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 蓝
给他一杯咖啡,给他笔和纸
在临桌给他一对恋人
或母女,或父子。一堆纠缠的问题
织着忧愁或欢乐
给他一片降低到桌子上的云
光正从云层里透过来
照在昏暗的脸上
给他一阵风,带来花开和叶落
给他一本书,让他不敢从书中抬起头来
像那个不敢回头的人
当他抬头,时间就会停摆
给出的一切,他都会悄悄留在原地
像用空杯子压住买咖啡的零钱
给他下午,所有的下午都是黄昏
他离开时,所有的黄昏
都会渗入他的身体
在那里发酵,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他想做一件外套,一件毛衣,一件内衣
不,他想做一件外套
冷的时候抱着你,热的时候躲在衣架上
他想做一张木床,一条棉被,一个枕头
不,他想做一幢房子
白天你走出去,晚上你就会赶回来
他想做一场雨,一把伞,一盏灯
不,他想做一个月亮
光彩中看不见他,孤独时来到你的心头
像你的哥哥守卫着冲你吠叫的阴影
像你的永远在路上的心上人
一条路走得百转千回
他是一面镜子,玻璃易碎,水银有毒
一天一天阅读你剩余的五十年
一夜一夜弄假成真。
所有词都走向你。所有的语言
所有的早安、午安和晚安
所有的亮色调、音乐和梦境时间
所有的存在
所有的我想到的最好的事物
走向你。所有美妙的事件
都在你身上发生
像得到了神的特别眷顾。
不,不全是这样。也留下一点暗绿
从那些所有的幸运中间
印刷一枚弦月和草地上的珠露。
荆棘。荒草。蜿蜒的溪水
在岩石间。黄昏,一步一步
从山谷向半山,向松冠上雀跃的早晨
光,像被忘记的衣裳
挂在滴水的树枝上
寂静擦亮了鸟鸣。
我慢。我是一个古代人,拒绝现代性
拒绝它所有的理由。
也拒绝驾驭。
一座山矗立在这儿。许多年前
许多年后。我在它身上,在它旁边
走自己的路。蛇在地上爬行
鱼在溪流明灭,野兽在密林中
击打着胸膛里的寂寞
我干活,偶尔抬头看看倾斜的天空
他提起了她。他听着杨树,柳树,杨柳树
……不,最终只是一块岩石
埋没在霓虹夜。枯草掩饰的河水
在无限远处流动山野气
这些已经足够。如果再早一些
更早一些,他不是那样怯懦
让身体像语言一样丰富,或者
就不一样。现在,他唯一能做的
放下旧世界,接纳新世界
他和她都不再年轻,除了短暂回忆
什么也不能想。重逢的地方
就是离别的地方。还不如偶尔眺望
心底的远山和溪水。她一直在那里等他
而他正骑着自行车忐忑着赶过去
——美好的生活,就要
在他们相遇的地点开始
他用梦抚摸你起伏的海岸
白昼与夜晚交叠的潮汐
簌簌的雨雪战栗着
失控的马群
没有束缚,没有目的
他用夜挽你的夏天
挽留你的丘陵埋没的奇珍
树林遮住圆月
最完满的一轮,从静默里升起来
照耀少年的轮廓
扩散成苍凉的中年。他沉溺
爱的语言统计学
统计你,又悄悄更改数据
在每一笔运气后面填几个零
让每一次总计,足够犯错误和挥霍
干完这一切,就去休息
一头豹子返回幽暗的森林
他回忆着永恒美丽的面影
在发光的溪边,饮着冰凉的溪水
像每个新生的早晨
我用一生追赶一条河流
有时候,我奔跑的速度超过了河水的流速
河水流着,等我的脚步慢下来
大多时候,我只是在河流的旁边踱步
河水远远地把我抛在身后
我望着它涌动,越过浅滩,转弯,再转弯
积蓄一座发光的大湖,又从泄洪口倾泻而去
头也不回。有时候,我已经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去忙别的事,它仍然轰隆隆地流动
携带风波突然出现在身边
我望着它坚定的身影,像望着一个老朋友
我知道它也这样望着我,因为它掀开的
浪花仍像我年轻时遇见的一样洁白
它激荡的声音和我血管里
血液的流速保持一致
这么多年来,我们已经达成了
一种默契。它把我看成了另一条河流
或者,看成了它的一部分
我的奔跑、踱步、短暂停留
我的呼吸……也都是它的一部分
我们早已互相拥有
我和一条河流并肩行走,就这样
度过平凡的一生
窄胡同充满了建筑的恶意
多,是它们坚固的信条
我的母亲背着一篓子煤走进这胡同深处
曲折蹒跚着到达
一扇正在朽坏的篱门
汗水淹没她的鬓角、脸颊、脖颈
和喂养过我的乳房
和煤屑一起弄脏低沉的时间
但这一切不被看见
当她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样的
失败与胜利
——两吨煤:一篓一篓地骑着她
走进家门
照亮灰暗的墙壁!
染黑飞鸟的,煤……
瞎掉的,白昼、黄昏……
夜色升腾,白发的火焰转暗……
任何赞美都是亵渎
任何幸运都无法缝补
仍在开裂的罅隙
我从这胡同开始认识世界
我从我的母亲开始,辨认人和星辰
我写作诗歌总是迫不得已。一方面诗歌像墙壁帮我抵御四面的压力,让心灵得到疗愈和宁静;另一方面诗歌又在平庸里建筑更逼真的现实,这现实激起了自我实现的雄心,让人欲罢不能。随着写作工具的改变与完善(从纸笔、电脑、手机,再到工具的综合使用),随时随地的自由写作已成为现实。诗歌扩大了诗人的创作时间和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创作与生活的距离。愈来愈多的时刻,诗歌创作者作为现实的观察者、参与者、体验者、制造者与现场记录员,调动经验进行艺术性的再造。生活的原生气息也自然地渗入诗歌,诗歌则通过不断抵达语言而具足生命力,身体与诗歌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事实上,对诗歌写作而言,每次写作都在调动诗人的全部经验。这经验包含着创作者全部的认知:时代信息、历史材料、哲学思辨、阅读经验、身体的欲望……也可以说每位诗人都是一部活的人类史,在这部人类史中不断调校自己的创作。有时候可能会选择直接的表现,更多时候会守卫一种内心尺度,这尺度是生命经验的总和诞生的审美尺规,用以检验一首诗作是否已经完成。
当然,一首诗将永远处于未完成态,但它趋向于完美。这就是诗人的诗作被自己不断修改,甚至重写的原因;更是诗人不断创作的动力源泉。诗歌写作就像登山,或日常生活中的探险,诗人享受创作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个人自我实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人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他想是的。诗歌,作为充满无限可能的生命体,重新发现甚至发明着现实,借诗人的口说出更大的真实。
在某类诗人那里,时代信息等浓缩为一个词或几个词,或一个陈旧的材料,好像他与时代毫无关联,不,他仍然说出了更大的真实。因为那个具有历史感的东西会在其他诗人、作家、社会学者那里得到印证,稍微动动手指就会知道那是什么,而这并不是一首诗要言说的全部。诗歌的迷人之处,不是它已经说出的,而是它没有说出的东西。
于我而言,忠实于自己的内心,沉潜下来,心怀悲悯,凝神创造,就是在创造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