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龙,崔慧敏
二战以后,日本的金融财阀经历了“财阀解体”“财阀复活”以及“新的财阀系企业集团组成”等阶段。1945 年日本战败后,遭遇了严重的通货膨胀,国民生活陷入困境。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到1968年,日本一跃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第二大经济体。随着战后日本经济的崛起,形成了一批极具垄断性的大金融财阀,主要包括三菱、三井、住友、富士、三和、第一劝银等。他们都以各自的银行为中心,因此又被称为银行系垄断财阀。日本金融财阀推动了日本战后经济的重建,参与了第三次科技革命以及世界市场的开拓,但日本金融财阀也同样具有垄断性、剥夺性和寄生性的特点。金融财阀对社会统治程度不断加深,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等问题,使日本社会陷入困境。2021 年,岸田文雄成为日本首相。为了缓解金融财阀控制下所导致的社会问题,岸田政府提出了“新资本主义”政策。
日本资本主义实质上是金融财阀统治下的资本主义。二战后,日本在美国的扶植下经济迅速崛起,金融财阀也由“解体”走向“复活”。在战后日本经济发展的过程中,日本金融财阀不断壮大,其统治程度不断加深。20 世纪70 年代以后,日本进入经济发展的不稳定时期,尤其是在泡沫危机发生以后,日本经济陷入长时间的衰退。日本企业集团开始加强金融联合,并与外国垄断资本相互渗透,日本社会受制于金融财阀的统治进一步加深。
第一,战后初期,日本金融财阀由解体走向复活。列宁在分析19 世纪末以后的资本主义新趋势时指出:“银行资本和工业资本已经融合在一起,在金融资本的基础上,形成了金融寡头。”同样,在日本,大垄断产业和大银行业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大的金融财阀。早在近代资本主义发展之初,日本就已经形成一些大的财阀集团,如三井、三菱、住友等,并在政府的支持下迅速发展,控制着日本的经济生活。1944年,日本全国所有普通银行资产中的57%和各种贷款的71%都为财阀银行所有。战后初期,美国对日进行军事占领,主导日本进行了以解散财阀为主要措施的经济改革,使日本较为彻底地清除了封建因素,为战后日本经济的发展扫除了一个重要的障碍。随着冷战格局的形成,1947年以后,美国对日本的态度由遏制转为扶植,这使得解散财阀的改革并不彻底。“1951年,战后被肢解的住友财团首先开始了新的整合,被拆分的各企业重新组合。”此后,日本六大财阀以银行业为中心,通过相互持股的方式开始重新进行整合。在日本经济的复兴过程中,日本金融财阀再度壮大起来。
第二,随着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日本金融财阀的势力也随之壮大。二战后,为了重建经济,日本政府推行了以重工业和化学工业为主的产业结构变革。日本在推动经济发展的过程中采取了合并大型企业的措施,既包括产业资本、商业资本的合并,又包括银行资本的合并,这使得日本金融财阀的联合趋势加强。金融财阀以银行为中心,通过环形交叉持股的方式联合起来,依靠终身雇佣等方式形成全新的共同体,凭借专业化的分工和完整的产业链,保证其发展的稳定性和团结性。金融财阀对日本的经济、社会、政治等各方面都产生了支配性的影响。在激烈的竞争中,各金融财阀掀起了投资高潮,推动了日本经济发展和科技进步。金融财阀的投资竞争遍布各行各业,如石油化学工业、机械工业等,为新的产业发展奠定了技术基础。为了在竞争中保持优势地位,日本财阀加紧科技研发,积极开辟新市场。如日本日立集团于1978 年1 月研制出世界最大的超级大型电子计算机。1974年,日本六大企业集团控制的企业已达八千多家。以三井为例,它经营的行业涉及金融、房地产、物流、汽车、能源、传媒等各个领域。“日本三井、三菱、住友这三大财阀所属的企业,已经掌握了日本全部工业和商业事业的三分之一以上,而且正企图进一步扩大它的控制力。”随着日本金融财阀势力范围的不断扩大,日本社会发展受制于金融财阀统治的程度也进一步加深。
第三,20世纪7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增长势头受阻,金融财阀加速了集中和联合的步伐。1973年,日本同其他资本主义国家一样陷入了新的过剩危机。1973年11月,日本经济进入衰退期,持续16个月之久。1975 年以后,日本经济逐渐回升,但总体增长乏力。1984年,在高科技的刺激下,日本经济步入新的繁荣期。随着日本经济的发展,对美出口不断增加,同时美日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也日益增多。受制于美日联盟的约束,1985 年9 月22 日,日本被迫签订《广场协议》,变动汇率,帮助美国化解巨额贸易赤字。《广场协议》签订以后,日元大幅度升值,制造业的国际竞争力下降,而房地产和股票等资产价格急剧上升,催逼日本经济向更加寄生性的方向发展,推动了经济的泡沫化。1991 年,泡沫经济破灭,这成为日本经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整个90年代,日本经济的增长率始终不足1.5%,远远低于80 年代平均6%的增长率。日本经济陷入长期衰退的泥潭,整体实力下滑。加之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的冲击,日本经济陷入深层危机。危机进一步推动了日本企业集团的金融联合。“2002 年12月,三井住友金融集团成立,并与瑞穗金融集团、三菱UFJ金融集团一道,成为日本的三大综合金融集团。”“2005 年,东京三菱银行又和UFJ 合并为三菱东京UFJ金融集团,并成为世界第一大金融集团。”同时这种金融联合也使得日本的经济逐步稳定下来。
第四,日本金融财阀与国家权力的结合程度较高,国家更鲜明地体现出作为金融财阀工具的特点。金融财阀是日本当代垄断资本主义的核心。势力庞大的金融财阀不仅控制了资本主义企业及其经营,实际也控制和支配了政府的决策,并利用国家政权为自己服务。日本的金融财阀是在国家直接支持和扶植下发展起来的。在日本经济的崛起中,金融财阀和日本政府相互合作,金融财阀势力不断扩大。自民党是自由党和民主党在1955 年合并形成的,在金融财阀的支持下保持长期执政的地位,并体现金融垄断资本的意志。金融财阀、国家政府以及自民党三者之间的目标是基本一致的。金融财阀通过自民党满足自己的利益需求,操纵政府的决策。自民党的总裁即日本政府的首脑,代表着各个金融财阀集团的共同意志和愿望,即“总资本的立场”。财阀通过向自民党提供资金,求得自民党政府制定和执行有利于垄断资本利益的政策措施。据统计,1979年自民党自治省申报的政治献金约143 万亿日元,其中,经团联捐献的就达100 亿日元以上。在日本国会议员中,绝大多数国会议员都是金融财阀集团的代言人。战后日本揭露出来的多起腐败案件,基本上都有金融财阀直接或间接地卷入其中。官员腐败也是金融财阀收买政权的一种表现形式。总之,日本国家政权从属于金融财阀集团,代表大资产阶级利益,为巩固和发展日本垄断资本主义服务。金融财阀才是日本真正的统治者,是国家的最高决策者。
第五,日本金融财阀与国际金融资本相互渗透,借助世界市场增强自身实力,使其对国内经济、政治的支配能力进一步增强。日本财阀向国际市场扩张,并在激烈的国际竞争中取得了一席之地,有些领域甚至处于领先地位。比如,东芝作为三井财团的核心企业,一直以来都是“日本制造”的最佳典范。在技术创新方面,东芝长期保持着日本首创乃至世界首创的地位。日本垄断资本在走向集中的过程中,就已同外国垄断资本发生相互依存的关系。如三井集团向海外市场扩展过程中,就与国际垄断资本紧密合作。“三井集团通过安东石油工业、美孚石油公司而与洛克菲勒财团建立了合作关系……三井甚至还将美国通用电气公司视作自己企业集团中的一分子。”日本财阀势力还成为美国金融资本的重要盟友和在亚洲地区的代理人。“根据1949年日本兴业银行的统计,在全日本各企业的外国投资总额一亿零九百七十一万六千日元中,美国资本已达百分之八十以上。”此外,日本金融资本还不断在国际市场上扩张,通过东亚银行向中国市场进军,对南亚和东南亚等地区也加紧了部署。例如,“早在2007年,三井住友银行通过股票直接配售的方式收购越南进出口银行相当于2025 亿美元(15%)的股份……以财团金融机构为代表的日本投资商被视为越南各家银行的潜力巨大伙伴。”日本金融财阀通过全球扩张以及与国际金融资本的融合,借助世界市场增强了自身的实力。2018年,处于世界500强的50家左右的日本企业的营业总收入,相当于日本国民生产总值的64%。日本金融财阀在世界市场上的积累,反过来增加了其对国内经济、政治的支配能力。日本财阀“控制着全日本60%的总资产、55%的总资本、60%的销售渠道和20%的就业人员,操纵政治,甚至能够发动战争”。
在经历战后经济增长的黄金时期之后,金融财阀支配下的日本社会各种矛盾也开始凸显出来。寄生阶层势力膨胀、中产阶级地位下降、社会分裂、经济停滞等问题,成为困扰日本社会的结构性问题。安倍政府上台后,为刺激日本经济,推行宽松的经济政策,却进一步加剧了日本金融资本对人民的盘剥,使日本陷入更严重的困局。
第一,日本金融财阀对市民社会的经济剥夺能力日益增强。金融财阀凭借在国民经济中占据的巨大份额,依托以银行为中心的环形交叉持股,牢牢掌握着日本的经济命脉。1982年,六大垄断财团的企业及其拥有的子公司、关系公司共有11982家。公司数占全国公司总数的0.7%,而总资产额却占到34%,资本额占32.6%,营业额占27.6%。金融财阀还支配不动产和各种自然资源,获得高额地租。在日本的垄断资本集团中,三井不动产、三菱地所、住友不动产均是从事城市土地投机的,它们在集团中,都占有显著的位置。金融财阀通过生产、流通、信用等领域的经营垄断,通过地产和资源的垄断,通过股票、债券的发行和投机等,通过制造和利用危机等方式加强对中小企业的剥夺,加强自身的势力和垄断地位。金融财阀对中小资本的剥夺,又使中小资本加强了对一般劳动者的剥夺。金融财阀支配下的市场经济并非是无人格的、公平交易的市场经济,而是金融财阀主导下的剥夺经济,这种剥夺一层传到一层,使整个社会对社会底层的剥夺日益深重。
第二,金融财阀的寄生性和腐朽性。在剥夺性积累的基础上,日本金融财阀也日益呈现出其寄生性和腐朽性的特征。金融财阀聚集了巨额财富,这种财富从国内工薪阶层的劳动中剥夺而来,从世界市场上剥夺而来,这种剥夺有基于技术垄断的剥夺,有基于经营组织垄断的剥夺,有基于不动产垄断的剥夺等等。通过剥夺而大量集中起来的财富,不可能以生产性投资的方式来消费,不可能都转化为生产消费,而是相当大的一个比例转化为金融财阀及其相关人员的奢侈性消费和浪费,也即转化为非生产性消费。在金融财阀的非生产性消费中,产生了人数日益增加的新仆役阶层。“有一大批所谓高级劳动者,如国家官吏、军人、艺术家、医生、牧师、法官、律师等等,他们有一部分不仅不是生产的,而且实质上是破坏的,但他们善于依靠出卖自己的非物质商品或把这些商品强加于人,而占有很大部分的物质财富。”战前日本就存在这种纯粹的寄生性消费阶层,例如维护庭园的园林工、辅助工人举办活动的管家、牧师等。金融财阀还通过收买一大批意识形态队伍、知识生产队伍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如1997年东电强行更换反应炉导致2000多员工被严重核辐射,然后向长崎大学医学部捐赠9000 万日元,只要求开一个讲座,题为——低热量放射线对人体的影响。
第三,日本工薪阶层和“穷忙族”的窘境。在金融财阀的支配下,贫困阶层不断增多,出现了一大批“穷忙族”,即努力工作却仍然深陷贫困状态的人们。二战后,日本凭借《国民收入倍增计划》的实施,造就了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打造了一个民众引以为傲的“一亿总中流”社会。然而,自20 世纪90年代泡沫经济破灭后,日本企业为自身利益开始取消终身雇佣制,转而雇佣大量低报酬的非正式员工,导致曾经庞大的中产阶级群体在长期的经济衰退中逐渐向贫富两极分化,形成M 型社会结构,从而导致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加。根据经合组织的数据,日本工资增速远远落后于世界主要经济体,平均工资在过去三十年里几乎没有增长。而近三年来,工资增长呈下降趋势的情况还在加剧。据《平成24年日本国民生活基础调查》数据显示,日本家庭平均年收入为548.2万日元,而收入在200万日元以下(当年日本贫困线为家庭年收入低于216 万日元)的家庭比例竟高达19.9%,年收入甚至未满100 万日元的家庭占6.9%。这意味着日本有大约五分之一左右的家庭处于“穷忙族”状态,而且这种状态在金融财阀的持续剥夺下被固定下来。一方面,他们没有额外的收入对自身进行投资,提高自己的再就业能力从而摆脱贫困状态;另一方面,他们也很难为子女提供优质的教育资源,使其通过教育实现阶级上升。这种贫困状态不断延续,进而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产生出一个固化的底层阶级。“工作贫困者”的大量出现,引发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尤其是高未婚率和少子化现象严重。由于没有强有力的经济支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用不婚的方式应对贫穷。据《平成25年厚生劳动白皮书》中数据显示,男性收入与已婚率存在着密切关系。在20岁至30岁的男性人群中,年收入不到300万日元的男性已婚率仅为8.7%,30 岁至40 岁年龄层的男性已婚率为9.3%。而未婚率的疾速增加致使日本少子化问题严重。在日本老龄化和少子化问题的双重作用下,日本的经济、政治、社会等各个方面都将会产生严重的问题。在经济压力之下,日本单身寄生族的人数也在增加。所谓单身寄生族,就是毕业后仍然与父母住在一起,仍然由父母负担其基本生活的未婚男女。
第四,金融财阀统治下危机的必然性。战后日本经济崛起造就了势力庞大的金融财阀,推动了日本的经济发展,也为经济危机的发生创造了条件。日本金融财阀具有较强的国家资本主义色彩,一方面,国家直接服务于金融财阀的组织和运行,另一方面,金融财阀也在一定程度上配合国家提出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政策。战后资本主义的黄金时期,金融财阀和国家以及社会曾经建立了某种稳固的和相对平衡的关系,这使人们一度认为日本是工业化以及社会平等问题解决得相对比较成功的国家。但是,日本金融财阀和所有金融资本一样,都包含着在生产性积累的基础上向寄生性积累偏移的趋势。日本金融财阀也是国际金融资本的一部分,它和国际金融资本一道,经历了世界经济从上升期到下降期的转折。世界资本主义在战后黄金时代之后,到20世纪70年代陷入滞胀危机,在危机的压力下,美日欧之间的经济矛盾增加。20世纪80年代,美国逼迫日本签订《广场协议》,日元汇率大幅增加。日元升值加速了日本金融财阀从生产性积累向寄生性积累的转向。日本的出口制造业遭遇打击,资本加速从日本本土抽离而走向海外,加速从制造业抽离而转向投机,股价飙升、房价暴涨,日本经济呈现巨大的虚假繁荣景象。金融资本的过度投机导致危机,而危机又加速了资本集中,加强了金融财阀的相对实力,加强了金融财阀对社会的剥夺能力。金融财阀还可以利用危机对中小企业进行兼并,金融财阀在经济低增长的背景下,却依旧可以获得巨大收益,而社会生产者阶级却日益贫困化。这导致消费不足、生产过剩和资本过剩,导致经济长期陷入低增长、不增长或负增长状态。1991年泡沫经济破灭,大量企业倒闭、工人失业,日本经济长期陷入低迷状态。9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平均增长率几乎没有超过1%,又接连受到1997 年亚洲金融危机、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及2012 年欧债危机的影响等,造成了日本经济的持续萧条。
第五,金融财阀在危机中的劫贫济富,导致危机叠加和深化。日本政府通过出台利于金融财阀发展的政策来应对危机,救助危机的负担转嫁到生产者肩上,长此以往形成恶性循环,进而使得日本经济问题愈加严重。日本政府每次应对危机的具体措施都在代表金融财阀利益的基础上施行。20世纪7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发展速度开始减缓。90年代金融泡沫破灭以后,日本经济呈现出长期萧条的特征。为了刺激经济,日本政府通过放宽反垄断限制、提高行业准入门槛等方式干预市场竞争,直接加强了金融财阀的势力。安倍晋三担任日本首相之后,推出“安倍经济学”,并提出了被称为“三支箭”的具体措施,即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灵活的财政政策和刺激民间投资的结构性改革。“安倍经济学”采取日元贬值的货币政策来刺激社会总需求,试图减缓通货紧缩状态。日元贬值最大的受益者是出口型企业,但是却增加了进口资源的成本。“美元升值使得石化燃料的进口额为18.2万亿日元,比2011 年增加了13%……如果日元升值为1 美元兑100 日元的话,以美元为结算货币的石化燃料进口额将会上升20%以上。”使日本国民被迫支付更高的价格进口商品。安倍政府的货币宽松政策,为金融财阀带来了更自由的活动条件,而大多数贫困家庭却随着货币的贬值再次遭到剥夺。“安倍经济学”试图通过财政政策,扶植大企业和扩大公共投资刺激经济。“2013 年1 月11 日,安倍政府通过了2012年度补充预算案,该补充预算案中中央政府支出部分为13.1万亿日元,其中10.3万亿日元用于紧急经济刺激政策。”政策施行初期,确实产生了一定的积极成效。例如日经平均股价从不到10000点上升到23000 点以上;全国企业破产降至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低点;失业率从超过4%降至2.3%,核心消费者物价指数由负转正。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安倍经济学”刺激经济发展的作用减弱,并导致了更大的社会对立。总体来看,安倍的经济政策使大企业的出口增加、税率降低、负担减轻、利润率提高,但普通民众的境遇不但没有改善,社会不平等、贫富差距、高失业率和阶级固化等问题反而更加严重。据美国《福布斯》杂志统计,日本前40名富豪的财产总额从2012 年的7.2 万亿日元,上升到2015 年的15.9 万亿日元。日本金融广报中央委员会的调查显示,日本有近三分之一的家庭是“零储蓄”,没有分文储蓄的家庭比例从2012 年的26%上升至2015 年的30.9%。同时政府赤字也愈加严重。2016 年,日本的债务为11.1 万亿美元,相当于其GDP 的254%,为全球最高。“在2019 年10 月消费税税率由8%提高至10%后,日本经济急转直下。尽管日本政府出台了总额11701万亿日元的超大规模紧急经济对策,从2019 年第四季度起,实际GDP连续三个季度陷入负增长,2020年第二季度年率换算值更是达到-27.8%,创下日本战后最大跌幅。”2020 年随着新冠疫情的暴发,“安倍经济学”的弊端愈来愈显现出来,日本民众的不满情绪也日益增长。2020年2月16日下午,日本共同通信社报道安倍政府支持率急跌至41%,整整下降8.3个百分点,相对支持率跌了近20%。
岸田文雄于2021 年9 月29 日当选新任自民党总裁,10 月4 日在国会被指名为日本第100 任首相,并组建内阁。为改变金融财阀为核心的日本资本主义困境,岸田文雄提出了“新资本主义”政策。2022 年1 月8 日,岸田文雄在日本《文艺春秋》杂志中全面阐述了他的“新资本主义”观点。“新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试图修正新自由主义,提高劳动者收入,限制金融资本的剥夺性和投机性收益,加大政府在推动经济增长中的作用,增加政治权力的包容性,实现更加重视人的资本主义。
第一,“新资本主义”对放纵金融财阀势力的新自由主义进行了一定的批评和修正。日本新自由主义萌芽于1981年的财政改革。冷战结束以后,日本金融财阀为了加强自己的统治,鼓动政府加强政策制定的新自由主义取向。新自由主义遵循着市场至上、最小政府的原则,强调弱化政府对企业的调节和控制,把公营机构私营化,迎合了日本金融财阀的战略要求。“安倍经济学”奉行新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进一步强化了以金融财阀为核心的日本资本主义,推动了日本大企业的利润增长,却也激化了阶级矛盾。岸田政府认为新自由主义是导致日本贫富差距扩大的最主要原因,再加之新冠疫情暴露了新自由主义的局限性,使得社会保障危机和不平等现象加剧,因此岸田文雄执政后首先要对其进行修正,加强政府对市场的干预,企图实现经济增长和社会分配的良性循环。
第二,“新资本主义”试图通过分配领域的改革,提高劳动者收入,逐渐缩小贫富差距。“新资本主义”从分配领域出发,通过对劳动制度进行改革来扩大中产阶层,通过提高工人收入的方式来改变工资增长速度不断下降的趋势。“新资本主义”强调把分配倾向于劳动者而不是资本方,把增加雇佣劳动者和中小企业的收入作为分配政策的核心,提升雇佣劳动者所得,并把非正式雇佣劳动者也包括在内,提高所得税的起征额度,对提高雇员工资的企业提供税务优惠。岸田计划在2022 年内推出高达数十万亿日元的经济政策,以此来提高居民收入。对于中小企业来说,政府要对处于亏损状态的中小企业实行补助金制度——将面向企业,提供2.8 万亿日元的补助金。政府还要进一步扩大对交通、物流等支撑地方发展的基础设施的投资,对农业、旅游、中小企业等支撑地方经济的产业进行全面的支援。政府还将投入7万亿日元,扩大对经济困难家庭、单亲家庭、育儿家庭、教育费用等现金补贴,还特别针对生活穷困者,设立了自立支援金等等。“新资本主义”还要主张进行社会保障改革,提高公益待遇等。在2022 年的预算案中,讨论提高医疗护士、老年护理和幼儿保育这些有公益作用行业的工资待遇等。
第三,“新资本主义”试图在经济经营领域对金融财阀进行一定程度的限制。岸田文雄认为日本当前正面临一些严重问题,如中长期投资缺乏、中产阶级数量减少、社会不公平现象加剧等。这些问题迫切需要日本政府进行改革,加大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和调控,对金融财阀在一定程度上进行限制,从而推动社会和经济的发展。基于此,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主张对于大的金融企业来说,政府要对其金融收入进行征税,以此限制金融财阀的收益。通过提高高收入人群的个人所得税,打破“一亿日元壁垒”。根据目前的税制,日本个人收入达到1 亿日元(约600 万元人民币)时,金融投资收益个人所得税的缴纳比例为27.9%。但是超过1亿日元之后,超过部分的个人所得税,降为16.2%。日本这种收入越高,缴纳税金越少的现行税制,让金融投资家和股票投机者获得了极大利润。岸田的“新资本主义”则主张将超过1亿日元的金融投资收益的个人所得税,从目前的16.2%,提高到20%,或者直接与27.9%拉平。
第四,“新资本主义”试图加强政府在产业政策、投资导向等领域的作用。日本继续推行科技立国的方针,在数字行业、清洁能源、人工智能等领域进行投资,加强技术研究。岸田政府想把科技发展、应对气候变化、发展绿色经济、数字化转型以及加强经济安全作为发展的引擎,以此拉动经济的全面增长。首先,为了在2050 年实现碳中和以及在2030年度减排温室气体46%的目标,日本政府将调整限制,以最大限度导入可再生能源,并将促进清洁能源领域的大胆投资。其次,岸田政府将投入4.4 万亿日元推进实施数字田园都市国家的构想。以数字技术为切入口,加强数字化转型,鼓励地方政府灵活地发展数字技术的应用能力,通过发挥数字技术的能力解决人口老龄化、产业空洞化等社会问题。再次,“新资本主义”政策也力图加强日本经济安全保障。日本经济对外具有高度依赖性。在经济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形成了以美国为核心的、以金融资本为经济基础的新帝国主义。日本作为美国的强有力跟随者,一方面在美国的扶植下发展经济,另一方面其经济运行也要服从金融资本的运行规则。美国金融危机以来,美国执行把危机负担推向国际的政策,日本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损害。新冠疫情暴发后,全球产业链、技术链断裂,使得日本的消费、内需受到严重影响。为了加强经济安全,日本政府支持在国内设置先进的半导体生产工厂,培育新企业优化上市环境,并在法律层面推动制定“经济安全保障推进法”和相关的政策法规等。
第五,“新资本主义”试图削弱金融财阀在政治上的主导性,提高政治制度对日本民众的包容度,企图重新调动国民对政府的信任。为了重振民众对政府的信心,岸田政府主张对自民党进行改革,试图重新构建政府和财阀间的关系,使政府作为金融财阀谋求利益工具的形象有所改观。自民党是在金融财阀支持下发展起来的政党。二战以来,金融财阀的意见对内阁首相的选举有关键性作用。金融财阀为了维护自身的长远利益,会对选举进行操纵,如佐藤荣作曾在金融财阀的支持下,连续三次当选自民党总裁,这极易造成权力的集中和腐败。为了规范总裁选举的问题,限制金融财阀在选举操纵方面的权力,岸田文雄计划推行自民党改革,强调通过将总裁外的党高层任期定位一届一年、最多连任三届,来防止权力集中与惰性。除此之外,岸田文雄还要加强对人力资源的投资,计划起用部分有活力和创新性的青年人才,平衡官僚集团的态势,用更加宽容的政治制度来重新团结日本国民,以此调动日本民众对政府的再信任。
从性质上判断,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仅仅是在金融财阀边缘地带推行的边缘政策,只能是在金融财阀所能接受范围之内对它的限制,这些政策的实践效果是极其有限的,甚至会转向反面。
第一,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政策即便能够推行,其解决问题的速度也远赶不上产生问题的速度。岸田文雄试图通过分配,即对大资本家进行征税和提高工人工资的方式,来调整国家、市场和社会关系,进而挽救低迷的经济,建设一个更加重视人的“新资本主义”。“新资本主义”是岸田文雄政府为缓解金融财阀资本主义所导致的经济、社会危机的一种尝试,是在金融财阀制度下所能设想的具有改良主义性质的政策。但是,“新资本主义”仅靠征税这一举措,根本无法触碰金融财阀的核心力量和打破金融资本的经济逻辑。日本金融财阀支配着生产、流通、私人信用、公共信用、房地产等各个方面,其势力范围从制造业延伸到能源核工业、银行业,从经济领域延伸到政治领域、学术领域。岸田文雄的所谓“新资本主义”政策只是对金融财阀所致结果做局部的校正,而对产生结果的前提、条件、动因、机制、关系、环境等都没有触动,金融财阀的地位没能够被取代,金融财阀所支配的经济逻辑没有被扭转。“新资本主义”没有能力限制金融财阀对生产者阶级的剥夺,无法解决社会分化、阶级固化的问题,无法弥合金融财阀和社会生产者阶级之间日益扩大的鸿沟和对立,其解决问题的速度将远落后于产生问题的速度。
第二,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主张的税收调节等改良主义政策,很难得到推行。岸田文雄将“新资本主义”看作是重视“人”的,并提出提高工人工资等主张,然而实际削弱金融财阀势力的措施反而很少,更多都是偏向于口号性的论调。唯一对金融财阀有实际影响的主张,是提高资本利得税。然而,在金融财阀的阻挠下,“新资本主义”措施在实践中的兑现,面临重重困难。金融财阀势力调动舆论力量,通过自己所支配的定价权、货币政策、利息政策、避税政策,甚至以逃离本国到其他国家去投资相威胁,使国家的税收调节政策大打折扣。岸田文雄想通过金融征税来改善分配的政策主张提出后,日本乐天的社长三木谷浩便公开指责岸田文雄不懂资本主义。征收金融资本利得税仅在提出构想时,就导致日本股市连跌了八天,被媒体戏谑地称之为“岸田冲击”。岸田随后立即屈服,迅速撤回了提案,表示暂不考虑加征资本利得税。
第三,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政策,极有可能被金融财阀反噬,成为金融财阀剥夺社会的新工具。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政策,实际上只是新自由主义的基础之上吸收一些凯恩斯主义的做法。在野党立宪民主党党魁枝野幸男表示,岸田的“新资本主义”构想没有实质内容,整体政策方向与前任安倍晋三和菅义伟政权相比没有太大改变,属于换汤不换药。“数字田园都市国家构想”等政策实际上空洞无物,如果能够兑现,也不过是凯恩斯主义的某种局部复归。“新资本主义”政策并没有彻底否定利于金融财阀发展的“安倍经济学”,而是要在遵循“安倍经济学”三大政策的基础上在分配领域进行适当调整,增加一些凯恩斯主义的内容。在历史上,凯恩斯主义和新自由主义都没能克服金融财阀统治所导致的问题,新自由主义不能,凯恩斯主义也不能,新自由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的结合也是不能的。不仅如此,历史证明,新自由主义和凯恩斯主义所推行的政策最后都沦为金融财阀的工具。而“新资本主义”中作为经济增长战略的一些构想,如数字化转型、科技立国和能源经济等,作为国家拉动的投资,最后或者不能兑现,或者如果能够兑现,也会落入到金融财阀的业务中,将成为金融财阀进一步控制政府、扩大国家债务的一种手段。国家的这样一些投资,无非是一种新形式的国家资本主义,是一种终将为金融财阀所控制的国家资本主义。例如,当“新资本主义”政策资金需要政府发行国债时,金融财阀就可以借助对国债发行的控制进行投机。同时金融财阀也可以利用与政府之间特殊的联合关系,获得很多内幕消息,并推动国债价格波动,以此剥夺中小投机者;而当国家通过发行国债筹集到巨额资金之后,绝大部分又通过投资基础设施、研发技术、购买货物等方式流入到金融财阀手中。可见,“新资本主义”并不能使社会摆脱金融财阀的支配,不能真正削弱金融财阀的力量,不能克服金融财阀支配社会所造成的社会分裂和危机,而且最终还可能沦为金融财阀积累的新手段,成为加强金融财阀实力的新措施,成为金融财阀剥夺社会的新工具。
第四,推行“新资本主义”的政府本身,正是金融财阀的债务人,对金融财阀具有极高的依赖性,没有足够的意志和能力去遏制金融财阀。金融财阀是政府的债权人,而政府是金融财阀的债务人,这种情况使政府没有意志和能力去忤逆金融财阀的意志。金融财阀实际支配重要经济机构,掌握经济权力,手中握有各种手段来收紧对政府的控制。政府作为金融财阀的债务人,对金融财阀具有真正损害的措施很难出台。金融财阀浸润和支配了日本的产业和金融各个部门,其中国债的经营权也是掌握在以银行业为中心的金融财阀手中。为拉动经济增长,日本近年来实行宽松的货币政策,大肆发行国债,使得政府债务负担沉重。2019年日本债务占GDP 比重已达到惊人的242.79%,接近于GDP总量的2.5 倍,成为世界上债务负担最大的国家。而“新资本主义”政策的实行需要高达数十万亿日元,这意味着作为“国内总生产长期负债比率下降到发达国家最高水平的国家”,日本必须进一步通过发行国债来募集资金。金融财阀通过控制国债,使得政府成为财阀的债务人,一方面可以获得巨额收入,另一方面又可以加大政府对金融财阀的依赖,使得“新资本主义”政策的实际效果减弱。
第五,推行“新资本主义”的政府官员,大多来自金融财阀集团,本身就是金融财阀的代理人。日本金融财阀与日本政府密切相连,政府为金融财阀服务,金融财阀借助政府的力量发展自己。日本政府的官僚集团对金融财阀具有极高的依赖性。金融财阀与政府之间有各种途径的人事结合,使政府限制金融财阀的意志和力量极度削弱。日本的政府官员也是在金融财阀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因而受大金融财阀集团的意志所支配。自民党政府是在金融资本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日本首相和大部分国会议员都与金融财阀存在一定关联。“在决定日本财政、金融、贸易及税收等11个大型审议会的373 名委员中,政府官员为77 名,占总数的20.6%,垄断企业的董事长和总经理为208名,占56%,大学教授等为87 名,占23.4%,在11 名审议会会长中财界代表占了6名。”作为金融财阀的代理人,日本政府官员很难出台对其具有真正损害的措施。而岸田文雄作为自民党的领袖,为了长久地执政下去,一定程度还要为金融财阀服务,从而获得他们的支持。岸田文雄在选举中也是靠雄厚的财力支撑才成功当选日本首相的。据日本共同社报道,这次总裁选举,岸田的资金实力最强,达到1.8188 亿日元,而他的主要对手河野太郎则为7994 万日元。金融财阀和政府官员之间的一致性,使“新资本主义”很难实际触碰到金融寡头的利益,最后可能会草草收场,并重新走上取悦大资本家的老路。岸田文雄的“新资本主义”政策如果要想获得真实的效果,必须与更加彻底的社会民主运动相结合,必须有新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做支撑。但是,这些因素都是岸田文雄首先难以认可并实际去争取的。与支持社会民主运动相反,岸田政府更有可能的是逐步顺应极右翼发展的潮流,也试图在参与美国为首的对外矛盾输出中来寻求摆脱日本困境的道路。岸田文雄上台伊始便展现出“紧抱美国大腿”的态度,根本目的是寻求美方支持,以实现在任期内修改和平宪法的目标,并将修宪定位为“自民党总裁的重要课题”。日本朝野在中国台湾问题上以及在俄乌战争、北约东扩等问题上的态度,值得关注。在金融财阀的压力下,在日本国内危机的推动下,在凯恩斯主义政策难以奏效的情况下,岸田政府的“新资本主义”,不能说没有寻求与某种极右政策的结合以找寻出路的可能。
日本资本主义是金融财阀主导下的资本主义。金融财阀推动了日本战后经济的重建和发展,也加强了对社会的剥夺,导致社会的分裂、僵化和衰退。“新资本主义”是日本岸田政府缓解金融财阀所致社会危机的尝试,它试图修正新自由主义,在新自由主义的基础上增加一些凯恩斯主义的内容。但是,“新资本主义”无法触动金融财阀的实际统治地位,其解决问题的速度远落后于产生问题的速度,其有限的改良政策还可能被金融财阀反噬而成为金融财阀剥夺社会的新工具,加之政府本身正是金融财阀的债务人,而推行“新资本主义”的政府官员大多是金融财阀的代理人,这些因素都使“新资本主义”难以达到其自身所设定的目的。作为新自由主义和凯恩斯主义的某种混合物,“新资本主义”不可能触动金融财阀的根基,不能改变金融财阀的积累逻辑及其导致的结果。在金融财阀的压力下,在凯恩斯主义政策难以奏效的情况下,岸田政府的“新资本主义”或许有可能寻求与某种极右政策的结合,从极右政策中寻求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