淋漓,从体制上打破了短小格律诗词难以表现大事件的局限,但同时也挑战了读者的知识面。
刘庆霖是一位善用诗性思维的诗人,其作品在新旧体诗的结合上试图开辟一条非常自我的路子,人们习惯称之为“庆霖体”。新奇的思维自然涌现出许多新鲜的句子,如“薄云似被遮深谷,小路如绳捆大山”(《杂感》)可见他敏锐的观察力和强大的想象力,不仅画面感强,且极具哲理,达到了物与境融;“分别望残心里月,相逢握痛指间风”(《送于德水之日本》)虚实相生,无理而妙,将朋友间的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句子时时刺激着读者的感官,甚至给人带来某些雀跃与激动,不仅因为作者本身对语言的驾驭能力,而且因为“庆霖体”中强烈的自我意识带给人的感染,如以下关于“手”的作品:
题张家界天子山
手握金鞭立晚风,一声号令动山容。
如今我是石天子,统御湘中百万峰。
中秋赏月述怀
莫谓人间路万重,一壶浊酒笑临风。
手提明月行天下,怀抱诗灯挂夜空。
白城包拉温都赏杏花
红尘紫陌入心胸,慢把诗思说万重。
头枕鸟声山径卧,手中一叠杏花风。
《题张家界天子山》的“手握金鞭”为“如今我是石天子”设下机关,物我相融,得“自然之力”;《中秋赏月述怀》前两句谓人生“行路难”而“笑临风”,彰显慷慨豁达之心境,“手提明月行天下”最为自我,化“我随明月”为“明月随我”,行之所至,诗灯如月,挂在夜空,敞亮如怀;《白城包拉温都赏杏花》善用通感,手握杏花,爱之有加。与“手”相关的诗词当是“庆霖体”的一大特色,又如“红叶相思山亦瘦,那天握了深秋手”(《蝶恋花·秋行香山曹雪芹小道》)
刘庆霖的诗多有“得江山之助”,“山”当是他心灵的依靠、力量的源泉,笔者尤为欣赏以下这组诗,诗中的“手”亦代表了“庆霖体”中的自我意志:
入山行
一
清早入秋壑,黄昏逗岭巅。
行穿风领地,坐借雨空间。
踏露身将湿,扶枫手欲燃。
舀来一勺月,醉饮古潭边。
二
弃槎乱石岸,起帐莽松林。
明月抚琴过,绿风推牖临。
江山一握手,天地两知音。
休问来时路,星繁不可寻。
三
五色云边住,二分田里耘。
繁星皆旧友,峦嶂亦家人。
烟雨胸中气,江河掌上纹。
春风吹鬓雪,与我最相亲。
其一的“踏露身将湿,扶枫手欲燃”以“手欲燃”衬托出山枫之热烈,并与“身湿”形成对比之势,可谓“冰火两重天”矣;其二的“江山一握手,天地两知音”大气浑然,走进山中,诗人俨然是大自然的主人,与天地两知音直接对话;“烟雨胸中气,江河掌上纹”完全将天地纳于一身,物我已然一体化了。其笔名“广大雨林”即“庆霖”的拆分,于自身对大自然的热爱不是没有道理的。
“庆霖体”以独到的思维追求新奇,善于将新诗的跳跃性思维与奇巧的语言融入旧体诗创作中,亦带给人一定的新鲜感与情感共振,然“过犹不及”,在“广大雨林”中“猎奇”是荆棘重重的,难免偏于生硬尖新,或因跳跃性强之故,导致本体喻体之间似乎“断联”,如:“一病全球人尽惊,已然两载未消停。欲将思想给芦苇,却恐它还愁疫情。”(《疫情中于永定河边见芦苇》)又如:“波光云影不须裁,湖畔山花次第开。却笑鸟巢闲不住,一只思想跳枝来。”(《松花湖畔晨起选一》)两绝均赋予笔下事物以“思想”,感觉有些牵强。
北大荒作家、诗人、“诗刊2020 年度陈子昂诗歌奖”获得者赵宝海笔名为“青山生翅膀”,此名源于他在2017 年1 月所写的《临江仙》一词下阕:“莫道人生真渺小,浮尘也自悠哉。皆和大块共形骸。青山生翅膀,飞到掌中来。”“青山生翅膀,飞到掌中来”是他个人最喜欢的句子,词中的“青山”“翅膀”“掌”等,不复存在主和客的关系,平等一体全息一致,其变化运动已经不是主观作用的结果,而是一种心灵的自然造化。这种“全息理论”,正是他个人诗词创作的指导思想,其核心内容是存在的任何一部分都包含着整体的全部信息,即现代版的“天人合一”,故其诗词“实验体”称之为“山翅体”。这是一位生长在大山中的诗人对世界万物的感受融入大自然从而达到“忘我”“无我”而与大自然结为一体的诗词境界,如以下几首:
小汉阳峰致语大汉阳峰
望你在雾中,看我在云里。
安得踏风飞,相融为一体。
大山
陶然品大山,如醉陈年酒。
我在顶巅行,群峰随我走。
其一的古绝以两座山峰的对话表现大自然的“相融”;其二以“我”与“大山”的关系表现物我合一的妙趣。
湘生兄赠茶
涿郡一包干菊花,雪中邮寄到龙沙。
打开就有天然味,代表燕山访我家。
与陇南松下弈仙诗酒互赠有作兼呈往事如烟
我在龙沙君在秦,迢遥互赠杜康醇。
兴安岭望青泥岭,都做擎天柱地人。
这两首酬赠诗亦体现了“全息理论”的创作思想。其一的菊花产自燕山,自然具有诸多的燕山元素和信息,以其代表燕山,代表生活在燕山脚下的朋友,堪当其任。其二的转句道出两地,以其代表两人的情谊。
“诗刊2020年度陈子昂诗歌奖”授奖词称其作品“重新组合自然的元素,营造艺术的第三自然,为诗词提供了新的独特的审美意象,新颖瑰玮而又富有张力。”此评价较为中肯,观其“全息理论”,即由部分见出整体,实质上与传统的“管中窥豹”“见微知著”的表现手法相类,其独特性在于深化了逆向思维与新诗思维的结合,以现代语表达,追求立意的别出心裁,偶有“玄虚”之作,这是在实验过程中难以避免的。如《冰湖春雪》:“山峦明霁色,清旷雪无痕。红跳湖头日,蓝纯岭上云。”前两句描写细腻优美,后两句力图出新,然发力不到位,有牵强之嫌。又如《微笑》:“心光弹指过云涯,多少星辰多少花?微笑当含无尽意,茫茫宇宙一袈裟。”是不是有点玄乎呢?
几年前读到“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这个独特的句子时,便开始关注因用“李子梨子栗子”这个网名而被简称的“李子体”。发现“李子体”在新古典主义网络诗词系列中独具个性。李子认为自己的诗词风格有三:一是偏传统式。此风格在传统的根基上有所新变,是“老树新枝”,而不是“另起炉灶”,多用于写经历,尤其是赣南山区的生活,多用白话口语。二是偏新诗式。这种风格当是李子的主体风格,主要有两个特点:文本陌生化、新的角度和思维。这种新诗式多用于写玄想。三是打油式。多用于写时事,这可能与聂绀弩等人的影响有关。
“李子体”是富有生命意识、具有生活质感的诗词。他大都用白话表现当代的乡村生活与当代人的生存意识,多以新诗的象征手法去呈现,打破传统古典诗词的“正襟危坐”,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如以下几首:
临江仙·今天俺上学了
下地回来爹喝酒,娘亲没再嘟囔。今天俺是读书郎。拨烟柴火灶,写字土灰墙。 小凳门前端大碗,夕阳红上腮帮。远山更远那南方。俺哥和俺姐,一去一年长。
此词完全以白话口语写成,极富生活之味。“爹”“娘”“俺”均是大白话,增强了乡村生活的气息,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浣溪沙
傍路投荒向海南。长车一去路漫漫。箧中镇压旧衣衫。 遍野繁花风破绽,千江新月水流传。奔波容易转身难。
“镇压”“破绽”“流传”本是一般语词,配之于“旧衣衫”“风”“水”等事物,就产生了陌生的新鲜感,给人深刻印象。“奔波容易转身难”是为全词中心。
清平乐
白墙诡屋。野陌喑呜哭。鬼影缤纷相倒仆。生死那般孤独。 铁中颤响寒风。灯如朽夜蛆虫。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
此词采用西方文学的象征艺术手法,表现了当代社会的“黑色孤独”。“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完全以新诗笔法去表现自身存在的状态。“垂下”“封存”代表一种阻挡与隔绝,而其中的意味则由读者自由发挥想象,因为象征本身就带给人们许多联想的空间,具有多义性。
清平乐
让花欢笑。让石头衰老。让梦在年轮上跑。让路偶然丢了。 让鞋幻想飞行。让灯假扮星星。让碗钟情粮食。让床抵达黎明。
以新诗灵动的语言写新的童话,化不可能为可能,完全打破传统,是为“旧体新诗”。
在李子的诗词艺术中可以观察到他将古典的格律和用语视作“物质”,与另一些不合传统审美的“物质”如脏话、俚语、时政话题、毒品消费、媒体丑闻等调和在一起,构成一个几乎冷峻无情的诗词主题。有人说李子的写作可以称为“新身体写作”或“李子式身体写作”。的是,“李子体”在后期探索的过程中走向粗俗化,如“银行鸡屁股,片警犬喉咙”(《临江仙》)“大伙体温恒定,四肢对偶如诗”(《风入松·诗词研讨会》)不管怎么说,此般写法是偏离了古典诗词的本质特征的,但终究是有伤古体词的雅致的。
段维,字不言。作为一个特别重视诗学理论的诗人,他有着自觉的理论追求和创作目标的设定,在探索时政诗的写作上步步深入,佳作频出。他创作时政诗的主观愿望有二:一是探索有别于“口号体”的诗意表达;二是追求给予读者多重的阅读体验,即表层意指与深层意旨。早期重点以七律体式进行探索,目前不断拓展探索空间,绝句、词等体裁亦成为其时政题材的载体。他的时政诗捕捉精准,一语中的,客观求实,以尖锐的笔锋表达深邃的思想;其诗句式多变,错落有致,敢于突破常态,力求新颖,以多重句读表达丰富的内涵。语言辛辣,鞭辟入里,不言而喻,不言而言,是为“不言体”,在反映时事的深度和广度上均有独到之处。如:
闻张铁生身家过亿感赋
白卷当年别样红,山河几欲失葱茏。
焚书焉用秦皇火,刮骨还需元化功。
股海扬尘宁侧目?法身搏浪又乘风。
翻残佛典千千页,因果依然未贯通。
联想风波感赋
连旬口水涨星河,夹岸神仙冷眼多。
风卷鹊桥飞羽檄,图穷匕首失荆轲。
凡人未必常联想,资本从来不背锅。
国际化终空壳化,葬身恰好有坟窠。
这两首七律时隔七年,在笔法上既有相同之处,又有进一步的拓展。两律颔联均以典故写今,《闻张铁生身家过亿感赋》用秦始皇“焚书坑儒”及关羽“刮骨疗毒”之典,说明以张铁生为首的“读书无用论”在某个时期很有市场。《联想风波感赋》借典说事,说明联想到了难以挽回的紧急关头,两个典故形成流水对之势,上联似乎意指联想创始人之间的关系由蜜月到分手乃至兵戈相向的地步;下联似乎指捅破窗户纸的人或许面临险境。此联喻义比较隐晦,引人猜想。两律相较,《联想风波感赋》运用典故的手法更为娴熟,语言运用由表及里,在表达敏感时事上更见水平。
献给中共第十九次代表大会
南湖摇荡小红船,解锁烟波扶舵参。
今日列装航母后,如何梦越海深蓝?
这是一个重大题材,笼统地宏观叙写难度很大,而且容易陷入“假大空”的境地。诗人采用“小船”与“航母”的联系,想到打造中国的“深蓝”海军追求,更联想到“中国梦”,于是就很自然地构思出了绝句的骨架。其中的结句之问颇值得深思。
金人捧露盘·雨中向日葵
绿裁襦,黄染额,漆如瞳。望曙色、海市兴隆。芳心耿耿,向东方端肃唱春风。雨帘云帐,恨无端、偷换晴空。 金乌举,倾肝胆;青霭重,失西东。对浩渺,何去何从?金盘贮泪,叹白头宫女说玄宗。正销魂处,有杜鹃、苦苦啼红。
踏莎行·虎年正月初一体坛大事记
碧草如绳,红尘似霰。夺魂系足形神乱。天风席卷絮飘零,儿童欲捉都嫌软。
频撒榆钱,遍寻头雁。云程歧路浑无限。已然北斗在中天,导航只与东风便?
其一从题目和语言来看,是一首典型的咏物词,但仔细阅读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作者说,写此作时,社会上正涌动着一股对毛泽东妖魔化的暗流,诗人试图在这种令人不知“何去何从”的环境中,以清醒的笔触对这种社会乱象予以抨击。李昊宸在《段维时政诗词创作的多维透视》一文中也指出:“诚然,此作如果不加以提示,一般很难解读出‘本意’,过分注重深层寄托,确实造成了本作含义深曲,寄托过深的问题。”相较之,其二的笔法虽然也比较隐晦,但仍有迹可循。壬寅正月初一,中国男足惨败,《踏莎行》上片表现男足队伍如一盘散沙,下片对男足的未来表示关切。以雅致的词体表达讽喻性的时事题材,确为挑战。
段维最初的探索目标是每句诗都有文字形式上的“表意”和透过文字形式的“深意”,这个目标显然设定过高。从实例来看,只有部分诗句呈现了这样的效果,多数的句子还停留在“表意”层面。如:“填海精魂凭木石,摧枯烈焰吐斑斓”(《为中国共产党百年华诞而作》)“权柄何如操纵杆,烽烟未起救援兵”(《闻女乘客进入飞行客机驾驶舱自拍后发微博》)等。
无以为名的“无名体”是当今诗词界具有独特风格的一个流派,即通过整合新旧体诗的两种思维,相互借鉴,从而打通新旧诗之间的壁垒。其“开山之作”是一首七绝《月满西厢》:“月满西厢摊素帕,风来罢绣海棠香。一团思索穿过夜,那管针尖的确凉?”据作者介绍,这首诗基本包含了“无名体”的几大要素:一是旧题材新思维;二是新手法旧格式;三是旧语境新表达;四是新词语旧味道等。这种“新旧混搭”的模式就是“无名体”最初的实践。
“无名体”立足于诗观念的全面现代化,作品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或不同的面目,在当今诗词流派中是比较前卫的一种体式。他在强调“诗观念进化和诗思维革命”的同时,并不否定传统,但与诗词的题材创新、语言创新、技术创新、功能创新等路径又有所不同。他力图在传承与创新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极力“混淆”古今体诗的界限,从而达到古今体诗的高度融合。试比较这两首:
外遇
奈何风气变无端,相守终生已困难。
眉角藏私春识破,掌心夺路贼逃欢。
怜香少信真情有,捉影多疑丑事瞒。
最恨当初承一诺,于今不复记千般。
分手
如此心灰咎在灯,那堪一触碎层层。
余情未了各归各,破镜重圆能不能?
冤就冤随春赌气,怪还怪让月牵绳。
终于半路成歧路,再见时无爱或憎。
这两首诗都反映了当代都市的情感故事。《外遇》为一般化写法,《分手》则在语言上力图突破常规,以一种非常性的意象去表达内在的情感纠葛,这是“无名体”早期(2002年)的探索诗。何以“咎在灯”?玻璃般的情感“那堪一触”,即刻碎了一地。颔联议论恋人分手时“似断非断”的情形,颈联究其分手的原因,“春赌气”“月牵绳”一反常规用语,赋予“春”“月”这两种意象以另类含义,打破传统意象的特征。尾联在句式上摒弃旧式框架,亦有所创新。此律虽为早期探索,但在沟通新旧体诗的过程中确实用心。不管是非探索诗《外遇》,还是探索诗《分手》,只要引起人们“会心一笑”的共鸣,即为好诗。
2003 年,姚平着力进行“无名体”的探索,从题目到诗语都进行了大幅度创新,如:
黄昏快递的是金陵秋梦
可是霜初的确愁,终于淡化藕花洲。
移交白石高升鹤,委托黄昏快递秋。
无月支持山变态,有风领导水开头。
完全一洗金陵梦,理解蓑衣不脱钩。
节约梅的优雅和夜深沉
莽撞诗潮特别流,怎堪压抑独抬头?
雪真优雅风堆放,歌好深沉夜吸收。
与我协调先进酒,向谁暗算未来愁。
提携一坞灯如梦,节约梅红寸寸柔。
从中足见无名确实在“古今混搭”上下了功夫,较好地运用新语汇营造出古典诗词的旧意境,新旧融合,间有佳句,手法渐趋娴熟。同时,对于词体的探索亦有一定新意,如:“仔细传杯为莫愁,青灯绝对上红楼,也无人处梦悠悠。 落后花随风活动,提前雨被夜分流,灰心破坏一函秋。”(《浣溪沙》)此词能够调动读者的情绪,走进词的意境,感受古今情愫的“一统”,进而达到“打通古今壁垒”的目的。
通读“无名体”,足见其探索的热忱,但作为一名读者,时有“阅读疲劳”之感,关键在于“无名体”有时会给人带来“无以名状”的感觉。虽然“无名体”在语言陌生化方面做出了努力,句式新颖,然偏于语言技巧的追求,缺少诗词的朴实自然,内容深度也受到一定限制。如:“落后斜阳绝对红,形容一反不相同。安排熟菊繁荣院,借用深山活泼风……”(《跟踪后发现了秋的代表》)多有堆砌语言之嫌,语言的不确定性导致主题的模糊性。又如《灯下有一个人行坐如僧》的“燕无能”“还原雨”“省略灯”等词语似为“出新”而“出招”,与诗主题无涉。
独孤食肉兽(曾峥)自称“一个坚守格律的后现代人士”,早在2001年出版第一部旧体诗集《格律摇滚Y2K》时,即称自己的诗词创作行为系“后现代现象”,并自称这些作品为“后现代格律诗词”。中华诗词研究院的莫真宝博士在《独孤食肉兽(曾峥)现代城市词例释》一文中对所谓的“兽体”多有推崇并总结道:“自有独孤食肉兽以来,传统词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
的是,传统诗词如何表现当代工业化城市生活?如何折射出当代人的心理表征?这是传统诗词面临的巨大难题。“兽体”敢于向西方文学汲取营养与技术,将西方现代的意识流小说手法和蒙太奇的电影剪辑技法运用于古体词的创作中,打破时空界限,进行立体交叉式的描写,以主观意识反映现代都市的高楼、飞机、动车等现代化生活内容,具有较大的浓缩性和凝聚力。他以后现代手法表现当代题材,以超现实的玄想投射出现代的真实,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如《念奴娇·二进制的你我——立冬夜自汉口归江南作》:
摩天万镜,绾金虹、旋转玻璃城市。巴士掠窗浮冷靥,虚抹镶灯枰纸。今夜初冬,江南旧雨,航线归舷识。钟盘飘挂,荧针团播其籽。 遥摄遗境湖东,睡莲多足,共舞幽澜底。高夜凌波而壁立,总付长车椎刺。老相机中,碎磁碟角,梦驿连环启。分拈诸侣,各临霞麓萤沚。
首先题目就很新潮,抓人眼球。这首写于立冬夜自汉口归江南途中的长调,作者的意识流如同迅疾的车流一般闪现于字里行间,敏锐地感受着外在都市的“摩天万镜”,这座绾着金虹、旋转的玻璃城市,繁华而又浮着“冷靥”的外表下是一颗破碎的心,恰如“江南旧雨”。下片意识流入过往情节,然“总付长车椎刺”,唯有“老相机中,碎磁碟角,梦驿连环启”。梦启又如何?终究是“各临霞麓萤沚”矣。全词采用城市意象,以自我意识的流动去演绎今天和昨天的故事,表现当代都市的情感生活,极具时代性。
独孤食肉兽的现代城市词在表现当代题材上敢于开拓,以新意象、新手法呈现出新词体,真实地反映我们身边的生活,如《淡黄柳·城市巡游者》塑造了城市巡游者在寒夜里的孤独与落寞,间接反映出城市生活的某种压力,“巷口谁滋长影,万刃霜灯刺衣领”足见凄凉与孤单;《隔浦莲近拍·西部印象》表现千年空寂的西部城市,以“印象记”为其画像;《贺新郎·平行时空中的火车》以超现实的后现代手法穿越时空,如同火车穿越时光隧道一般:“锈火车头嘘谜霭,熠时门叠启驱金轴。将执手,擘霞麓。”
“兽体”是“中西合璧”的,如《南乡子·维也纳新年音乐会2022》(二首):
铜质森林。根如圆号绽宏音。宫殿飞旋窗化羽。花燃炬。街道飙流诸线谱。
御马轰隆。化为坦克出皇宫。三十三年如电逝。瘟行际。齐用中文宣大礼。
两首小令的开拍用语俱是奇特,实质为比喻、夸张手法的运用。读“兽体”不能直接理解,需透过字面揣摩字里意义。
由于“兽体”艺术手法的“西化”,导致其作品中常有“古典”“洋典”并用且偏于“洋典”的现象,这对于阅读视野偏狭的读者来说,理解是有困难的;对于古典诗词而言,则失于古雅之味。其作在古今结合的探索中出现裂缝,尤其是随处可见的生造词语,造成阅读生涩聱牙,缺少浑圆气象;此外,率性造句亦是一弊。如《贺新郎·后西游记:九九格律摇滚》中的“兼容机接互联网,管他娘、是虾是鸟,猫来狗往”“老子呃,在路上”严重影响意境,在美感上就大打折扣了。
任何时代都会涌现出不同的诗词流派,在当代诗词发展繁荣的21世纪,已经产生了各种诗词流派,这八位诗人当是21 世纪诗词风格创新的先锋。他们有意识地以自我的诗词理念指导创作,探索出别具一格的体式,反映纷繁复杂的当代社会生活。他们的创作风格,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当代诗词发展的趋势。当然,任何实验都不可能百分百成功,在探索的路上出现某些偏颇均属于正常现象,关键是我们在尊重古典诗词的特质上下功夫,一定会开拓出更为广阔的现代格律诗词空间。此文因各种原因历时四月有余,大多时间在于阅读各位诗家作品并进行分析、判断、总结,并综合各方信息,遂成此文,还请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