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黎明
嘎!嘎!花花与白白不等我驱赶它们,便兴奋地一头扎进落潮的红树林里。花花是一只小母鸭,白白是一只小公鸭。太阳快要升起来了,红红的霞光照着红树林,也照着从我家到红树林的小路。潮水打着旋儿从红树林里退去,眼睛鼓鼓的追不上潮水的跳鱼儿,只会生气地绕着红树林的根儿蹦蹦乱跳。花花和白白,总是不慌不忙地把跳鱼儿一个一个地叼进嘴里。花花的身子越来越胖,奶奶告诉我,再过一段日子,会有许多个花花白白从小路上跌跌撞撞地冲进红树林里。
我跟花花白白一样,也喜欢待在红树林里。我每天守在家门口,看着潮水刚告别红树林,就冲奶奶大喊:
“阿奶,潮落了呢!”
奶奶从灶上端下刚煮熟的番薯粥,捶捶腰背,嘴里说着:“阿侬,不急,不急,来啦来啦!”
奶奶提着大桶,我提着小桶,我们跟花花白白一样,急急地走进红树林里。
别看我个子矮,我可是很会捡螺的呀,爬在树上的叫耳螺,藏在泥土里的叫牛粪螺,此外还有眼周、长尾巴以及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牛粪螺虽然名字让人不大喜欢,但它美味啊,夏季奶奶用它熬冬瓜汤,白嫩的螺肉从张开的壳里露出来,又好吃又解热。牛粪螺可不容易捡,它平时总爱躲进沙土里不肯出来。奶奶说,有牛粪螺的地方,沙土上面总有一个浅浅的钥匙孔形的小洞,那是“螺眼”,是牛粪螺呼吸的通道。我仔细瞧着奶奶怎样找“螺眼”,虽然我刚开始常挖起一堆泥土,但慢慢也一挖一个准。当然,我捡的牛粪螺大多数都不是自己吃的,是要跟奶奶捉的青蟹、花蟹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的。
妈妈很久都没有抱过我了。人们都说,我是一个克母的孩子,妈妈从一生下我就生病,干不了重活。爸爸先是带妈妈到县医院看病,医生说,去省城看吧。爸爸带妈妈去省城医院看病的前一天,我躲在屋子后面的窗户下边,清清楚楚地听到爸爸跟奶奶说:
“妈,阿侬才七岁,家里这样子,还是让她迟两年再去学校。”
我也听到奶奶清清楚楚地跟爸爸说:
“阿侬七岁了,该去学校了。你放心带阿霞去看病,家里一切有我。”
爸爸妈妈去省城后的第三天,奶奶就带我去学校报名了。奶奶牵着我的手找到教室,把我带到老师的跟前,让我好好听老师的话。每天早上,奶奶会用那把掉了三个齿儿的木梳,梳梳我乱蓬蓬的头发;奶奶会看着我喝完一碗小米粥,还会在我的书包里塞一个热气腾腾的鸡蛋。
奶奶在红树林里常常一待就是半天。花蟹喜欢趴在水坑里的沙土下面,奶奶赤着脚在水坑里走来走去,有时奶奶突然停下来,弯下腰,伸手往水坑里一摸,一下子掐住一只花蟹,甩进桶子里。奶奶的脚底,一定也有一双“眼睛”吧?
青蟹喜欢打洞。软软的没有水的沙土里,是它的地盘。奶奶知道哪个洞里藏着青蟹。奶奶先把洞挖大一点,再拿一根长长的铁钩往洞里左钩右钩,很快地,一个张牙舞爪的大青蟹就出来了。奶奶说,不管是蟹还是螺,太小的不能抓,抓了就没有了,一个大潮过去,它就长大了啊。
我有时会跟奶奶去海里撬蚝。我会学着奶奶的样子,把蚝凿尖尖的一头对准蚝朝外的壳一撬,再把白白嫩嫩的蚝肉铲进碗里。我撬累了,就跑进红树林里边玩耍边等奶奶。有时我会把蚝凿往红树林的根上乱凿,红树鲜红的汁液一下子流了下来,奶奶瞧见了,便说:“阿侬,红树流血了,它疼着呢!”
它流血了呀?我想起我拿石头砸花生壳时砸破了左拇指,流血了,痛了好久。我连忙把蚝凿扔到一边,轻轻地往破了皮的红树根上吹了几吹。
我在捡螺的时候,我发现东边不高的一株红树上有一窝鸟蛋,我掏了两个出来,打算拿回家玩。奶奶说:“阿侬,鸟蛋是大鸟的仔,大鸟不见了它的仔,会伤心的呢!”
我想起了去年的一天偷偷跟堂哥去放牛,过了中午妈妈找不到我满山坡呼唤我的样子,连忙把鸟蛋放回窝里去。
傍晚的天空特别美。我吃过晚饭,躺在奶奶搭在院子里的床铺上,看天上的云打架。褐色的那块云似乎打输了,慢慢地向远处退去,稳稳地落在红树林的上方。红树林也特别美,跟一块墨玉似的镶嵌在大海里。我仰起头,大声问奶奶:“阿奶,阿奶,我们这里为什么有红树林?别的地方有吗?”
奶奶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揉了揉我短短的头发,笑着说:“别的村子可没有红树林呢!阿侬,这红树林呀,是天上五仙女头上戴的红玉簪呢!”玉簪我倒认识,戏台上的旦角儿,头上总是别着一两根好看的玉簪。可是五仙女的红玉簪,怎么变成了红树林呢?
“这天上的五仙女呀,有一天来我们村子里找一个帅后生玩。可是被人瞧见了,五仙女一慌,就连忙跑回天上去了。但五仙女头上的玉簪子掉了下来,掉进海里,就变成红树林了。”
“那,阿奶,后来呢?后来他们在一起吗?”
“后来呀,后来他们分开了,五仙女一直在天上,后生哥就一直在村子里孤单地老去。”
“哦!”我想起了村西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草棚里的曾太爷,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秋天来了,天气渐渐凉了。老师教我们读课文:
“天气凉了,树叶黄了,一片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来。
天空那么蓝,那么高。
一群大雁往南飞。
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我跟着老师大声地读着。这几天,有很多鸟儿从北方飞来,歇在红树林里,里面会不会有大雁呢?
放学了,我端起碗呼哧呼哧地喝下两碗番薯粥,把嘴角一抹,便往红树林里跑去。我寻找最大的那棵红树,大雁那么大个儿,一定会在那棵树上歇息。
大红树好茂密呀,我扒拉着它纵横交错的枝叶,仔细寻找着。突然,我看到大红树的背后,有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我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瞧,原来是村里的桂花嫂和俊生哥。桂花嫂长得漂亮,隔壁的拾珠婶有时会在桂花嫂的背后“呸”的一声:“克老公的寡妇!再俏有啥用!”桂花嫂和俊生哥不仅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嘴巴也紧紧贴在一起。我脚下一不留神,差点摔了一跤。桂花嫂和俊生哥转过身来,我一惊,连忙跑了出来,竟然忘记了寻找大雁。
晚上睡觉前,我又记起这件事,便忙忙地告诉给奶奶。我有些疑惑:“阿奶,您说,桂花嫂和俊生哥他们在干啥呢?”
奶奶揉揉我的头发,停了一会,说:“他们在玩耍呢!阿侬不要告诉别人啦,别人知道了,他们害怕了,就不能在一起了。”
啊,是像五仙女和帅后生那样不能在一起吗?我忙赶走爬到额头的瞌睡虫,跟奶奶重重地勾了勾手指。
几个月后,当花花与白白的孩子跟它们一样大时,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的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奶奶却慢慢老了。
后来,桂花嫂和俊生哥也不在一起,尽管我从来没有告诉小星姐姐她们。
后来,奶奶在我有了一份稳定工作后的第四个年头,长眠在和红树林遥遥相对的山坡上。
现在,陪伴着奶奶的红树林长势越来越好,一直延伸到邻村海边。每当我不快乐的时候,我都会回来看一看红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