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劲松
一切都只是路过:
流水、风,那些被大风搬动的石头,那些野花寂寞的红,还有那些被生活搬动的身影……
远处的雪山,它们的秘密正被黑色的鹰们一点点翻动。
格尔木。
我栖身的西部小城,在那个叫康泰花园的小区里,我脆薄的心事正一次次被梦境和诗歌翻动。
面前的书桌上,亿万年前的那尾红鱼仍在石头里飞翔……
格尔木:一切都只是路过。
大雨泼下浓重的夜色,
最纯粹的宁静滴落下来……
小城伏在草原的膝下,恬美地睡去。
谁也无法叫醒一株被雨水抱紧的小草。呓语般的风走走停停,它轻手轻脚地穿过那个牧人的梦。
停电了,恍惚的烛光把小城摇成另一株雨中的小草。
隐隐传来的几声狗叫,加深了这个雨夜里俗世的苍凉。
此刻,在天峻,小城的宁静就是整个草原的宁静,而那个失眠的旅人,他的孤独就是整个草原的孤独。
如果他在薄薄的睡梦中回到了故乡,那么,他的幸福就是整个人类的幸福!
盐!
白色的岩流从冰冷的泥土中喷薄而出!
大地袒露内心的洁白!
忧郁的白色覆盖大地。
把火焰和光芒深藏。沉默的盐呵,你让我的文字隐忍,让我的诗歌一点点收起锋芒。
寂寞大地上盛开的花朵呀,它的芬芳深藏体内,就如夜晚的体内深藏月光。
察尔汗。
一大群白色的盐栖落,它们带着察尔汗在黑夜的梦境里起飞。
身体里布满盐的察尔汗,
你的疼痛被谁留下?
你的幸福被谁带走?
一辆辆满载着白色盐的卡车从察尔汗出发,它们正把天堂里的白,一点点送往人间。
夏天突然被一片雪折断。
海拔4767米。
白色的羊群安静地从山坡上下来。
雪大起来时,它们就是大朵大朵的雪花了。
几头白色的牦牛停止走动。在雪停下来时,它们会不会和背上的雪花一起化掉?
昆仑山口,鹰是穿着黑礼服在天空踱步的绅士。
这些坚硬的石头,只有它们,永远在我的诗歌里飞翔,不会融化!
7月21日。
一场雪在海拔4767米的天空出现,我却无法把任何一朵干净的雪花,带回我低海拔的生活。
把粗砺的风还给戈壁。
把寂静还给寂静。
把细小的涛声还给巴音河。
把一场适当的雨还给一座高原小城。
在今夜,把一首诗歌的中心位置还给十年前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比夜色还凉,这些赤足的孩子,把高原的天空一点点踩低。
细小的风吹过,它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帮睡梦中的小城翻个身?
车灯幽暗,有老旧的邮车安静地驶过。
恍惚中,谁恍如一位老邮差,正把自己寄往那逝去的时光……
白驹过隙。
它微凉的蹄音一朵朵绽放,又旋即飘零。
淡淡的香成为那匹白马薄薄的背影。
梨花梨花,白色的蹄音如水,从四月的枝头滴落。
谁在低低地叹息:
在生命短暂的花期中,如何才能像一朵梨花那样开放?又如何才能像一朵梨花那样,守住生命最初的白?!
一匹比雪还要白的白马从四月闪过。
一场白色的花事从四月撤退。
一场白色的风暴,在时光中具有瓷器的性质。
悄然开放,悄然凋落。
梨花已从春天里抽身而退——
“流水淙淙,我已用透骨的香,把自己和流水区分开来”。
做一株麦子,幸福地挺直腰身。在温和的大地上,面对冰冷风雨,面对劳作的农人,学会对谁昂首,对谁低头!
做一株麦子,站在温和的大地上,和另外的那些麦子,用绿色的叶子握手,用清香的花粉交谈。
做一株麦子,阳光中,向天空亮出自己小小的、绿色的誓言。
做一株麦子,清风为袖,露珠为眼。
做一株醒着的麦子,在冬雪下,叫醒最早的春天!
做一株扬花的麦子,在阳光中灌浆,让颂词乳汁般饱满,让麦穗般的诗歌向大地低下头颅!
做一株麦子,如果无法躲过那些偷袭的雨,也要在风中努力去挺直脊梁!
做一株麦子——
如果不能,就让我做那束闪亮的麦芒吧,用我小小的锋芒,守护着那些梦想的谷粒!
我写到的那棵树:
它有鲜花的头饰,清风的披肩。它有露珠的项链,鸟鸣的耳环。
我写到的那棵树,它在春天跌倒。
还没来得及喊痛,它绿色的梦
便被一把斧子惊醒。
一根春天的肋骨被抽走!
(而更多春天的肋骨正被抽走)
那棵树咬紧牙关,面对着疼痛的闪电。
伤口呈现:
年轮旋转的切面,依然旋荡着绿色的风。
第一圈至第一百圈,岁月在悄然流转。
斧子落下,飞溅起时间疼痛的涛声。
那棵树烈士般在春天倒下。
它再也无法捧住一粒粒青色的鸟鸣,它再也无法像挽住一匹受惊的马匹般,挽住狂奔的风。
那棵树已经倒下。
在这个春天之外,我们应该,代替那棵树
喊出它的疼痛!
身份已然模糊:
一首诗歌的草稿?一封炽热的情书?一张充满苦味的中药方?
或是一张无辜的、洁身自爱的白纸?
灰烬的黑蝴蝶,比夜色更冷。
已慢慢变凉:无法被回放的真相,炽热的唇和玫瑰,那苦味的中药。
谁也不能从灰烬中取回:承诺、誓言,或浓或淡的墨迹,还有
那些白纸上曾经的风景。
一页纸纵身大火。
(一只投火的飞蛾!)
灰烬沉默。
而那个沉默的诗人,他只想从灰烬里取回那首诗歌中,词语的白骨!
我要叫它:兄弟。
在那根叫做乡下的枝头上,同一片冷风吹拂过我们。我感知过一滴雨水的凉,它也同样感受过。
我要叫它兄弟,它果核里藏起的那丝酸涩,也同样藏在我内心的深处。
我要叫它兄弟。
身份卑微,我们都有着黄色的皮肤。
在尘世里穿行,我们都坚持保有自己黄皮肤下
那雪白的干净的肉身。
这华美的穹顶,在穷尽想象的渺远的深处。
圣殿里洒下星辰吟诵的福音,这整齐的圣咏,让狮群般的雪山肃立。
多么静美!满布鞭痕的天空垂落下的光芒细小而又浩荡,像静静遍布大地的露珠和晨雾,像微风送来的柏叶的香气。
干净的桑烟与经幡是人间的布道者。
我承受这星空的恩泽,欣喜不已,又莫名悲伤。
被无边的苍茫一遍遍锻打过的银币,它的光芒被斟入十万雪山的灯盏。
草木褴褛,安于宿命。
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是打开的月光宝盒?这些银质的、冰凉的月光正从雪山的杯盏中流出。
如果没有人看到,这逝水般的月光就将白白流淌。
星辰寂寥,是疲惫的霜粒,又冰冷,又温暖。
风吹月光,是一种轻抚摸了另一种轻。
是一种苍茫抚摸了另一种苍茫。
星河低垂,荒原静默,万物颌首低眉。
天空中那枚密纹唱片,
正兀自空转……
当我写下:凌晨3点45分!
一列夜行的火车多像一只小小的拉链头,它飞快地把浑圆的夜色拉开,随即又拉上了。
当我写下:车窗边空虚的空酒瓶!
列车轻轻摇晃,摇着满车歪歪扭扭的远行者,摇着这睡姿各异的瓷器。
当我写下:一杯慢慢变凉的苦茶!
梦中人的舌根犹在发苦,睡着了,那梦仍泡在冰凉的苦茶里么?
这杯茶水的温度是否比窗外的夜色还要略凉一些?这满车拥挤的梦有谁的比这杯茶水的温度略高一些?!
当我写下:行李架上流浪的行李!
这些破旧的粗布被褥,在远方城市冰冷的工棚中,它将为那么多小小的梦想,铺开一个两平方米的床。
当我写下:失眠的劣质烟头!
车厢的连接处,它那么清晰地加深了一个男人的孤独与忧伤。
当我写下:座位下那个蜷缩着睡去的孩子!
当我写下:这严重超员的硬座车厢——
劣质的白酒与烟卷。发硬的面包。
蓬乱的头发,塞满泥土的指甲,崭新的布鞋。
细微的咳嗽与呓语。发酵的气息……
座位下,过道中,洗脸池上,谁能把身子与梦想一起放平?
在这个夜晚,谁能拿走火车“咔嚓咔嚓”的脚步声,然后让它怀里的人都能安然入眠。
星群在夜空奔跑。
这群提着灯盏的孩子,他们用小小的光亮推开了一点点的夜色。
那个失眠的旅人,他用什么才能推开心里的黑?
列车行进。
这孤独的马匹,它与静默的雪山,满腹心事的湖水以及那些褴褛的草木擦肩而过。
它奔跑于荒原,也沉闷无息地奔跑于一个男人的内心。
哦,苍老的夜色里,那个在列车上仰望星空的失眠的旅人,他的孤独大于整个荒原的孤独,而小于天际那颗小如尘埃的星辰,暗蓝色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