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
路易十六身首异处,连皇后、皇子也血洒断头台的消息让乾隆皇帝震惊不已,他没能想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语,而是将人民脖子上的枷锁勒得更紧。可怕的是,乾隆的继任者沿着乾隆画出的轨道继续前行,最终输在了国运角逐的赛场上。
1789年7月14日,法国巴黎惠风和畅,万里无云。这一天在路易十六看来十分平常,甚至有些平淡乏味。但是,路易十六认为无事的这一天,却成为改写法国历史的重要日子。
就在20公里外,巴士底狱枪声如雨,火光冲天。成千上万的巴黎市民手持毛瑟枪,向这座监狱发动猛烈进攻。急风暴雨的法国大革命,就从这里拉开了血雨腥风的铁幕。
路易十六做梦也没料到,他调集重兵镇守革命蠢蠢欲动的巴黎,人民还是公然在眼皮底下打响了反抗他的第一枪。1792年8月10日,起义队伍冲进了王宫,路易十六被当作囚犯押送进监狱,等候审讯。统治法国千年之久的君主政体,终于在革命的洪流中被彻底冲垮。
1793年1月21日清晨,阴郁的天空飘着清冷的细雨。路易十六被反绑双手走上断头台。行刑的鼓点急促响起,一道寒光闪过,路易十六身首异处。
整个欧洲,甚至全世界,全都震惊得目瞪口呆:臣民,这次居然是臣民砍下了君主的头颅!
路易十六的死讯,传到相隔一万六千里的遥远中国,在一位重要人物的心灵深处掀起了起伏跌宕的惊天狂澜,引来的完全是负面的影响和作用,甚至可能加速了大清王朝的衰落过程。
他就是正统治着清朝的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对法国并不陌生,与路易十六也可谓神交已久。
中法两国的高层交往由来已久,可以追溯到康熙二十年(1681)。康熙皇帝和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四是同一时期的伟大君主,他们都凭借雄才大略使自己的国家盛极一时,当时的大清称雄亚洲,法国则成为当之无愧的欧洲中心。为了打通中国这个强大而神秘的国度,路易十四派出了精心挑选的科学传教团。
法国科学传教团的到来,使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国家开始有了相互交往,用路易十四的话来说就是:建立了凡尔赛—北京轴心。1765年(乾隆三十年),路易十四的继承人路易十五向中国派出两位特使。路易十五特使的到来,使得凡尔赛—北京轴心进一步巩固。
對法国产生浓厚兴趣的乾隆皇帝,决定效法祖父康熙,派遣一个外交使团到法国去会见路易十六国王,这不但是对路易十五遣使的回访,也是进一步加强两国交往的举措。
正当双方都为这次重要的外交访问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之时,1789年(乾隆五十四年),震惊世界的法国大革命爆发了!转眼之间,曾经与爱新觉罗家族有着友好交往的法国皇室,居然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路易十六不仅自己身首异处,连皇后、皇子也血洒断头台。巴黎街头这种大逆不道的“谋反篡逆”行为,对乾隆来说,完全就是不可饶恕的犯上作乱、“奸臣弑君”。路易十六身死国亡的悲剧下场,在乾隆皇帝内心所激起的恐怕绝不仅仅是兔死狐悲的哀伤,更多的是对于民众反抗怒火的恐怖警惕。
当时大清朝已如落日余晖,暗流涌动,所谓的康乾盛世已进入绝唱的尾声。社会矛盾和危机越积越深,川陕白莲教焚香起兵,无业之民如飞蛾般铺天盖地地起义响应,势遂大炽。而乾隆皇帝却没有从正面吸取路易十六的悲剧教训,而是从反面得到一个最大的启迪:用更加强硬的铁腕手段,加强对民众的控制,把任何胆敢反抗的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老皇帝此时尽管早已昏迈自闭,然而他依然如同一头衰病残疾却顽固异常的老牛,拉着大清朝这架沉重的破车,步履艰难地迈向完全错误的另一个方向。也许,他认为路易十六对“暴民”们的优柔寡断正是自取其祸的根由,乾隆的杀手锏则是以血还血,以暴制暴,乾隆五十九年(1794)对白莲教的大搜捕最能看出这一点。千千万万的酷吏贪官趁此机会,高喊捉拿白莲教,对老百姓实行有计划的敲诈勒索。稍微有点家底的家族,在冤狱之下几乎破产。百姓要么在酷刑之下屈打成招,冤死九泉,要么只能奋起抗暴,殊死一搏。正是由于对白莲教的大搜捕,导致官逼民反,天地会、苗民烽烟四起,令清政府疲于奔命。也正是同白莲教的战事,开启了清朝衰落的进程。
18世纪是人类历史的重大转折点。在国运角逐的接力赛场上,整个欧洲开始一路飞奔,远远地把封闭的中国甩在后面。面对断头台上路易十六的悲剧,乾隆皇帝本应有机会认真反思一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增大僵滞固化的大清朝社会变革的空间和动力。然而,事实刚好相反,诚如学者柏杨所说,正当欧洲一路高歌猛进的同时,中国起自14世纪的凶潮毒雾并没有衰退,它只是被清政府开疆拓土的万丈光芒的武功逼到一旁。清政府的青春期一过,大黑暗的雾潮又将在台风眼四周滚动澎湃,反扑而至。
乾隆皇帝留下的,是一份带毒的政治遗产。大清朝沿着这条势能巨大的政治轨道,不可逆转地滑向穷途末路。更令人惊叹的是,到了晚清末年,慈禧太后重蹈覆辙,走过一条类似路易十六的改革之路。迟到的改革,再一次演变成为可怕的送葬。
1900年8月15日,北京的德胜门,大清皇家军队凯旋入城的胜利之门,一身农妇打扮的慈禧太后带领一帮蓬头垢面的王公贵族,丢魂落魄地奔逃往西安。他们身后是火光冲天、血流成河的皇城北京。昔日君临天下的紫禁城,此时已沦为八国联军烧杀抢掠的人间地狱,远远传来的隆隆炮声依然令人心惊肉跳,胆寒不已。
这样的惨痛经历,终于促使顽固不化的慈禧开始有了一些觉悟反省。为了应对庚子政局的困境,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初十日(1901年1月29日),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一道上谕,表示清政府应顺应形势,“极意维新”。慈禧太后被迫推动了晚清的体制改革,“清末新政”由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奇怪悖论出现了——
清政府推行教育改革,本想造就“尊崇孔教,爱戴大清国”的人,却出现了一个不同于传统士类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大多奔向立宪和革命,成了王朝的掘墓人;清政府扩编新军,原本是要以此弹压各种可能出现的变乱,却又给革命党人在各省以发展革命势力的机会,新军极大多数成了王朝的“叛兵”;清政府奖励实业,原想借此摆脱严重的财政危机,却导致了资产阶级利益、知识分子利益与专制制度的冲突越来越大。所有这一切,都迅速滑向了清政府意愿的反面。
晚清新政的主要目的是对抗革命,但新政的主要功能却是引来了革命。
从晚清新政到辛亥革命,势行急速,犹如天崩地裂,江河倾泻,迸发出的新势能推动中国无可抵挡地向前,荡涤着一切旧有秩序的存在,虽至圣巨人恐怕也无能扭转,只好随斯前行。慈禧主导下的晚清新政,与法国大革命前的旧制度积聚太多的“负能量”,最后终于导致一场总爆发何其相似!
19世纪末以来,失去多次改革机遇之后的清政府矛盾重重,积重难返,怨声载道,信誉全无。清王朝政治权威严重失落,已失去了改革的最佳时机,也失去了驾驭改革方向和步骤的能力。1906年9月1日,清政府发布诏书,宣布“仿行宪政”,将政治体制改革置于核心地位。这一剂猛药,不但打乱了清末新政改革计划,而且还诱发和激化了清朝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斗争。清末新政不仅难以推进,相反却激化了原有的矛盾,进而引起社会的极大动荡与混乱,最终直接加速了辛亥革命的爆发。
慈禧太后与路易十六导演的改革悲剧,完全如出一辙。
(摘自《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