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林
2021年,有两个诗人意外地火了,并且火出了圈,一个是臧棣,另一个是杨克。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诗有了多大长进,而是由于他们在面对批评时表现出来的怒火中烧、暴怒异常的“风度”,是因发火而大火。
对臧棣来说,此次骂街并非大姑娘上轿——第一回的“处女骂”,也收到了被网友“群嘲”的效果。事情的起因是,马永波先生在一个诗歌群里,以《贾浅浅事件观察:“他们彼此利用黑暗侵蚀白昼的光芒”》为题,转发了一组有关贾浅浅事件的文章和茨维塔耶娃的两首诗。想不到,臧棣却认为这是指着和尚骂秃子,顿觉颜面尽失,大暴粗口之后,立即拉黑了马永波——他可能认为,只要拉黑了对方,就再也不会有人看出自己的浅薄和粗鲁,整个诗坛就只剩下清一色赞美他的声音。
至于杨克,同样是因为自己遭到了批评。一位90后诗人批评杨克一首号称有三万六千多个点赞的诗“不怎么样”,写得“挺烂的”。杨克的反应,仿佛和臧棣用了同一个剧本,也是怒骂“傻B”,立刻拉黑了这位青年诗人。这样一来,杨克的一颗“玻璃心”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对待批评的态度,能彰显一个人的格局。从臧棣和杨克“一骂封喉”似的对批评的回应,我们清楚地看到了一副小肚鸡肠的气量,无奈地接受了“著名诗人也是人”的事实。按说,诗人多有气吞四海、神游八荒的气度,标配闻过则喜的胸怀,即便遇到“伤害了我”的批评,也会“一笑而过”,或者从谏如流,好好反省自己的问题,与批评者一起留下一段文坛佳话。但在臧棣、杨克这里,佳话竟然成了脏话裹着的笑话,着实令人扼腕。
鲁迅先生之所以令人敬仰,并非仅仅在于他的文学成就,更在于他的人格魅力——对文学青年真诚的呵护,对敢说真话、批评自己的年轻人采取一种理解和包容的态度。1935年,才华横溢的二十五岁青年李长之写出了《鲁迅批判》一书,并将书稿直接寄给了鲁迅先生。李长之认为,写出一点负责的观察,这是“唯一的批评者的态度”。他对鲁迅的创作缺陷,乃至致命的“短板”,进行了分析,并毫不隐晦地说:“他(指鲁迅)缺少一种组织能力,这是他不能写长篇小说的第二个缘故,因为长篇小说得有结构,同时也是他在思想上没有建立的缘故,因为大的思想得有体系。”鲁迅先生读了这些尖锐的批评之后,不但没有像臧棣和杨克那样怒发冲冠、大爆粗口,而是仔细、热情地订正了书中有关著作日期的错误,并在给李长之回信时,寄上了自己的一张照片。这种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的良性互动,真正体现了有良好素养的作家鲁迅与畅所欲言的批评家李长之对于文学的敬畏和尊重,成就了一段君子之风的文坛佳话。这与把潜在的佳话骂成实锤的笑话的臧棣、杨克相比,实在是霄壤之别。
杨克出名较早,诗却越写越差。更为可悲的是,杨克不但丝毫没有认识到自己的诗始终没有进步,反而把自己的平庸之作当成杰作,拿出来到处“晒”。被90后诗人批评的那首诗,就是一首典型的“三流诗”。如若不信,有诗为证:
以上是杨克诗作《疫情中从容的广州》中的两节。与其说这是诗,倒不如说是诗意全无、索然寡味的分行文字;甚至,都不能说这是分行的散文。这种毫无艺术感染力的情感枯竭、无病呻吟、絮絮叨叨的诗作,简直就是“文字木乃伊”,与它的作者“著名诗人”的身份极不匹配。
可杨克似乎并不这么看,反而进行炫耀:点击已超过三万六!这样的诗,居然也有三万多的高点击量,本身就是一种极不正常的诗坛“高热”症状,以至于你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多少为点击而点击的人!这些人或许并无诗歌审美能力,也没有耐心去读什么诗,只是因为看到作者的名字,就下意识地伸出闲不住的小手,对着小红心一通猛戳——这要么是哥们儿的友情点赞,要么是“诗盲”们的集体起哄。
据我所知,在庞大的诗歌写作队伍中,不乏像喜欢广场舞一样“爱好”文学的“文学青(中、老)年”。他们常年热衷于形形色色的文学活动,更喜欢为名家、名编点赞,以至于成为文学圈内的另一种新势力——“点赞族”。只要名家、名编上传一篇文章、一首诗歌,乃至一张图片,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点赞、转发,其目的,不外乎用点赞套近乎、混脸熟,以为将来自己投稿能被刊用做情感铺垫。
难道杨克真不知道,这样的点赞“含水量”究竟有多高?
《战国策》里“邹忌讽齐王纳谏”的故事,想必大家都不陌生。邹忌在见过城北徐公后,通过自省,对身边人为自己的颜值“点赞”的行为,找到了合理性的解释。同理可证,那些为杨克诗作“点赞”的人,大概率不会是真心喜欢“每一个人都叫你靓仔靓女”的感觉,而是有利益的考量。
更关键的是,面对自己这种“高赞”诗作,杨克缺乏邹忌那样的清醒认识和深入反省。写诗这么多年,杨克充分享受到了诗歌的红利,但他为读者奉献过哪几首好诗呢?倘若能够多听听类似那位90后诗人的肺腑之言,少去享受那种虚情假意的赞美,杨克的诗歌创作或许还有上升的空间,至少不会越写越差。
《疫情中从容的广州》并不是杨克近年来写的唯一一首“庸诗”。
杨克写诗,采用了类似养鸡场经营理念的“策略”,以不停“孵化”来增加产量,以不断吆喝来吸引“客户”。比如:
——《闻声识女人》
——《离群的小公象》
——《火车,火车》
(原文如此)
——《以模具制造簇新的世界》
这样的写作,无非用一种吸人眼球的表演,刷存在感而已。杨克诗集里的一些作品,就是这种为写而写、不痛不痒的分行文字。像《闻声识女人》这种荷尔蒙催生的“花痴体”诗歌,只不过是无聊和肉麻的代名词。
无论在结构还是在内容上,杨克往往靠仿制和拼凑增加产量。他的《洋山港自动化码头》,结构上明显是模仿余光中的《乡愁》——它们都是以时间的推移作为诗歌的主线,前者表现浓郁的乡愁,后者表现时代的变迁和科技的进步。杨克这种邯郸学步的诗歌,除了学到一点余光中诗歌的皮毛,根本就不能打动读者的内心。
2011年,施施然出版了诗集《柿子树》,杨克旋即写出《这个民国走来的女子》,大加称赞:“她一登场就破茧而出,用胀满生活的浓稠汁液粘住了读者的眼睛。一个新人在博客上只贴诗,短期内能有如此高的点击率几近奇迹。”
诗集中,有一首《一个问题搅乱了我的意识》,写小时候看到邻居家的鸡来“我”家下蛋,而现在养鸡场的鸡除了下蛋没有其他生活,这让“我”意识混乱。或许,杨克在为施施然写诗评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这首诗,以致于到了2021年,施施然的“鸡”,竟“偷渡”进了杨克的诗里:
——杨克《鸡的一生》
杨克写“鸡”,确乎就像是施施然诗歌的“山寨版”。尤其是诗的结尾部分,可说就是典型的“洗稿”。如果说两首诗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施施然的诗有较多的叙事成分,有个人情感的投入和书写,诗中的“我”与诗人,是自然真实、有机地融为一体的;而杨克的诗,起笔生硬、突兀,那些在院子里和乡间嬉戏的鸡,与养殖场关在层叠式铝锌板鸡笼里的鸡,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年代和环境里的鸡,但却被作者当成了同一批鸡。
这让我想起臧棣曾说过的一段话:“杨克在诗中曾写过一头越狱的黑豹,而他自己的诗其实也很像一头‘越狱的黑豹’,‘黑豹’意喻着生命本身的律动,牢狱则隐喻着人生和现实乃至语言的种种限制,诗,则意味着一次决定性的跳跃。很多时候,他的诗都给人这种腾越的感觉。”说这种话的臧棣,从杨克的《鸡的一生》中,看到的又是怎样的一种“腾越”?如果说,杨克在早期还写过一些比较好的诗歌,但到后来确乎是越写越差了。这难道与臧棣们的“捧杀”无关吗?杨克很可能被一种错觉迷惑了——他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一头“越狱的黑豹”。
如今,诗坛似乎已经蜕变成一个农贸集市。许多诗人成天忙着大声吆喝、哄抢旺铺。为了争夺“客户”资源,他们互相诋毁,彼此攻讦,“民间”的看不起“学院”的,“学院”的更看不起“民间”的。他们隔三差五打出一杆大旗、喊出几句口号,攻城略地,之后常常是千奇百怪的争吵。编年选,出选刊,办“民刊”,成了诗人们争夺话语权、占领诗坛阵地的主要手段。
诗人之间割袍断义的“内讧”,扰攘不休的“互撕”,表面上像是纯粹的诗学观念之争,但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名利之争。比如,臧棣对北岛连篇累牍地狂批,把北岛的诗歌说得一钱不值;“梨花体”和“白云体”的爆红,更像是“捣蛋部队”的特种兵们出其不意地朝诗坛的浑水里故意乱扔的臭鸡蛋。
本文开头提到的90后诗人的批评,居然使杨克如此暴跳如雷;可他在批评别人的时候,“嘴炮”连发,大逞口舌之快,丝毫不考虑被批评者的感受。在《没有意味的写作是诗的悲哀》中,杨克对诗人叶来的严苟,真是不可想象:“诗人写作当然要从细微处进入,但生命的开阔度和时代的纵深感应该隐含其中,而这些元素,在叶来的几首诗里,相当稀薄。”他溢出正常的文学批评,用尖酸刻薄的腔调,对叶来进行讥讽:
如此大肆挞伐之后,杨克还不算完,继而怒不可遏地痛斥说:
于是,杨克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危言耸听地大声疾呼:“而今诗歌的批评常常下笔千言,喻古论今,却不指要害,多碍于人情,却不顾诗情,新诗危矣。”仿佛叶来就是一个罪孽深重的诗人。令人费解的是,杨克一面呼吁评论家要直指要害,不要碍于人情,一面又对别人批评自己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恼羞成怒。这种出尔反尔的言行,让人觉得似乎有两个杨克,或者有一个拥有两张面孔的善于“变脸”的杨克。
不过,杨克也有“温柔”的时候。在评论一位青年女诗人时,他不是侧重于评论她的作品,而是不惜浓墨重彩,大谈她惊人的美貌:
在这番浮想联翩的描述之后,杨克仍觉意犹未尽,便又来一句“点睛之笔”:“她看上去很抢眼,洋气而时尚,像留洋的80后女生,可她的血液里,却流淌着修远的中国古典文脉……”看到这样的文字,我真有一种穿越玄幻剧般的时空错乱的感觉。与其说这是诗歌评论,倒不如说是选美大赛评委对选手的点评。相对于“羊羔体”对女明星的垂涎三尺,杨克这样的文字,堪称当代诗人在写作上的一个巨大的“飞跃”,甚至可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突破”。杨克再也不满足于像“羊羔体”那样,在描写上束手束脚,而是大胆张开想象的翅膀,把细腻的笔触,延伸到每一个可以淋漓尽致地表现这位东方美女神韵的地方。这种与诗无关的描写,实在是让人感到滑稽。
在当下的诗坛,诗人的成名方式似乎再也不是因为写出了好诗,而是靠诗歌以外的爆炒和朋友圈的廉价传播。只要有诗坛“泰斗”的吹捧,有诗歌大佬的“加持”,有“媚评家”们低首下心的抬轿,以及各种红红火火如娶亲队伍一样的诗歌活动,唢呐声声,吹吹打打,诗歌的“繁荣”就能迅速传遍四面八方。
写诗数十年,杨克得到过种种与其创作实绩并不匹配的赞誉。不绝如缕的好评,虚张声势的吹捧,淋漓尽致地刻画出,当代诗坛上的“大佬”是如何炼成的,诗评家是如何失去底线的。
有学者说:“杨克是一个典型的可供剖析的人物,在当代中国诗歌领域,杨克以他的努力和才华不仅写出了许多可供研究的诗歌文本,而且在这个时代的变革中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诗歌人物。”(甘谷列《杨克:中国商业时代的诗歌典型》)谢冕盛赞,杨克的诗“呈现的是生命中那些最纯粹也最智慧的部分”;朱大可也说:“作为南方诗歌的代表,杨克作出了一种重要的示范,他对这一被轻蔑的文学样式的不倦探索,捍卫了文学话语的尊严。”
在此,我想请教朱大可先生,像下面这首杨克的“呓语诗”,是怎样捍卫文学话语的尊严、为当代诗坛做出重要示范的:
——《对一小块顽癣发起攻击》
这种把无聊当有趣的“诗歌”,堪称当代诗坛把诗歌写成破铜烂铁的典型标本。再请教谢冕先生,杨克这样的诗,究竟“纯粹”在哪里,“智慧”在哪里?
杨克以主编《中国新诗年鉴》和坚持“民间立场”的写作,一度广为诗坛所知。杨克自我表扬说:“‘年鉴’以勇气和胆识守护了自由纯正的诗歌精神,力图为这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留存下有价值的文本,是当下汉语诗歌的一根脊梁。……时间证明,我们编选的眼光是准确独到的,推出的多位诗人其后被证实是有代表性的有说服力的。”但话音刚落,这根“脊梁”就断了——作为该“年鉴”编委之一的伊沙,为了抗议“年鉴”对“民间立场”的背离,愤而退出编委会。这对杨克的自我表扬,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然而,这并不有损于杨克那种匪夷所思的自恋和膨胀。他不但喜欢炫耀自己,而且总是把自己打扮成其他诗人的“贵人”,动辄把帮助了谁谁谁挂在嘴边,比如,推荐了当初写诗的林白和李逊,发表了阿吾、陶天真等在校大学生的处女作,欧阳江河推荐给他、当时还不为人知的诗人钟鸣的诗,以及北大学生刘军用西川作笔名的处女作《鸽子》,并帮本已被淘汰的西川获得诗歌大奖……
杨克说,不少人喜欢他的《人民》:“前年在挪威朗诵,一个戏剧获过挪威国家大奖的70后女诗人,跟我说《人民》非常好,中韩诗会上有位韩国诗人甚至很夸张地说,这首诗一百年后仍是经典。”他还说:“本人多年来在诗歌上的参与和努力,也一定程度上改写了当下南方诗歌乃至现代诗的走向。”
吊诡的是,杨克既然如此牛气冲天,为什么还要在施施然的诗中去寻找“灵感”,并写出如此之多的平庸之作呢?或许这才是杨克诗歌陷入泥淖的关键。他信任并满足于虚拟世界里的鲜花和掌声,总以为那些点赞能证明自己真实的诗歌水平,甚至“推己及人”,把这种信任延伸到对他人诗歌的评价。他如此为自己担任诗歌评委的“小学生诗歌节”算账:
把这种虚假的繁荣,当成当下诗歌的真实现状,这本身就是一种自欺欺人。那些亲朋好友拼命赞助的点击量和无需真读的“阅读量”,本身就是卡拉OK式的自嗨,怎么能说明作品真实的艺术水平和影响力呢?
杨克不仅喜欢炫耀自己的诗歌,还乐于炫耀自己因为诗歌而享受到的“红利”,津津乐道于自己如何风风光光地在外国朗诵诗歌,享受过什么美味、怪味。在《吃虫记》中,杨克居然“晒”出他和几位著名作家的一次奇宴:“菜上来了,果然不同凡响,满满一桌,全是另类食物:其中有蛇、蟾蜍粥、蝎子、龙虱、蚕蛹等还能见识到的东西,更有竹象、蚯蚓、秋蝉、蚂蚁等等。”对如此追新猎奇的感受,杨克不仅不感到羞耻,居然还自鸣得意!——他似乎都不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了。他甚至把常人认为无聊透顶的事情,也能写得津津有味,大概以为读者能感到妙趣横生。
在《对酒当歌》中,杨克写道:“哥不在酒桌,酒桌却有哥的传说。这想必就是文学江湖喝酒的最高境界了。唐代酒仙李白如是,当代酒神孟繁华亦如是。” 仿佛经过这样一番无厘头的攀附,孟繁华真的就能登顶文学江湖的“最高境界”了。孟繁华与李白有什么可比性吗?根本就没有。但杨克却固执地认为有,而且必须有。
在这个世界上,吹捧人的方法有千万种,而杨克使用的,无疑是最low的一种。要知道,孟繁华无论怎样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也永远喝不出李白的风度和文学高度。
对自己、对“友军”的评价竟然如此不靠谱,仅此一点,杨克自恋、膨胀到何种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