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结
自古以来,有名山就有赋颂,如赋神话之山,则有《昆仑赋》《麻姑山赋》等;赋文化之山,则有《泰山赋》《八公山赋》等;赋仙道之山,则有《巫山赋》《罗浮山赋》等;赋胜迹之山,则有《庐山赋》《黄山赋》等;赋区域之山,则如古润州(今镇江)之三山《金山赋》《焦山赋》《北固山赋》等。陈元龙编《历代赋汇》,收有明人邝宗舜、盛恩《金山赋》两篇,邝赋开篇谓“金山峨峨,立彼江波”,以明山立长江南岸的气势;盛赋为其所撰“京口三山赋”之一,其首句是“润有金山”,点明区域,皆为名篇。近与学友网上闲聊,忽有谓君知有一篇《游金山赋》乎?彼“金山”非此“金山”,乃在南海之南一古岛国,撰写人正是此岛国(兰芳共和国)之首任大总制(统)罗芳伯(1738—1795)。于是寻踪考源,翻检罗香林撰著于1941年的《西婆罗洲罗芳伯等所建共和国考》(台北南天书局1992年版),其书收载了此赋。据前人考述,罗芳伯仅存有一赋一诗一文,即因坤甸海边鳄鱼伤渔民,仿韩文公作《祭鳄鱼文》,自抒情思作《遣怀诗》,叙写自己远走南海“淘金”创业经历,而作《游金山赋》。
考罗香林之书,两载此赋,一在书之第六章《兰芳大总制首任总长罗芳伯之家世与行谊》,二在全书附录之林凤超《坤甸历史》卷首。据罗氏经眼,此赋有两本,一即林凤超《坤甸历史》(林本),二是刘焕然编《荷属东印度概览》(刘本),二本多异文,乃因辗转传抄的原因,比较而言,他认为以“林本”为善。林本赋前有题叙:“坤甸东万律,罗芳伯发祥地也。……芳伯生平轶事,佚无可考,所传者唯文一、赋一、诗一而已,兹为搜编坤甸历史,谨将其诗赋冠之篇首,以当其自传,并借此以概其为人焉。”这段话有多层意思,视此赋为“自传”,此其一;所赋“金山”,指的就是位居坤甸的“东万律山”,此其二;此处(山)乃罗芳伯的“发祥地”,关键在山产金矿,作者因淘金而发迹,此其三。由此想到明清以后华人海外淘金经商,成一生发展之路,如19世纪美国淘金热的中心地区谓之“金山”,华人劳工多集聚于此,后澳大利亚墨尔本发现金矿,称“新金山”,与之区别而有“旧金山”之名。可是早在清乾隆年间,广东人罗芳伯即往南海坤甸(今属印尼)淘金,且由建“兰芳公司”而为“兰芳共和国”,其经历之神奇,或可于此赋“金山”的文字间窥其历史片断与情感发轫。
罗芳伯的《游金山赋》不足千字,但结构完整,叙写了游“金山”的所见所闻与经历感慨,前引后歌,思路明晰。品读其赋,可分四段,首述所赋之地,即开篇四句:“盖闻金山之胜地,时怀仰止之私衷。地虽属蛮夷之域,界仍居南海之中。”所谓在“南海之中”的“蛮夷之域”,即南洋群岛中最大的婆罗洲,汉史记载首见于《汉书·地理志》之“都元国”,其后中国史书也历有记述,如宋以后之“浡泥国”即在此地。考作者本人,据有关史料记载,清乾隆三年(1738)出生于广东嘉应州(今梅州)石扇堡一耕读之家,中秀才,考举人不第。乾隆三十七年(1772),因赴乡试再次不中,和百多名亲友漂洋过海,到婆罗洲(今印尼加里曼丹岛),组建采金公司。乾隆四十一年(1776),罗芳伯与陈兰伯一起在东南亚西婆罗洲(现称西加里曼丹)坤甸成立了“兰芳公司”,是个类似于东印度公司的含有政治色彩的团体组织。乾隆四十二年(1777),“公司”改为“共和国”,以东万律为首都的“兰芳大统制共和国”建立。这一年定为兰芳元年。罗芳伯担任首任国家元首“大唐总长”,并被当地人尊称为“坤甸王”。由于这一由淘金致富到担任兰芳共和国第一任总制的非凡经历,其赋首所述“蛮夷之地”恰是作者的“发祥地”,其中喻示的是艰辛的经历与神奇的记忆。
赋的第二段叙写行程经历,先明出行时令,“岁值壬辰,节界应钟”,指的正是作者于乾隆三十七年(壬辰)十月(应钟)与众亲友漂泊南洋之行。赋云:
登舟自虎门而出,南征之马首是东。携手偕行,亲朋百众;同舟共济,色相皆空。……舟人曰:“金山至矣。”但见满江红水,一带长堤。林深树密,渚浅波微。……两岸迷离,千仞岚光接翠;孤峰挺秀,四围山色齐辉。
“虎门”,指的是珠江口东岸的虎门镇,即作者远行的出发地,“马首”用《仪礼·士丧礼》“君至,主人出迎于外,门外见马首,不哭”之旧典,韩愈《过鸿沟》诗云“谁劝君王回马首,真成一掷赌乾坤”,这其中也涵蕴着此番行程的艰辛与决心。其“同舟共济”,是写实,亦喻示,即众亲友同舟前往的记事,却寄托了海外华人团结奋进的心志;“色相皆空”亦写实,乃漂泊海洋水天一色之景,也属意于此行前程的缥缈与茫然。而当舟子一声“金山至矣”,又将人们从想象的空间拉回现实,点破其“淘金”的本意。而结合罗芳伯后来以淘金致富并建立兰芳共和国的经历,说该赋有一定的“自传”性质,亦不无道理。
赋的第三段叙写黄金地产与热带气候、景致及异域的名物称谓。这其中既有赋作的新视域,也有早期海外华文的新风貌。如赋中描述:
若夫地当热带,日气薰蒸。草木曾无春夏,人事自有新旧。黄金地产,宝藏山兴。欲求此中生活,须从苦里经营。至于名物称呼各异,唐番应答攸殊。沙寮依然茅屋,巴历原是金湖。……由郎荡漾于怀中,乍分还合;刮子婆娑于水底,欲去仍留。幸黄金之获益,羡白镪之盈收。
作者所述热带、薰蒸,是指区域的气候;沙寮、巴历、由郎、刮子,则为当地名物与称谓;黄金、白镪(银)、宝藏、获益、盈收,乃淘金所获之实录;而“此中生活”与“苦里经营”,记录了十八世纪华侨在西婆罗洲采金的史实,也写尽了淘金海外之华人的艰难经历与坚韧心念。据史料记载,罗芳伯“少负奇气,生性豪迈,行侠好义,喜结纳”,而其平息盗匪,巧除鳄患,采取一系列的为政举措,创立岛国,同时向清廷称藩,以不忘中华本原,其事其功,令人瞩目。温仲和等编纂的《嘉应州志》卷二十三《人物下》记述罗芳伯事迹云:“侨居南洋婆罗洲西部之坤甸,助土著苏丹平乱,侨民归依。苏丹因分土听治,芳伯乃为之奠都邑,定官制,修军备,辟商场,兴矿冶,抚民庶,建元兰芳……为有土地、人民、组织及完整主权之共和国。”梁启超在1905年撰作的《中国殖民八大伟人传》(《新民丛报》第63期),将罗芳伯列为中国海外殖民八大伟人之一,自是不诬。由此来看作者赋中所述“苦里经营”,显然不是敷衍之词,而是有丰富内涵的历史记忆。
赋的第四段自述了早期华人下南洋谋生而远行的经历与感慨。作者全篇自述,没有采用假托人物之赋法,使其作品叙事性较强,而兼及言志。如谓“予也材本鸠拙,志切莺迁”,即自谦才性笨拙,却迁居海外。至于迁居经历,赋中写道:
假馆他邦,固既虚延岁月;奔驰道左,还期捆载凯旋。俾士作商,不惮萍踪万里;家贫亲老,常怀客路三千。因而水绕白云,时盼望于风晨月夕;倘得堂开画锦,庆优游于化日光天。噫嘻!蛮烟瘴雨,损体劳形,岂无志于定远,又何乐乎少卿。远适他乡,原效陶朱之致富;登高作赋,实怀骚客之怡情。
这段文字以抒情为主,故于中可见其情怀,略举其要,可述三端。一是儒商之情怀。赋云“原效陶朱之致富”,用春秋时范蠡泛五湖经商典故,考其本事,范蠡第三次迁陶(山东肥城陶山),被称陶朱公,奉为儒商鼻祖,而赋中作者自称“俾士作商”,实出其因。二是定远之情怀。如前所述,坤甸之地初见载汉史,而赋者又有着强烈的汉族中心论思想,所以书写怀抱,亦多拟效汉史,如“岂无志于定远,又何乐乎少卿”,前句用东汉班超(定远侯)“投笔从戎”故事,后句用西汉李陵(字少卿)羁留异邦的事件,拟状自己的定远之心与家国之情。三是骚客之情怀。赋中所言“怀骚客之怡情”,可结合其附“歌”观之,即“巍巍独立万山巅,云水苍苍自绕旋。如此好山如此水,蹉跎岁月亦潸然”,作者“万山巅”的志向,“自绕旋”的行迹与“蹉跎岁月”的情思融织于一体,其中又透泄出骚人常有的不遇之悲与乡关之恋。我们对读罗氏所作《遣怀》诗,“英雄落魄海天来,笑煞庸奴亦壮哉。燕雀安知鸿鹄志,蒲樗怎比栋梁材。平蛮荡寇经三载,辟土开疆已两回。莫道老夫无好处,唇枪舌剑鼻如雷”,词虽粗率,却不乏壮志蒿莱的奇特感受。
罗芳伯赋写金山,实述人生经历,虽从淘金经商始,然其功业宜在建立兰芳国之举。考兰芳大统制共和国(Lan Fang Republic,1776—1888),是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之间存在于南洋婆罗洲上的海外华人所创立的第一个共和国,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亚洲历史上的第一个共和国。“兰芳大总制”前后选举过12位总长,到清光绪年间(1886)才被荷兰帝国吞并,历时长达110年。作为首任总制,罗香林《罗芳伯所建婆罗洲坤甸兰芳大总制考》记述:“盖自兰芳大总制建立,芳伯威信大行,对内对外,本可以王位自居。乃芳伯以谦卑为怀,反取极富民治色彩之总长名号,而口头上则称为头人。及至将卒。又复谆嘱须选举贤能,继为总长,而兰芳大总制之选贤制度,因以确立。此种礼让精神,乃兰芳大总制最可贵者。”考时年35岁的罗芳伯决定下南洋谋生,从虎门出发,历经风浪,到一个叫“三发”(今属印度尼西亚的西加里曼丹省)的地方上岸,经个人奋斗,富可敌国,权倾一时,但其却能以“礼让”而创立极富“民治”色彩的共和制度,确非常人所能估量。究其因,或曰多多,然罗氏为人之情怀,却是不可或缺的内因,这一点恰恰在他的《游金山赋》中有所映射。罗香林在其书中也曾评及此赋,认为“芳伯此赋,虽非遣辞特工,然格度整适,且早在乾隆之世,而华侨中有此佳构,亦自难能可贵矣”。
读诗要知人论世,读赋亦然。作为早期华侨的文学文本,固有浅陋平率,难登大雅之堂之嫌,所以这篇赋在辞赋创作史上亦无重要地位,但作为兰芳共和国第一任总制的创作,其创业之艰辛并留下的在南海之南一段珍贵的记忆与情怀,却是弥足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