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学清
2020年4月,武汉火神山医院的病房陆续空下来,贴上了封条。但70岁的蔡德润永远留在了火神山,确切地说,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他因新冠肺炎抢救无效去世后,家人捐献他的遗体用于研究,帮助人们认识新冠肺炎的发生发展机理。
蔡德润是2020年2月8日确诊、3月9日病故的。他的女儿蔡雅卿记得,3月9日武汉下了一场雨,中午1点多,她接到医院的电话,收到父亲病危的消息。
对此类消息,蔡雅卿并不陌生。她的父母在确诊后的一个多月里,作为新冠肺炎危重症患者,分别在不同医院住院。独生女蔡雅卿总是接到有关父母病情的电话通报。
电话那头向蔡雅卿例行通报病情的口音总在变化——武汉迎来了几万名外地医务人员;她听到的病情也在变化:血氧饱和度下降、吸氧、插管……病危。
新冠病毒的狡猾与凶恶在这个三口之家显露无遗。蔡雅卿与父母共同生活,她的肺部检查结果也显示被感染。父母躺在病床上与死神抗争时,她从隔离点转到方舱医院,再回到家里,失眠,做噩梦,靠药物入睡。有时,半夜医院来电将她从噩梦中惊醒,但带给她更大的噩梦——现实。
蔡雅卿不敢关机,不敢不接电话,“父母都是危重症(患者),没有一个好消息”。
2020年3月9日这天的消息是最坏的,火神山医院的医生告诉蔡雅卿,蔡德润的生命体征非常不好,医院正在抢救,家属要作好心理准备,最好通知一下其他亲属。
蔡德润兄妹5人,他居中,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齐全得很”。2020年5月,他本将迎来自己71岁生日。
长寿是令这家人自豪的事情。蔡德润的父亲是过完100岁生日后安然逝去的,“一觉睡过去的”,什么病痛也没有。
蔡德润曾对女儿说,你爷爷的状态是最好的,90多岁还能上街。人如果不能健康地活着,其实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因为自己会觉得很憋屈。本来能吃能喝能上街的人,让他一直躺着就会很难受,那就遭罪了。
这是蔡雅卿唯一一次听到父亲提及生死的话题。
在3月9日的第二次来电中,医生告诉她,父亲的情况很不好,估计今天很难挺过去。蔡雅卿沉默,电话那头也沉默……十几秒后,医生轻声问:“您父亲如果走了,可不可以捐献遗体做研究?”
蔡雅卿懵了,很惊讶,尽管她能听出对方已经是很小心地在问。她觉得,医生这个时候来问这个问题,肯定是父亲“不行了,没得救了”。她心里“蛮悲的”,她只能对医生说:“我现在没法回答你。”
蔡雅卿并不恼火医生的询问,但确实对捐献父亲的遗体没有心理准备。她只在电视上看过捐献遗体的事,没想过会发生在至亲身上。
挂了电话,蔡雅卿仍在考虑,很多人是开不了口跟家属谈遗体捐献的——一个人因为传染病走了,家人会很伤心,会有怨言。她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既然医生顶着“这么大的冒犯(的可能)”主动询问,说明这项研究非常重要。
蔡雅卿的母亲当时病危,伯伯和姑姑们年纪大了,她只能跟小叔商量。年过六旬的小叔在电话那边哭了起来。听到侄女的想法,他很震惊,说“这样不好吧”,提醒她以后不要因为此事难过,以后也千万不要有心理负担,小叔说:“一般人都不会做这个事情的。”
火神山医院这天的来电共有三次,第三次带来的是噩耗:患者蔡德润逝世于2020年3月9日16时40分。
医生在电话里再一次问蔡雅卿:“这个时候跟你说捐献的事情会很难受,但还是希望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蔡雅卿同意了。“我不清楚你们要做什么,但我知道国家需要这方面的一些东西,我同意。”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最后能不能够把骨灰给我?”
医生保证,骨灰会留给亲属,会有工作人员上门沟通。
“父亲最后一程跟医生、护士在一起度过,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我好像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就同意了。”蔡雅卿后来这样解释她的想法。
一天傍晚,当看到家门口站得笔直、穿着迷彩服的军医赵鹏南时,蔡雅卿意识到,她替父亲作出的遗体捐献决定,即将成为事實。
赵鹏南详细解答了蔡雅卿的问题。
通常来说,遗体捐献者是将器官移植到别人身上,用于生命的延续,但这次不同,烈性传染病逝者的遗体是用于医学研究。
中国科学院院士、陆军军医大学教授卞修武领衔的一支病理诊断与研究团队,在火神山医院陆续开展了新冠肺炎病例的尸检工作,研究结果完善了国家的新冠肺炎诊疗方案。
捐献者们默默支撑了这项工作。“这是一项伟大的工作,只有医患同心才能完成。”时任火神山医院医务部副主任张宏雁说。
张宏雁还说,人们表现出的大爱和奉献精神,值得更多人铭记。
在知情同意书上,蔡雅卿签下名字,摁了手印。蔡雅卿签署的同意书上写着:这一捐赠样本的举动会为别的患者带来更多治愈的可能。
蔡雅卿没想“那么大”。她只是希望父亲能够帮到他人。她记得,2020年2月8日到医院检查时,父亲呼吸已经艰难,喘得走不动路,需要人用轮椅推到病床上。他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他那天不吃饭、不喝水。
在蔡雅卿眼里,父亲生前是一个极为乐观开朗的人。他爱笑,嗓门儿大,如果开着窗户,在一楼开怀大笑起来,在五楼都能听到。
蔡雅卿说,父亲如果生前知道自己的遗体还能帮助别人,肯定也会大笑着同意。
女儿签字后,蔡德润的遗体带着特殊的代号,被送到火神山医院的负压尸检方舱内。
火神山医院。视觉中国
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遗体仅以样本编号和研究编号区分。每次在尸检方舱内开始工作前,卞修武院士和他的同事会分列在手术台两侧,举行一个简短的默哀仪式。尽管身上的防护装备像太空服一样笨重,但他们依然用力向前弯腰,向逝者鞠躬致敬。捐献者帮助他们建立了病理数据齐全的新冠肺炎病理样本库。
张宏雁说:“对这种新发疾病的认识,不可能靠一两例来了解所有情况,我们认为每一例都可能会填补一些未知。”
张宏雁还记得,一位男子填完同意书后提出,希望医学能够更好地提高技术水平,以后永远不要再发生这种疫情。
而蔡雅卿说,她签字时还有一点“私心”——“我希望我妈妈能够回来”。她觉得,对父亲遗体“好好研究”,有助于弄清楚“这个病”到底怎么回事,让更多“遭罪”的人尽快康复。“我不要一下子变成孤儿,我想我最起码还能有妈妈”。当时蔡雅卿的母亲仍在住院,脱离了危险期。
2020年3月25日,蔡雅卿独自从殡仪馆领出了父亲的骨灰。她要为父亲举行一个葬礼。
疫情期间,蔡雅卿没有买到鲜花,社区工作人员开车带她去了墓地。蔡雅卿抱着骨灰盒,轻轻放进墓穴,摆正,盖上盖子。工人用混凝土暂时砌出一个斜坡,给墓碑留好位置。她暂时找不到人刻碑。
天空突然下起很大的雨。上午10点左右出门时,明明还是晴天。蔡雅卿慌忙从包里找出一个购物袋,盖在未晾干的混凝土上。
本来,蔡雅卿一直忍着眼泪,“我爸不遭罪了,我不应该再哭哭啼啼的,不好,应该让我爸觉得,我会好好活着。”说了一句“爸爸,对不起”,蔡雅卿的泪水就绷不住了,随着雨水流下,“我感觉老天爷都在哭。”
在父亲的墓前,蔡雅卿觉得一切太突然了。“我觉得好多事情都没有完成,好多话都没有说……”她自责,很多事情一直让父亲操心。
2019年蔡德润70岁生日时,提出想吃自助式烤肉。蔡雅卿狐疑地看着平时打太极、清淡饮食、注重养生的父亲,問了好几遍:“你能吃烤肉吗?”
父亲说:“我没吃过你平时吃的那些东西,我要跟你一起去吃一次。”现在蔡雅卿知道了,父亲其实是在跟自己妥协,“这也是一种爱”。
安葬了父亲之后,蔡雅卿把父母的床单洗了,把床铺好,定期进卧室拖地,等待母亲回家。她每天好好吃早饭,“努力让自己生活得像他们在家里面一样”。从前她早上赖床,父亲会给她买早点。
2020年6月,母亲结束隔离,被蔡雅卿接回了家中。
没过多久,赵鹏南医生又来了,给蔡雅卿送来感谢信,上面盖着“武汉火神山医院”的红章。
拿着感谢信,蔡雅卿确信,父亲永远留在了火神山。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