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6位摄影人

朱炯

博士,任教于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副教授，从事高等摄影教育二十余年，主讲《纪实摄影》《中外摄影史》等摄影专业课程。

史燕尧

原日本相机杂志 CAPA中文版《咔啪——先锋摄影》杂志副主编，曾留学日本，在东京生活7年，毕业于日本艺术大学写真学科，热衷于写真史和理论研究。商业摄影师，适马影像大使，北京电影学院客座讲师。

隋晓龙

陈荣辉

毕业于耶鲁大学艺术学院，曾任澎湃新闻英文版视觉总监。

邬树楠

艺术家，策展人，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客座讲师，《数码摄影》杂志副主编/新媒体主编。曾多次担任平遥摄影节评委，北京三影堂摄影奖评委。

王灏天

硕士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新闻与纪实摄影专业。现任北京邮电大学数字媒体与设计艺术学院实验中心主任、学校图片摄影类课程主讲教师，北京摄影家协会会员。

Q 摄影的专业教育 vs 自学成才，这两种观点您怎么看？

摄影这个媒介非常独特，它具有跨越美术学、传播学、社会学等多个学科的特点。北京电影学院和各大美术学院以及一些综合性院校的艺术学院中的摄影专业都是美术学科下。而在新闻传播学院体系中，摄影专业是传播学学科下的。那么还有在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学科下的摄影教育。不同的学科，摄影的价值和运用不同，教育的体系和方法也不同。对于要考学的年轻人来说，我觉得你要了解摄影专业所属的大学的背景，这个是比较重要的。每个学校都有自己的特长以及其文化背景，选择摄影专业，也是选择学校大的文化影响。因此，电影学院、美术学院、传媒大学、综合性大学，不同的背景影响着具体的摄影学习内容与结果，更影响未来工作的领域。

摄影的职业教育非常重要。虽然我们见到很多非常厉害的大师和摄影师都是自学成才，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学校的科班教育没有用。科班教育是一个教学体系，是从摄影史到审美和技术的各个方面，进行体系化地教育，这是科班的优势。它并不简单地像一些摄影班或者网红摄影师，教你怎么用相机，怎么拍某类照片，怎么调色。摄影的专业教育范围非常广，是从各个层面来培养一个全面的摄影人才。如果要系统地、专业化地、长久地在摄影上有所发展，专业教育非常重要。当然专业教育并不只限于像电影学院这些高校，有很多高校之外的摄影专业教育机构做得也很好。但是真正做得好的，都是时间比较长的体系化的教育，不会有三天速成的摄影大师。如果你想长期在摄影上发展，那么专业教育就非常重要，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技术决定作品的下限，技术上的牢靠程度是非常重要的。

这要看你如何看待“摄影”，如果你打算成为一名专业的摄影人，或者将摄影作为自己一生的研究对象，那么专业的摄影教育能让你更深刻更全面地认识摄影这一伴随着科技和艺术发展而形成的独特语言。如果你希望让摄影丰富你的生活，把它当做一个不错的爱好，那么完全可以通过自学来完成一些技术的提升。当然，我一直认为，摄影的器材和技术并不是认识摄影的核心，而审美才是，就如同一位技术全面的钢琴家在一架昂贵的钢琴前演奏一首曲子，最重要的是对这首曲子的理解。

适合自己的就可以，我一开始就是自学，后面觉得想要再深造，才去出国读书，不同阶段有不同的思考模式和选择方向，关键是要遵从内心。特别是不要为了就业或者文凭就出国读书，这样花费的时间成本和金钱成本都很大。

细数整个摄影史长河，即便是在那个摄影术无比繁琐的年代，无数优秀的摄影家都不是科班出身。在我的编辑生涯中，结识的众多优秀作者和摄影师好友，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教育。专业的教育固然会带来技术和理论的提升，但是我觉得在如今这个影像需求量极大，而且影像创作门槛越来越低的时代中，是否接受过专业教育，不应成为评判的标准。

：简单来讲，摄影是一门技术和艺术结合的学科，专业的摄影教育是先从大量的理论知识开始，由基础到进阶，是一个循序渐进的学习过程。但有时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摄影专业毕业的学生倒不一定比自学成才的人优秀，拿过荷赛或者普利策大奖的摄影师，也不一定就是摄影专业出身。

Q 您认为目前摄影专业教育存在哪些问题？

目前专业摄影教育的困境，就是教育总是教已有的知识，而摄影又是一个技术发展特别快速的领域。所以可能你在社会上和B站里面学到的新技术、新应用、认识的新平台等信息，会比在学校里面学到的要多、要快。学校是一个长期的系统，是循序渐进，是一种提供方法和框架的学习方式。它的弊端也是它的优势。学校教育不仅是要发挥自己的优势长处，也要对世界发展进行有效回应，应该尽量多地增加讲授新技术、新资讯并对前沿影像文化发展进行认知、思考与探讨。各个高校都面临着挑战，摄影技术的更新推进摄影文化演变，要求老师有一种主动的学习意识和学习新知识的能力，也需要学校加快更新相应的硬件、软件等等。

摄影的专业教育，是育人，是对学生的人生观、眼界，对艺术史、摄影史的理解，它是一个综合的教育，优点是体系化。市场上的一些摄影培训，缺乏体系化，存在片面化的问题，只是对某一个专项进行传授，更像是技术培训，缺乏体系化，缺乏对审美的全面理解。它可能会专门教某一种风格的婚纱怎么拍，怎么拍得与老师一样，怎么构图，怎么造型，怎么调色等等。这种所谓的专业教育，其实就存在片面化的问题，它更像是一种技能培训。

当然高校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很多高校的老师，比如教摄影的老师，他们研究理论很厉害。但因为高校对老师的职称有要求，他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做实践，所以就会长期跟实践脱离，缺乏在广告、商业等方面的实战经验。他们教给学生的东西，很多还是他们上学时候的东西，脱离了现在的时代，脱离了市场，对学生来说，实用性就弱了很多。但是高校的专项教育又很难直接找到在一线的摄影师来教授，第一，这些摄影师职称都不够；第二，很多摄影师也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这就造成了实践跟专项教育的脱节。这个脱节，其实就是高校一直在努力解决的问题。但是要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是比较难的，这个断层就是存在。

摄影专业教育面临的问题更多的是教育的问题，而不是摄影的问题。在我的客座经历中遇到最多的问题是学生们对于未来迷茫，他们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个专业，甚至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相信这种情况在任何专业都有出现。

把职业摄影教育和艺术摄影教育进行有效区别，两种教育其实没有好坏之分，纯粹取决于个人兴趣和能力匹配。简单来说，能把摄影的门类分清楚，让大家各司其职，或许就很不错了。

摄影终归无法逃脱“艺术”和“技术”的争论。虽然在专业教育中已经为大家提供了可以自己选择的发展方向，但是当我们在选择之前是否已经认识到这个方向通向何方？又或者在摄影领域之外，大家看来摄影是一项科技与狠活的纯粹技术，还是高山流水的艺术表现？因此，我更希望摄影专业教育能够向外继续开放，让所有人都能更多的了解这一领域。

摄影的专业教育，需要通过优秀的师资建设、课程教学改革等等来进行改进升级，跟随当今世界范围内摄影专业主流趋势，加强国际合作交流，加强教师之间的团队协作和优秀的资源共享；在课程改革上，要做到“高在原理，新在应用”，在讲授专业的理论知识的同时也要能够做到实践教学的创新应用，比如互动讨论式学习等。

Q 近几年摄影专业毕业生的就业情况如何？

摄影专业学生毕业工作情况可能不是很好，这是一个社会的大环境问题。从社会发展的大趋势来看，传播业转型了，传统的纸媒，如报纸杂志这些都不需要摄影师了。摄影这种技术在新媒体平台上的运用产生变形，不一定非得要摄影专业毕业的人才能做。就是说过去单纯的图片摄影的工作是在减少，但是学了摄影，以此为基础去做多媒体动静不同的影像，以及在今天的新媒介平台当中进行短视频等影像的生产与传播的工作，这个市场是非常大的。摄影专业出身的学生良好的影像素质和文化积累非常有用武之地。当然，现在的工作更需要人的综合性能力。传统的高校课程设置里面无法涵盖多样性学习与训练，这就要求现在的人都要能够随时、及时地自学。应该说，培养自学能力也是高校教育的重点所在。

有一部分摄影史方向、艺术方向的毕业生，可能会被高校和机构挑选，做理论研究，这部分是非常重要的。另外从事摄影教育，也是很多毕业生选择的方向，有新生力量来填充，这很好。摄影史一直是中国摄影教育比较欠缺的部分，电影学院在这方面走得比较早、比较强。另外一部分广告方向的摄影师，很多在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在不断寻找实习机会。这些学生有的会去非常好的广告公司工作，有的会自己创业，也有的会去非常厉害的行业内的摄影师工作室工作，从助理开始慢慢上升到摄影师。还有一部分会去做影像研究，比如影像的收藏制作、收藏机构等。另外还有很多是走新闻方向、媒体方向的。目前就整体来说，电影学院因为方向比较丰富，学生又不多，所以就业情况还是不错的。也有一部分学生会选择自己创业，毕业之后有的会自己建立工作室，也有的会选择纯艺术方向，做艺术类的影像，而不是商业摄影、新闻摄影，这些就成为影像的艺术家。他们更多的是跟一些画廊、艺术机构签约，在国内外参加很多比赛，用影像展示自己的才能，也被一些画廊等机构认可，并且作品有很多人收藏，也都在行业内比较有名气。

就业方向各有不同，有一些学生选择了出国留学继续深造，有一些进入了传媒行业，也有一些去了艺术行业，如美术馆或画廊、文化机构，也有的选择去做老师，还有一些自己做艺术创作或做商业摄影工作室。做专业摄影是一道窄门，需要竭力进入才有可能走出自己认可的道路，所以就业即使和专业不相干也不是什么问题，毕竟你在最富有热情的时候接触到了最富有活力的艺术形式，这对于一个人的成长是极好的。

大家自谋出路，做摄影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事情。我比较看重长期结果，艺术创作不是一蹴而就，本就蜿蜒曲折。要有一颗永不放弃艺术的童心。

我的日本同学们有相当一部分去了博报堂、电通、AMANA 这类广告代理店或者制作公司，职位从摄影师到创意文案等等无所不包；一部分同学去了新闻社，奔波于全国各地做拍摄报道；一部分同学找到了在某些行业深耕多年的摄影家，成为助手，将来会借着师傅的风独立起飞；还有一部分就是我校传统——回家继承家里的照相馆。

Q 对于想要就读摄影专业的青少年，目前国内都有哪些专业的摄影院校值得推荐？

对于就读专业摄影的青少年，一般来说国内比较好的、国家确立的有比如北京电影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南京艺术学院，再有就是各大美院，像广州美术学院等等这些都有摄影类专业院系，都是比较好的。当然比较突出、名气比较大的是北京电影学院和中央美院，在师资力量、教授水准、知识理论系统化等各方面都是非常好的。另外对于摄影专业方面，电影学院会细分为不同的方向，比如广告商业摄影、新闻摄影、摄影史理论研究等等，会针对学生的习惯、才能、天赋进行不同方向的分类和引导。这些分类要学生按自己的兴趣和理想去选择，而不要看哪个热门去选哪个。选了虽然热门，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很难做得长久。这些学校的招生简章都有非常详细的介绍，可以仔细研究之后，从中选择自己理想的方向。

摄影专业也有很多的细分教育方向，如今国内很多本科类综合院校以及绝大多数的艺术院校都有摄影专业。例如我曾经就读的鲁迅美术学院摄影系（如今为摄影学院），它是一所偏重于培养摄影艺术家和注重学术教育的院系，它有平面摄影专业和影视摄影专业的区分，后者更多的是针对电影摄影师进行培养的。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有图片摄影和商业摄影两个不同的专业，也是针对不同方向进行人才培养。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天津美术学院、湖北美术学院等等都有着非常不错的师资和教育体系，教授的也都是专业摄影。

我个人比较推荐，北京电影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广州美术学院等老牌艺术类高校以及清华美院、中国传媒大学等艺术氛围浓厚、学术能力顶尖的综合类高校。

Q 对于想要自学摄影的人群，您有什么建议？

对于自学摄影的朋友来说，我觉得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资讯非常丰富，而且我相信年轻人是非常有能力去获取新的东西。需要提醒的两点，（1）学习摄影技术与技巧是第一步，学习视觉表达是第二步，它们之间互相结合，需要反复训练。摄影入门简单，拍好难。（2）在学习实用的技术、技巧之后，还需要学一些好像不太实用的影像历史文化的知识，并将摄影当做文化来认识，而不仅仅是技术。

很多人会觉得摄影非常容易，我说不要有这个看法，摄影属于易学难精。想要学好还是要选择基础教育做得比较好的机构也好，院校也罢。院校可能时间比较长，如果只是学来消遣，可以选择较正规的、口碑好的教育机构。另外，多交流、多学习，自己锻炼学习能力最重要，而不能只是被动地必须要别人来教我，给我个参数，那是要不得的，肯定拍不好。要想学好摄影这样艺术门类的东西，有自主学习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初步就是找一个好的机构或者院校，来学习基础知识技能，把基本功打扎实。然后一定要提升审美，提升审美就是开阔你的眼界，多看摄影史、艺术史、绘画、建筑等等所有与艺术相关的东西，从别人身上吸取经验，读万卷书，这个非常重要。多看，多思考，树立良好的三观，那样来学摄影就可以。

买贵的相机不如先看好的画册，很多摄影人学习摄影总是要买一台昂贵的相机，这一点我不赞同，不如先看好作品，先去理解摄影师为什么要拍这样的作品，那些被称之为经典的优秀作品背后的逻辑又是什么。一个不思考的摄影师永远不能称之为摄影师，只能是按快门的工具，待对摄影有一定的理解和认识后，不妨买一部可以完全手动控制的相机，这样对技术的提升才会有帮助，过分依赖自动化的技术对摄影的学习并无益处。

去艺术家工作室看看，这是否自己想要的生活。至于作为谋生手段，养活自己并不难，勤奋点就好。

对于想要学习摄影的朋友，我的建议是“不要学习摄影”。很多人把“摄影”本身作为一个项目来学习的话，容易被它本身所束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摄影”不过是一个工具，一种表达方式。就像我们学习缝纫机是为了裁缝，我们学习说话是为了交流。摄影始终是要为最终实现的目的而服务的，只要对于自己想要表现的人、事、物不断地投入关注，不断地去发现，自己的“摄影”自然就会得到不可复制的表现力。

首先需要有基础的理论知识，从简单的摄影史到照相机器材史等都要了解；其次就是多观看并学习优秀摄影师或者摄影爱好者的作品，每个人都是先从模仿别人开始，再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最后就是拍摄，摄影少不了大量的拍摄实践练习，多拍才能有自己的想法。另外不建议报各种各样的摄影进修班等等，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既浪费钱也浪费时间。相反各大视频平台倒是能够帮助你了解一些基本的摄影知识，比如构图、光线、色彩等，互联网平台的视频都可以反复播放，也能在某种意义上帮你加深理解。

Q 您认为目前整个摄影行业状况如何？

对于摄影行业，我觉得这是一个全面的转型时期，是一个历史性的阶段。不仅过去的摄影样态转变了，摄影运用和审美也变化了。我觉得肯定是要靠年轻人去创造新的摄影产业。

整个摄影行业现在的状况其实差别比较大。顶层摄影师挣得很多，也能有很大的空间去做创作。但是在底端，我们就会看到各种内卷，尤其是压价，低价竞争是这个行业最大的一个问题。因为摄影确实门槛低，很多人会质疑为什么拍照还要钱，大多数人对脑力劳动不认可，你的审美值几个钱？照片我也看不出好坏！他不会觉得自己审美有问题，他觉得所有人都应该是这样，这是审美的固化，不愿意去做更多的认知和思考。同时很多人又只是把摄影当做一份工作，并非爱摄影，只是因为觉得学摄影简单又时髦。摄影到底是什么，他不想学。大量的从业人员是这样，他的生存方法就是压价，通过压价接到更多的活儿。最后整个行业就陷入了恶性竞争，不是在讨论质量，而只是比价格，客户也是这样，市场也是这样，这是互相同步形成的一个结果。所以这个行业的底端竞争异常惨烈，特别不健康。你是专业摄影师，跟他们去竞争，那就肯定废了。因为对他们来说，他们从来没有过审美的投入，摄影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而你用脑力劳动的成本去跟他们竞争，就会很麻烦。

这个问题很大，摄影行业也很大，总体来说，虽然全球高端相机消费市场主要集中在中国，但图片消费市场却没有形成，这是一个巨大的反差，也反映出我们仍处于一个通过设备来表达对摄影的喜爱的阶段，从一个摄影大国到一个摄影强国还有很多的阶段，但近年来的影像艺术博览会、摄影书展逐渐兴起，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关注摄影文化，我觉得这一点甚至可以反噬摄影的大众群体。

摄影行业虽然很小，但是分类也很多，我只是其中里面最小部分的做艺术摄影的那批人。做好自己的艺术创作，并且如果可以影响到更多年轻人，那么我就很高兴了。

最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非传统意义上摄影行业的人们，凭借自己对某一领域的热爱创作出了非常出色的作品。这大概是摄影所需技术门槛越来越低，大家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社交网络越来越发达而产生的结果。我非常期待这些“圈外人”的作品冲破所谓“摄影行业”的界限，给图像表现带来一股新风。

行业状况：量变到了，但还没有质变。玩摄影、会摄影的人越来越多，但是真正懂摄影懂艺术的人却越来越少，价格战和缺乏创新是摄影行业最大的弊端。希望摄影行业能够明确定位、准确把握市场方向，同时也要大量学习国内外最新的创意拍摄手法以及创作风格，提升创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