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一级作家,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的笔记》《而已》《袖中锦》《九万里风》《霓裳的种子》《夷坚志新说》《云中锦》近三十余種。主编浙江散文年度精选、风起江南散文系列等四十多部。作品曾入选几十种选刊,曾获鲁迅文学奖、北京文学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报人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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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了两年,既不隆也不兴,孝宗又改年号了:乾道。乾,乾德,道,至道,乾为天,又是阳,乾道就是天道,希望这个会好。
乾道元年(1165)七月,大地已是一片炽热,陆游的心却一下子降到了冰点。镇江通判任期还没满,不知怎么的,又被调任隆兴通判了,隆兴两字似乎和他有缘,隆兴府就在今天江西的南昌,还是平调。陆游就如棋盘上一粒不怎么有用的棋子,对,就是卒,被人任意东西。其实,他心里应该清楚,频繁给他挪位,是因为他的政治立场,可天生的性格不会轻易改变,那是他为人为官的准则。
幸好,和在镇江一样,隆兴也有熟人,他的顶头上司,就是十二年前主持锁厅试的主官陈之茂。不用说,工作环境应该好,无论学问还是工作,他们都有共同语言,陈老师理解他,陆游做事的自由度较高。
除了日常工作,现实逼得他更加痴迷传统道学。整个宋代,从皇帝到平民,都流行道学,辟谷,仙道,炼丹,陆游的前辈们都喜欢。或许,在道家世界里,将精神安顿好,这是一种有效对抗现实社会的极好方式。
此前,隆兴元年十一月五日,陆游的《跋杲禅师<蒙泉铭>》(《渭南文集》卷二十六),末尾署名“笠泽渔隐陆某书”,有人推断,“笠泽渔隐”,这是陆游用的第一个别号,后来,他又自称“渔隐”“渔隐子”“笠泽渔翁”“笠泽老渔”。“笠泽”,是晚唐陆龟蒙的隐居地,陆龟蒙的别集就是《笠泽丛书》;“隐”字,出自高祖陆轸,陆轸七岁时就会写神仙诗,还见过“神仙”施肩吾,晚年自号“朝隐子”(《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修心鉴>》)。
隆兴通判南厅,是陆游的书斋,他将其命名为“玉笈”,就是用玉装饰起来的书箱,一听“玉”字,就和清灵的道教联系起来了。在南昌的许多日子里,陆游就坐在书房里,静静地抄着《坐忘论》《高象先金丹歌》《天隐子》《造化权舆》《老子道德古文》等道家典籍,并一一写序,精心装订成册。看着眼前这本刚刚抄完的《老子道德古文》,它是汉代严君平著的《道德经指归》古本,列举经文,自由疏解,引用老子的言论,与帛书《老子》基本一致,唐以后,此书极少见,陆游心中无限欢喜,自己关于道的藏书已达两千卷,但这一册最宝贵。对陆游来说,读书抄书的日子,虽苦却乐,尽管白发无情地上头:
腐儒碌碌叹无奇,独喜遗编不我欺。
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
高梧策策传寒意,叠鼓冬冬迫睡期。
秋夜渐长饥作祟,一杯山药进琼糜。
(《剑南诗稿》卷一《秋夜读书每以二鼓尽为节》)
窗外,梧桐树叶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屋内,如豆青灯下,一中年男人紧盯着书页,或者勾画,或者眉批,不时还拍案,尽管在官场上碌碌无为,他仍然沉浸在成堆的典籍中。人世间有尔虞我诈,经典却不会欺骗人,生命不息,读书不止,哪怕白发无情打击。咚,咚,二鼓声已经传来,别的都不怕,只是肚子不争气,咕咕地喊着,不要紧不要紧,一杯山药羹,胜过仙琼浆。
隆兴府往南百余里,就是临川,那里人文深厚,王安石,曾巩,晏殊,晏几道,还有陆游的好朋友李浩都是那儿人,陆游也经常往临川去,《剑南诗稿》卷一中就收有《寒食临川道中》《上巳临川道中》两首诗。一个风雨萧萧的日子,临川驿,陆游竟然和李浩相遇,陆游由临川返南昌,李浩赴广西外任,取道临川。这一下,两人都激动万分。绍兴三十一年,李浩看不惯被秦桧把持的朝政,自动请祠,主管台州崇道观以归,陆游写下《送李德远寺丞奉祠归临川》(李浩字德远),至今已整五年没见了,两人亲密连床,挑灯夜话:
萧萧风雨临川驿,邂逅连床若有期。
自起挑灯贪夜话,疾呼索饭疗朝饥。
即今明月共千里,已占深林巢一枝。
惜别自嫌儿女态,梦骑羸马度芳陂。
(《剑南诗稿》卷一《寄别李德远》其一)
陆游在诗中有自注二,一为第四句后“皆记前日相从时事”,一为末句后“德远所居名秫陂”。看着都是场景描写,实质上仍有对国家与时事的忧虑和伤感。他们这样的中年官员,精力旺盛,经验丰富,激情满满,可是,却不为国家所重用,国家的现状,就如窗外那连夜交加的风雨,让人忧,使人愁。怎么办呢?安于现状,多做梦吧,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张浚的事还没有完,陆游没有预料到的坏结果又来了,平调算是对你客气,“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陆游传》),隆兴通判也不能当了,你回老家去吧!乾道二年(1166)三月,陆游在隆兴通判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人抽走了凳子。
至此,陆游的初官经历结束。
四十二岁的陆游,宁德主簿,福州决曹,敕令所删定官,大理司直,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枢密院编修,枢密院编修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镇江通判,隆兴通判,八年九个职位,走马灯,流水式。不过,从地方,到京城,主战派,主和派,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他都领教过了。主和派不需要陆游这样的抗金复国人士,嫌他像乌鸦一般聒噪,扰乱他们苟喘的小日子。
阳春四月,临川驿道旁。桑地里的桑葚已经红得发紫,麦子也已齐腰,树上的黄莺正在比试谁的叫声最美,野鸡扑的一声从草丛中飞起,陆游携一大家子,慢腾腾地往家乡方向行进。不急着赶路,反正也没官做了,阳光正好,风景怡人,沿道的好朋友,趁机去叨扰一下吧。
轻车晃悠,一路往北的陆游,摇着棕榈团扇,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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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熙六年的九月,孝宗有旨来,宣 福建任职的陆游进京。陆游立即打起简单的行李,告别建安,他要轻装绕道武夷山,那里,有他少年时的梦想。
武夷山,鹅湖寺,都留下了可载入史册的史与诗。
由福建转入江西地界,过信州東驿,一路至玉山县南楼、玉壶亭,走过玉山县南长桥,游南山普宁院。陆游见山高处有塔院,以及云雾中缥缈的小亭,很想上去。陪同告诉他,雨天山陡路滑,上去危险,遂作罢。
迈过玉山的边界,一脚就跨入了衢州道中。老马颤巍巍走着,看着眼前的风景,诗人有时吟几句诗,有时索性打一会瞌睡。傍晚时分,行至常山招贤渡口。归鸟破秋烟,风霜摇落天,行人争晚渡,陆游低头轻拍胯下的老马安慰道:不急,不急,让他们先渡。
终于到了衢江边的皇华馆,此驿处于两省通衢,各项设施却也一般,再往前走,要不了半月,就到京城了。陆游安心地住了下来,他开始思考一些问题,这些年来的境遇,此次召见,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躺在驿站舒适的床上,几日调整,多日的奔波劳累全都消解,此时,往事如潮涌来:锁厅试就因为“喜论恢复”被秦桧罢了资格;枢密院编修官做得好好的,背后议论了一下曾觌就被孝宗以多管闲事赶到了镇江,不久平调隆兴通判;没过多久,又因“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被罢官回了山阴,这一搁就是五年,虽然起用,仍然是通判,且调五千里以外的夔州;又是八年过去,以为时来运转,却到建安管茶盐,而那朝廷上,主和派依然将主战派修理得东奔西走,他们动动嘴,主战派就够喝一大壶了。这次回京,会是什么结果?只要他抗金收复失土的主张不改,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越想越冷心,越想越害怕,五十五岁的陆游想,索性打个报告,奉祠拿个半薪,归隐故乡:
世念萧然冷欲冰,更堪衰与病相乘。
从来幸有不材木,此去真为无事僧。
耐辱岂惟容唾面,寡言端拟学铭膺。
尚余一事犹豪举,醉后龙蛇满剡藤。
(《剑南诗稿》卷十一《奏乞奉祠留衢州皇华馆待命》)
这世道,不说了,想起来,冷心,这老病的身体,怎么经得起那些事呢?这次,我已经认真思考过了,我这样的人,很不适应官场,就去做个闲僧吧,不是真做僧,是如僧那般生活。此后的生活,我要学会忍耐,别人侮辱我,唾面我自干,闲谈不论人非,静坐常思己过。只有一件事,不,应该是两件事可以自由豪放:一是喝酒,尽情地喝,大碗地喝;二是喝够了,铺上剡藤纸,笔走龙蛇。我的诗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字,就是我的诗!
奉祠报告,说写就写,写完,立即送走。
在衢州的日子,悠闲,甚至无聊,中午喝了点小酒,“午枕挟小醉,鼻息撼四邻”(《剑南诗稿》卷十一《午睡》),偶得石室酒,独饮醉卧,模样着实和李太白一样可爱:“浩歌复起舞,与影俱翩仙。一笑遗宇宙,未觉异少年。”(《剑南诗稿》卷十一)道士,年老的长者,都是他想交的朋友,烂柯山观仙人棋盘,夕阳中下山,九十余岁的柯山老人,一头乱发,身瘦如枯木,布衫如百纳结一般,肩上倒背着酒葫芦,陆游恭敬地迎上问:老人家,您活得很自在,真有仙风道骨呀!老人笑笑:我没什么牵挂,年轻时就独自一人,不娶妻,不生子,有钱就付给酒家!陆游连连说真好真好,我不如弃官跟着您吧!老人捊须大笑:你放不下的,放不下!哈哈哈,老人的笑声,要将暮色穿透,和他那枯树样的身材极不相称,陆游惊讶这种巨大的内在爆发力!
候旨待命期间,陆游去了趟金华,老友韩元吉正在婺州做第一长官呢。陆游到达婺州时,州衙内的极目亭恰好建成,这一别又好几年了,老友相见,分外热烈,两人在极目亭喝酒赋诗,一时欢乐不已。韩元吉还对陆游此次入京和任命抱很大的希望:务观老弟水平高,皇上一定会对你的奏对满意,你会更上一层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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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十一月左右,或者就在金华,或者在衢州,朝廷通知来了:无须入京奏对,任朝请郎(正七品),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抚州),赐绯鱼袋。
官职依然,只是换了个地方,管理的范围虽然更大一些,但孝宗不让进京,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忧愁顿时又蹿上陆游心头,瞬间又想通,皇帝虽没让进京,但诏令语气缓和,态度亲切,况且抚州人文荟萃。打起精神来,取道信州(今上饶),往抚州出发。
十四年前,陆游从镇江通判转任隆兴通判,走的是水路,这一次,二入江西,山路险峻。弋阳道中,已经天寒地冻,大雪纷纷,骑马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雪片空中乱飞,陆游的思绪立即回到了南郑军中的日子,报国心涌满心头:
我行江郊暮犹进,大雪塞空迷远近。
壮哉组练从天来,人间有此堂堂阵!
少年颇爱军中乐,跌宕不耐微官缚。
凭鞍寓目一怅然,思为君王扫河洛。
夜听簌簌窗纸鸣,恰似铁马相磨声。
起倾斗酒歌出塞,弹压胸中十万兵。
(《剑南诗稿》卷十一《弋阳道中遇大雪》)
大雪塞空,整个天都是雪的世界,它们排着方阵,从天而降,急缓相间,阵容颇为壮观,呀,我们要是有这样气势的军队就好了。立志报国,挥戈阵中,收复河山。夜深人静,风敲寒窗,簌簌作响,像极了战马列队出发迎战的声音。不怕天寒地冻,几碗酒下肚,胸中就有十万甲兵涌动!
雪后道路泥泞,寒风如刀扑脸,天似乎比下雪更冷,大棉袄穿着也冷颤连连,手指僵硬,两只手,整天都蜷缩在衣袖间。只有下马烤烤火,抓缰绳的手指才会灵活起来。唉,这十年来,陆游已经行走了十万里,什么样的艰难,他都经历过,他都不怕,只要是为国家,为百姓!
十二月,踏着深雪厚冰,陆游艰难到达抚州任所。抚州的寒梅,虽然没有建安的多,却也引起了陆游的特别关注,临川道中,见数树梅花,特别憔悴,诗人有感而发:
我与梅花有旧盟,即今白发未忘情。
不愁索笑无多子,惟恨相思太瘦生。
身世何曾怨空谷,风流正自合倾城。
增冰积雪行人少,试倩羁鸿为寄声。
(《剑南诗稿》卷十一《梅花》)
陆游一生,和梅结下了深深的情缘,借梅抒发了诸多的情怀,他赞梅的品格,同时也惜梅,怜梅,替梅发声,一树梅花一放翁,或者,他自己就是梅。
淳熙七年正月,抚州城,街市上彩灯红球,小贩们喊卖声此起彼伏,人们一直沉浸在过节的浓郁氛围里,一场大雪,又将整个抚州妆得洁白,比平时多了几分妩媚。
纷纷飘扬的白雪,一下子撩起了陆游的诗心,他直奔拟岘台而去。拟岘台是一座高高的塔楼,彼楼,他已登上多次,今日大雪,凭栏眺望,整个抚州城,一览无余之外,更有一种别样风景:
垂虹亭上三更月,拟岘台前清晓雪。
我行万里跨秦吴,此地固应名二绝。
山川灭没雪作海,乱坠天花自成态。
狂歌痛饮豪不除,更忆衔枚驰出塞。
芦摧苇折号饥鸿,欲傅粉墨无良工。
摩挲东绢三叹息,收入放翁诗卷中。
明朝青天行日毂,万瓦生烟失琼玉。
世间成坏本相寻,却看晴山晕眉绿。
(《剑南诗稿》卷十二《登拟岘台观雪》)
这拟岘台,是抚州的象征。它和鹳雀台、幽州台一样有名,“占断江西景,临川拟岘台”,此台筑就后,便成了诗和文的台。
陆游非常清楚此台的来历。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裴材来到抚州城。一州的父母官,裴知州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他发现,城东有一角,紧靠大山丘,抚河在山脚流淌,站在城角处,可以俯瞰整个抚州城,也可以望见城外连绵的山峦,但因雨水冲刷,没人管理,灌木和杂草已经淹没了城角。裴知州略一思索,便有了整治的具体方案:索性以此为基,造一座高台,百姓可以登台望景,寄托情思!裴知州率民众,增筑碎土石方,抬高地势,围上栏杆,加建亭台楼阁,还替这个地方取了个名字,拟岘台。
为什么叫拟岘台?岘,即岘山,这里的地形极似岘山。岘山很有名,湖北襄阳城南的那座岘山,裴知州心里有情结:西晋的羊祜,他心中的官员偶像,羊祜就是因为治理襄阳而留下了德政美名。羊祜去世后,百姓感其德行,在岘山立碑纪念,睹碑思人,一想起羊祜的好处,常常泪如雨下,因名“堕泪碑”。那么,拟岘台,裴知州的用意就很明显了,为官就要以羊祜为榜样,以德政为先,为百姓生活的富足,创造一切条件。
裴知州也算策划高手了,他首先请临川名人曾巩登台观景。曾大作家青春年少,春风得意,登临此台,家乡美景眼底尽收,文兴大发,立即写下了《拟岘台记》。果然,一大批名人都为拟岘台留下了诗作,足见裴知州此举实在是有远见卓识。同是临川名人的王安石,也写有《为裴使君赋拟岘台》。
陆游任职抚州,前辈写拟岘台的诗文都在他心里装着,他曾经写过《登拟岘台》《雨后独登拟岘台》《冒雨登拟岘台观江涨》,今天,看着满地积雪泛起的白光,他的诗情又喷发出来。
垂虹亭上的夜月,抚岘台前清晨的白雪,它们是我匆匆行旅的极好见证,眼前的连绵大山,都变成了白茫茫的深海,那不断狂舞的漫天雪花,一下子激发了我的豪情,想南郑的军旅生活,彻夜守边的篝火,跃马奔途的紧张,似乎就在眼前,我正想将这一切场景都生动地描画下来呀,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写我的诗。干嘛“摩挲东绢三叹息”?他是想到了杜甫,杜甫《戏韦偃为双松图歌》云:“我有一匹好东绢,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试光凌乱,请公放笔为直干。”老杜对韦偃的画倾慕不已,于是备绢求画,那种急切的心情,似乎和他沉稳的心态不相称,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时至今日,韦偃的《双松图》与老杜的诗,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瑰宝。而陆游写抚州的雪,还有更深一层意思的发挥,和他以往的诗一样,都属于水到渠成的自然延伸:无论现实如何残酷,福祸却时常相依,我相信明天的美好,明天太阳一出,那些雪就会融化而去,炊烟依然会从瓦缝中袅袅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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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两首诗,可以帮助我们大致了解陆游在抚州的工作:
朱墨纷纷讼满庭,半年初得试山行。
烧香扫地病良已,饮水饭蔬身顿轻。
日落三通传浴鼓,雨余千耦看农耕。
故巢光景还如此,为底淹留白发生。
(《剑南诗稿》卷十二《山中作》)
江南五月暑犹薄,梅子正黄风雨恶。
庭中讼獠不贷人,急甚常如虎遭缚。
空斋鼠迹留几尘,赋诗饮酒疑前身。
脱归径卧与壁语,敢恨无人问良苦。
(《剑南诗稿》卷十二《数日诉牒苦多惫甚戏作》)
这确实忙,或者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百姓闹到政府的公堂上来了,就是大事,必须要解决,而且要立刻解决。依然没有陆游审案的具体事例,但陆游断案,一定是智慧和实践的结合。这些工作,一件接着一件,常常要忙到很晚。书斋里很少去,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老鼠横行的足迹。酒也好久没有喝了,没时间,没心情。其实,陆游的工作,不仅只是断案,还要关心农业生产什么的,那些山水,对不起,只能抽时间去欣赏了。
淳熙七年的抚州,年岁似乎极度不好。初夏时,好多天不下雨,那些禾苗都要枯槁,紧接着又暴雨十几天,大水成灾,“行人困苦泥没胯,居人悲啼江人舍”(《剑南诗稿》卷十二《大雨逾旬既止复作江遂大涨》);到七月,又遇厉害的秋旱,“嘉谷如焚稗草青,沉忧耿耿欲忘生”(《剑南诗稿》卷十二《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夜忽雨喜而有作》)。作为政府主官,救灾,救助灾民,防治瘟疫,恢复生产,都必须高度重视,陆游除了尽力而为外,还做了一件特别的事,将多年搜集的医方编辑成《陆氏续集验方》,并亲自写跋,刊刻传布:
予家自唐丞相宣公在忠州时,著《陆氏集验方》,故家世喜方书。予宦游四方,所获亦以百计,择其尤可传者,号《陆氏续集验方》,刻之江西仓司民为心斋。淳熙庚子十一月望日,吴郡陆某谨书。
(《渭南文集》卷二十七《跋<续集验方>》)
宣公陆贽,是陆游的祖先,唐朝名相。唐贞元十一年(795),裴延龄说了陆贽的坏话,四十二岁的陆贽被唐德宗从太子宾客的职位上贬至忠州别驾,此前一年,陆贽曾是宰相。陆贽在忠州十年,常闭关静处,勤研医术,为人治病,并著有《陆氏集验方》五十卷。陆游坐在抚州的书房“民为心斋”中,想起先祖的医书,遂将多年搜集到的医方一一整理,总计有一百多个,再选出若干认为最适合的刻出。《宋史·艺文志》卷二〇七有《陆氏续集验方》二卷,今不传。南宋王执中编的《针灸资生经》卷三,录有一则《陆氏续集验方》治下血不止:量脐心与脊骨平,于脊骨上灸七壮即止;如再发即再灸七壮,永除根本。目睹数人有效。予尝用此灸人肠风,皆除根本,神效无比。
陆游编方之余,脑中也会闪出几年前在成都街道施药的情景:
我游四方不得意,阳狂施药成都市。
大瓢滿贮随所求,聊为疲民起憔悴。
瓢空夜静上高楼,买酒卷帘邀月醉。
醉中拂剑光射月,往往悲歌独流涕。
刬却君山湘水平,斫却桂树月更明。
丈夫有志苦难成,修名未立华发生。
(《剑南诗稿》卷六《楼上醉歌》)
这首诗写于淳熙二年(1175)六月成都,这一年,成都百姓染病待毙,陆游亲自配药,安排人置药缸于街头,还一个一个施药,边施药边告诫病人使用方法及注意事项,救活不少人。此次施药估计一连数日,尽管身体疲惫,但看着痊愈的百姓,他还是开心的。施药结束,登上酒楼,尽情喝酒,这一喝又醉得不行,抽出腰中剑,对着月亮舞,越舞越悲伤,空有一身本事,却经常遭受排挤,岁月不饶人,还不如为百姓做点实事呢,至少可以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