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审美趣味之维

2022-11-06 02:04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蒙古蒙古族趣味

瑞 雪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一、蒙古族审美文化研究的特质

审美文化就其形态而言,有强化生活的作品形态和经过淬炼的理论形态。理论形态与审美实践作为审美文化两种必要存在方式有其互补性,二者不可偏废。审美文化的理论形态,具有较强的认知属性。它可以对审美主体、审美对象、审美观念等一系列内化、外显的存在加以提炼、概括;可以对审美文化的形态、价值、特质等进行说明,形成范式。但,蒙古族审美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特质值得注意:即蒙古族的艺术事实成熟,而其系统的理论形态尚付阙如。究其原因,即古时几乎没有蒙古族审美文化方面的记载,缺乏历史文献的支撑。且蒙古史的文献来源,除中文外,多属“亚拉伯,亚美尼亚的纪年史”,其审美思想的描述作为细小的碎片埋藏其中,“如非专门学者便不易阅读”。而近、现代专门的、完善的蒙古族审美文化方面的书籍撰述又有所不足(蒙古族艺术门类研究论文数量众多,虽未明确标明审美文化四个字,但研究学者们按照自身研究方式各尽其详,为蒙古族审美文化理论提供了一定的文本基础),在揭示这些富于意味的经验的学术积累方面,尚有些薄弱。由此可见,蒙古族审美文化研究仍是一块亟待深耕的学术研究对象,它对于理解蒙古族文化历史风貌、建立和开拓蒙古族审美文化体系具有肯定、重要的意义。

法国哲学家奥古斯特·孔德曾说过“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历史。”实事求是地讲,蒙古民族虽然历史文化悠远,“但是由于长期依赖历史条件所给予它的贫困、屈辱,直到解放时为止,尚没有使它孕育出自己成熟的专业哲学家,也没有哲学的讲坛,也没有系统的、专门的哲学经典……当人们迫不及待地以这样的表象与别的先进民族相比时……”我们意识到,蒙古民族并不十分善于以概念、范畴这类严密的逻辑理论形态来构造与游牧现实生活相对应的审美世界。无论在古代还是近代,蒙古族没有像汉民族那般汗牛充栋的美学历史文献;也没有像西方以抽象的理论形态和层层递推的逻辑思维形式揭示出本民族审美文化的著作。显然,这种阙如是件极大的憾事。如果仅以有无系统性文字记载而言——“窃见近代以来,多无正史。梁、陈及齐,犹有文籍。至周、隋,遭大业离乱,多有遗阙。当今耳目犹接,尚有可凭,如更十数年后,恐事迹湮没。”古时文典制度整备的中原尚且如此遗阙,更何况经年驱驰于马背,战乱频发、迁徙散居的蒙古民族,其专门记录、收藏文献的现实困难可想而知。因此,蒙古族笔下记录匮乏、琐碎,且具有不连贯的特点。又因蒙古人丧葬之俗颇具游牧生活特点:“……深埋之,则用万马蹴平,俟草青方解严,则已漫同平坡,无复考志遗迹。”蒙古族审美文化研究就是在上述历史文化语境中形成了自身的特质。

虽地下文物与纸上遗文空虚,但,这并不是说,因为蒙古族审美文化的风貌缺乏文献记载,缺少出土实物的印证,贫于深入系统的理论结晶,就质疑蒙古族没有自己的审美文化。拉施特在《史集》中记载到:“所有这些部落全都有清晰的系谱,因为蒙古人有保存祖先的系谱、教导出生的每个孩子都知道系谱的习惯。这样他们将有关系谱的话语做成氏族的财产,因此他们中间没有人不知道自己部落和起源。”——发达的口传民俗,荷载着蒙古民族具有审美价值的历史事象与物象,尚待更深层次的发掘与认知。

我们搜集、整理各阶段历史文献资料或分析、阐发出土文物对于蒙古族审美文化的记载,无非是要说明蒙古族审美文化蕴涵于一个古老的美学范畴或已然形成的、众所周知的审美范式,赋予蒙古族审美文化一个白纸黑字的相对起点,以此证明蒙古族审美文化悠远的历史感。

事实上,蒙古族自己虽不曾留下本民族审美文化专门的历史记载,也可以传递他们的审美风貌。并且不止于艺术门类的展开,它还延伸至风俗仪式、宗教信仰、伦理道德等领域,明显地贯穿在蒙古族的日常生活之中,其审美文化具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鲜活性质。一言以概之,蒙古民族生活的日常即审美活动参与实践的过程。

蒙古族审美文化中最宝贵的就是富于意味的艺术形式和风土民俗中的审美文化因子。那气势磅礴的英雄史诗、劲健的舞蹈风度、悠扬浑阔的长调,富于游牧生活风味的民俗活动凝结为审美文化的形态,都深深积淀了蒙古族沉潜的历史命运、伦理的情感和雄浑的审美想象。它是蒙古族人民往昔日常生活诸要素之间的相互渗透和意义符号世界的整合;其生气勃勃的审美形象、鲜明的审美趣味、丰富的审美经验和巧智,都出自无比生动、无比自然的日常生活。这些,通常是不能完全凝练于理论形态之内的。而具有强烈审美感染力,活跃于各类具体艺术门类、风土民俗的蒙古族审美文化因子,需要人们在实践、体验中体味其以稳健、务实为尚的审美趣味。

蒙古民族跃动、丰富的审美经验,多数是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既是平淡的生活景观,也是一种淳朴的精神景观。蒙古族审美文化研究之特质,也正是体现于此。

二、游牧文明的嗣芳

何谓游牧文明?毋庸置疑,它是一个维度多元的历史性范畴,是与农耕文明、工业文明齐头并论的文明类型。自公元前209年,匈奴王朝以其强大姿态引发与汉王朝的对峙,到13世纪的蒙古帝国,既是游牧民族文明更新、发展的历史,也是向世人传递游牧民族文化风貌的过程。尽管学界对于“游牧文明”的定义仍未达成完全的统一,但从任何角度的学术意义而言,游牧文明都是具有肯定和积极价值的文明类型。

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笔下所描写的“纯粹游牧民族”,是现存最早与中央欧亚游牧民族有关的记载:“凡是入侵斯基泰的敌人一个都别想脱逃。而要是斯基泰人想退,没人能追得上他们。他们没有固定的城市、城堡,随身带着生活必需品,走马骑射;不依靠种地,而依靠畜牧为生,以大车运载庐帐。这样的一群人怎能不战则所向披靡,退则望尘莫及?”无独有偶,罗马史学家阿密阿那斯对于匈奴人的记述为:“他们整天骑在马上。马很强壮、但是并不好看……在马上饮食,将头俯在马颈上酣睡,在马上作梦。如有重要事情需要讨论,他们就骑在马上开会”。

如此生动、细致的描写,将深邃的历史记忆从遥远的过去联结至现在的生活。于历史现象而言,作为游牧民族代表的斯基泰人、匈奴人,似乎已在茫茫历史烟海中销声匿迹。实则不然,他们所创造的游牧文明仍在一代又一代的游牧民族中以物化的形式、精神观念的形式、行为规范的形式承续着:或显或隐、或多或少,坚固而持久。役马、用车、毡帐、逐水草移动,是游牧文明的符号,同样也是蒙古族游牧人的生活写照。且看:“其家畜为骆驼、牛、羊、山羊,尤多马。供给其所需,全部财产皆在于是。……因家畜之需食,常为不断之迁徙。一旦其地牧草已罄,则卸其帐,共杂物器具以及最幼之儿童载之畜背,往求新牧地……此种游牧之生活,颇易于从事军役……幼稚时即学骑射,在严烈气候之下习于劳苦,此盖生而作战者也。其马体小,外观虽不美,然便于驰骋……”(历史证明了千百年来以畜牧经济为主的游牧生活并没有发生根本的、质的变化。

清康熙年间(1708-1717),蒙古语语言学者们以满蒙对照方式撰写的《二十一卷辞典》收录了《蒙古黄金史》中对于“游牧”(negudel)一词的释义:“为了休养草原,经常逐水草而移动。”(释义虽洗练,但其中涵摄着丰富的内涵。蒙古族游牧民在与马、车、毡帐、畜群四者的整体互动中,呈展着自然与人和谐共生,尊重自然规律,爱护自然环境的生态智慧。循守着根据环境变化,进行机动性迁徙和调适——小规模互助聚居,与狩猎业、耕植业、手工业、商业贸易等经济形式之间密切往来的生活秩序。由于驯化动物“表现了人类的智慧和意志力对于一种更难控制的对象的胜利”。在时而严酷,时而舒缓的自然生存环境中,蒙古族游牧人被塑造成为应对危难随机应变的群体和灵活、沉着地统御团队的个体。于文化形态的交汇而言,“辽阔的内陆亚细亚草原地带的自然环境,造成了生存在这个空间的游牧民族的主要活动,是逐水草而畜牧,和躲避天灾而迁徙,换言之,在这里生聚的诸多民族,其生活方式是以游牧为主;但也有以狩猎为主畜牧为辅的,有的半游牧半狩猎。有的半牧半农,也有半狩猎半农耕的……”在延绵、孤立的沙漠区,分布着丘陵、崇山的草原地带,数量、种类可观的绿色植被区及多条水系的丰富地理环境中,使不同文化带的审美文化因子通过各种渠道透入蒙古人的日常生活,使得蒙古族审美文化具有与同质、异质文化汇合、融化的特征。

追溯蒙古民族审美文化的原动力,其生活环境与畜牧技能对于蒙古族审美文化的影响与滋养是最为直接、最为深刻的。蒙古民族审美文化的根基牢牢扎植于游牧文明的历史环境中,其审美趣味、审美实践、审美理想在蒙古族的各类艺术形态和民俗风土中显露出来,可循迹于蒙古族人民往昔营创的艺术见识和斑斓多姿的美的体验。

三、蒙古族崇尚英雄风概的审美趣味

古希腊德尔菲神庙上有一句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以此意义而言,探求民族审美趣味的特征,也可以说是“认识自己”的追寻之旅。无独有偶,近代蒙古族哲学家、文学家伊湛纳希提及写作《青史演义》的缘起时,他恳切地写道:“让所有的蒙古人知道自己的历史,……把它留给我们蒙古人的子孙后代,永世长存,让所有的蒙古人都知道本民族的历史和宗姓。”进一步而言,蒙古族审美趣味所呈展的正是蒙古先人留给子孙后代的“自己祖宗的历史”。它是蒙古族人民往昔生活各要素之间的渗透与整合,是蒙古族人民意义世界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天然地保存了本民族文化的精神核心,并最终成为具有一定审美特征、审美价值的文化形态,具有超越时间的性能和无穷的意味。

蒙古高原的历史文化语境与审美理想孕生了具有鲜明民族性、时代性、地域性的审美趣味。换言之,任何审美趣味都在某种程度上重现历史,而历史则涉及到一定时空内审美意象形成的推动力与孕育机制。“……蒙人生涯,端资牧畜,孽养生息应许广阔之领域。聚族而居,实与其生计不能相容,故村落之集团,多不过二三十户,少或二三户,远隔数里,或十余里。开放地域外,几无市街,平沙无垠,人迹罕至,草泉深处,始有人居……”——作为牧民,无论男女,都必须首先面对繁重、琐碎的畜牧生产劳动以及甚至是威胁生命的、突发的状况。因此,积极、主动的游牧生活最不能缺少的就是稳健坚实、充满巧智的牧民。由此生活文化氛围孕生的审美趣味从何处显现?艺术门类与审美意象。审美意象有着特定时代的历史印迹,在审美理想的演化中即可见其美学历程。如蒙古民族中尚“力”的审美理想,就存在艺术作品中从极力追求劲健到智慧与稳健并重,再到综合型的审美转变,并最终成为蒙古族前辈教育后世学习的榜样。

艺术,是一个民族对其现实生活的再确认,也是一个民族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艺术形象可以抓住游牧生活中最鲜明的民族特征,可以生动、深刻地反映生活、解释生活、引导生活,是能够诉诸于直观形式的审美享受。蒙古民族的审美实践,首推以“英雄”之名,用炽热之情来表达本民族向真、向善、向美的审美追求。蒙古民族审美趣味的特征以崇尚英雄为主旋律,创造了美的劲健形态。

提到蒙古族,多数学者把目光集中于蒙古民族的武力征战上。因此,部分遮掩了蒙古族精神文化中“英雄”这一审美意象的风貌,使多数人对蒙古族的精神文化产生不少误解;甚至想当然的认为蒙古族英雄是野蛮、滥战的同义词。而事实上,蒙古族英雄并不是嗜战或黩武的。“游牧人只有在遇到情势危机及自身的安全,迫不得已时才‘人习战攻’。游牧人的生活不光在需求上并不奢侈,就是方式上也并不复杂。一般说,他们既能满足于他们的放牧;他们的穹庐、乳肉、裘革。他们既然满足于经济制度的现状,他们又何必要‘侵略’?”《蒙古秘史》中也提到:“俺翁吉剌惕百姓,自古来,以甥之貌,以女之颜,而非争国者也……俺非争国争百姓者也……俺翁吉剌惕百姓……生男以守营地(守家业之意)也,生女以逞颜色也。”诚如以陶克涛为代表的学者们所揭示的那样:游牧民的多数战争具有报复性质,是以征伐答覆侵略。

杜威在其著作《艺术即经验》中说,为了理解众所公认之审美的最终形式,我们必须从它原初状态着眼,从那些引人注目的事件和场景开始:“星天旋回焉,列国相攻焉,不入寝处而相劫焉。大地翻转焉,普国相攻焉,不卧其寝而相斗焉……衣袖为其枕兮,衣襟为其敷焉。涎水为其饮兮,失吉为其食焉。”古时,蒙古部落间疆场攻占,“平民这样痛苦,万众这样悲惨”,为了“在这人间宇宙,缔造幸福的生活”,勇士、英雄秉持着生在哈纳(毡帐)下,死在哈达上(岩石)的信念,“把这世界的大地,变成安宁的乐园……”是蒙古民族崇尚英雄情怀和英雄主义的沃土因素。为守护水草肥沃的故土和幸福、团圆的生活:“他生来佩戴着铁盔甲,他将歼灭罪恶的敌人,他生来佩带着钢盔甲,他将消灭来犯之敌,他生来手持钢剑,握着敌人的心脏出生,他生来脚着青铁靴,握着敌人的胆囊出生……”——英雄意象是人类渴求自由、安宁的灵魂对于非自由之现实的超越。而超越现实的追求永远是根据现实生活中所匮乏之物来获得注意。

蒙古族英雄史诗中生来全副武装的勇士和其强烈的征服欲望,作为事关草原民众生存之经验性存在,时刻与民众家庭的团圆、部族的统一、民族的存亡观念紧密胶着,承担着现实的责任。正直的品行和强势的战斗力被蒙古民族视为百姓安居乐业的积极因素,被作为一种值得称颂的美德和品质,同时也是英雄气概的必要显现:“诞生成长/到踏上马镫后/从未丢失过/国土和政权/出生长大/从未丢掉过故乡和山川……没有喝烈酒烂醉的经历/没有与敌交锋吃败仗的经历/以肩胛骨摔跤/没有被摔倒的经历/以大拇指射箭/没有射空的经历……对侵犯之敌/毫无推让之心/对来犯之敌/毫无容忍之心。 ”2乍一看,上引诗行的英雄形象并不复杂,甚至显得朴野、天真。然而这种朴野、天真并非止步于刀枪不入、步步为赢的野蛮体魄,而是从中窥见其崇尚意象的审美趣味天生与生活经验的一种洽融:它展现的是人类对于维持生命的东西,保持的天生敏感,是生存活动中对具有举足轻重意义的生命力之追求的反映。

英雄劲壮、智勇、无私、善战的形象在蒙古族英雄史诗中被反复刻画,但他们并不完美:“英勇善战,性情暴躁、精力过人和作为其后果是放荡不羁,以及伴随这些品质的郁郁寡欢……”(或是仁钦道尔吉对于英雄的见解:“他们是高尚的勇士,鄙视狡计阴谋,但有时不得不使用它们。他们诚实、急躁和任性。”举例而言,“一个怒气冲冲的勇士急急忙忙奔回自己的宫殿,他的脸色使所有人都感到恐怖,吓的他们惊慌奔逃……为了寻找自己被抢的亲人他播种死亡。”(这样的英雄形象与荷马史诗中想象的天神一般,他们都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行动,但是比起普通人在智慧上更成熟、性情上更暴躁、行动上更迅捷罢了。归述蒙古族英雄史诗中勇士战斗的原因或者追求的最终理想都是一致的:“那雪白的羊群啊/遍布在广袤的草原上/那殊红的牛群啊 /移动在高山峡谷间/那灰褐的山羊群啊/徜徉在满山遍野上/那枣红的马群啊/奔走在深山野岭里/那铁青的马群啊/ 驰骋在戈壁、杭盖间/那花斑的马群啊呀/ 飞腾在阿尔泰山上/那棕黄的骆驼群啊/漫步在芨芨草滩上/就在这辽阔的土地/富饶的牧场上。”类似引文中追求五畜繁荣、草场丰美、安居乐业的情节描述,无论在蒙古族的史诗、民歌或是民俗活动中还有很多,是游牧生活所追求的美好愿景。

审美趣味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情感倾向,它还具有从中汲取实践价值的成分。蒙古人文化教育方面遵循前辈经验,因袭之风实重,在审美文化方面也是如此。随着英雄形象的延展与审美经验的积淀和普遍传达,决定了英雄意象对蒙古族审美文化深刻、延远的影响——他们成为普通蒙古人家庭教育的重要内容。遵循游牧民族千百年的传统,自蒙古族孩童幼年时起,不论男女,都要学习骑马、射箭、摔跤,培养他们的意志、锻炼他们的体质。

英雄正直、正义的品行,也是培养孩子学习道德品格、礼仪的榜样:“我们蒙古人创业建国,名扬世界的一条重要条件便是家庭教育好的时候,他(罗卜桑却丹)从历史角度总结说:‘自古崇尚英雄的蒙古,使好汉英杰遍布世界’”。值得一提,英雄形象当中还有诸多的女性,且带有一定的游牧文化色彩。她们聪慧、矫健、且坚毅,都是有担当、有作为的女英杰。面对着丈夫被毒死,族众遭离散,势力衰微的诃额仑母亲“[保持]了全部军队,不止一次亲自率军出征,把他们一直装备和维护到成吉思汗成为独立自主的专制者、达到世界支配者的地步”,“唆儿忽黑塔尼-别吉也是同样行事,她在教育儿子们方面,遵循着同样的途径。”女性英杰有担当的作风作为精神品格的传承和发扬,似乎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教养方式。成吉思汗之公主阿剌海,同样事国之军政,且出力居多:“凡征伐斩杀皆自己出。”她在蒙元帝国建立初期有着重要的历史功绩,后世更赞其:神明毓粹,智略超凡,决生运筹,凛有丈夫之风烈。与此可相互印证的还有《马可·波罗游记》中所载的公主艾吉阿姆(海都王的女儿),随父参加过多次军事征伐,以矫健、骄傲、英勇闻名,军中骑士竟无人可匹敌。当然《马可·波罗游记》中对于公主之刻画不乏夸大的成分,但大抵不会错。因为成吉思汗《大札撒》中早就规定,随军行动的妇女,如遇丈夫出征,其妻应代行丈夫应尽的义务。就连欧洲前来布道的基督教士也惊叹:无论是年轻的蒙古族姑娘还是已婚的妇女都能像男人一样在马背上敏捷飞驰,有的女性身上还负有弓、箭,她们精力充沛,耐力惊人,同男人一样忍受长途的颠簸。

对于何为女性美丽的容颜,蒙古民族也有自己的审美标准:“面上发光,眼睛明亮,”“海螺般洁白的牙齿”,“步态象松树般的潇洒”,[处处都在强调充满矫捷活力与充沛精力的审美趣味,审美意象无不渗透着英武的神气。综上述可见,蒙古民族对于英雄气概的推崇和对英雄品行的传承缘由已久,是精神品格也是生活技能,如垂范后世的丰碑,为蒙古民族审美心理奠定了实际、坚实的基础,其持续的生命力对蒙古民族的审美趣味起到了导向作用。

四、蒙古族追求务实风貌的审美趣味

法国哲学家丹纳提到过一种如同自然界之气候影响人类活动的“精神的”气候。不同的历史文化环境会使“务实”这一项“精神的”气候有其自身的内蕴和特质。务实,是指蒙古族偏爱的审美趣味,又是指审美的表达方式。究其源“……人类所居留的地方,可赋予居留其地的种族与人民以一种特色。所以,一个地方的政治历史便是它的地理和气候的结构之一种忠实的影像。”若将引文中的“政治历史”替换为“审美风貌”亦然。

蒙古族审美趣味表现出强烈的务实风貌,它集中表现为蒙古族群体的审美实践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与热情。前者决定了人的行为活动受制于现实生活,后者则将现实生活精神化。柏克在《关于崇高与美的观念的根源的哲学探讨》一文中提到:“美”是必须依靠某些实在品质方能感动人的东西。蒙古族审美文化偏向务实的风貌则明显体现了这一“实在的品质”。务实,作为一种审美趣味,需要在生活中得到施展,需要在审美情感中得到实现。务实,既不虚于浮华,又不隐藏拙朴,不遮掩瑕疵,实实在在,直达目的。蒙古民族对于现实生活的聚焦,立足于现实生活本身的扎实品格,使得其审美趣味与实际生活的世界捆绑密切。形成了以生存质量为优先,侧重“实用知识的目的则在其功用”(的朴素的审美心态。

前文中已经提到,蒙古族口传民俗文化十分发达,擅于忆颂其祖先渊源与其历史事迹。蒙古人将祖先的贤能事迹作为精神财富全盘继承。这之中含有教诲晚辈的规谏之言,即为“必力克”。他们将具有押韵、简洁、明快特点的“必力克苏日嘎拉变成歌咏唱,乃是很早有的习惯,在蒙古古典历史和文学文献中把‘必力克’称之为歌,说必力克的人叫歌唱家。”将箴言以歌唱的形式于民众间口口相传,即使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蒙古人也能够记忆他祖先的训谕。由此演变成的蒙古族民歌好似一本游牧生活的教学指南,它富于生活的哲理,闪耀着务实的美好品质,具有指导实际生活的价值。诚如成吉思汗对他四个儿子所做的训喻,就表现出蒙古族审美文化所庚续的传统风格。其显著的审美标志便是突显雄浑、务实的风概,有着振奋人心、激励斗志的能效:“遇高山,走山坡路;遇大海,从渡口涉渡。路途遥远不必害怕,只要走就一定会到达目的地;担子重不必畏惧,只要担就一定会挑得起。”训喻中毫无掩饰地表现了人的雄心、进取、追求,透发出只要付出,必得回报的自信。

人类的生活是一个双重存在。一方面,人类囿于世界的现实。另一方面,仍要继续积极地主宰生活。这种生活观念在蒙古族艺术实践中同样得到了最直接的表现。以一首流行于科尔沁草原的古老宴歌《茫茫大海》为例:“茫茫大海渺无渡口,自能容纳一杯水。广阔宇宙万物纷纭,遵循变化规律。愿君务必牢牢记取,这条根本道理。巍巍阿尔泰高入云端,自能容纳一抔土。金色世界万物纷纭,追求盎然生机。愿君务必牢牢记取,这条根本道理。只要遵循祖宗的规矩,是兴旺发达的保证。齐心团结紧密合作,是战胜困难的保证。愿君务必牢牢记取,这条根本道理。只要听从长者教训,是百事顺利的象征。听信谗言相互猜忌,是失败灭亡的象征。愿君务必牢牢记取。这条根本道理。”从《茫茫大海》这首宴歌的词句中不难看出,它完全地抛弃了对于神灵的祈求、祈祷,而完全地赞颂人作为鲜活的个体,运用“根本道理”来“战胜困难”。歌词虽短短几句,既包含了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务,又有关系到民族生死存亡的庞大主题。蒙古族审美文化在宏观层面上始终贯穿着以务实为根基的理念,充满游牧生活的气息。

于审美对象而言,对务实风貌的坚守,体现了蒙古民族对于现实主体和现实生活——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生活的密切关注。蒙古族实践致用型的审美文化,发端于功用之需要,强调和推崇务实风貌对于生产、生活的作用力,“乃是游牧生活所要求及所资以形成的性格”。通过悠悠歌声和长久搂抱、抚触,与牲畜进行情感交流,为牲畜祭祷、赞颂牲畜,不仅是一个民族审美文化表达的奇观,也“可以说在我国乃至世界的民歌史上也是罕见的”。牧民在羊羔的额头上涂洒鲜奶,为之祝祷:“祝你成为千只羊的先锋,祝你成为万只羊的首领”;祝福新生的马驹“不要坠入土坑深井,莫让坏人拐骗难寻,不要让野兽伤害,祝愿任何灾难不沾身”;赞颂白驼为“……体魄巍然者,腰背强坚者,声音宏然者,脚掌广阔者”;祈祷草原上的五畜“休息过夜睡得甜,不使狼惊野兽扰,祝愿牲畜夜安全。”于祝祷辞中,受移情作用的影响,牧民们不知不觉中泯化了人与牲畜间“类”的界限,关切着牲畜之性命与人视同一律,此种情态是万分宝贵的。

游牧生产劳动是蒙古民族经济生活的根本特点。由此,产生了诸多反映游牧生产劳动的艺术形式。艺术形象除了具有娱乐、愉情的性质,同时也融入了这个民族的道德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蒙古民族对于牲畜的怜爱、喜爱、关注、关切之情感也都能在民间舞蹈中找到答案——以队列为遮挡,诸舞者穿插奔跑,相互激烈追逐;模仿发情之公驼追逐母驼的场景,称为《孛尔吉纳舞》。以牧民保护羊羔不为狼群侵袭为故事背景,扮演者相互追逐,捉住即成功,反则失败的《野狼叼羊舞》。《丢失羊羔的老大娘舞》同上述舞蹈类同,具有集体娱乐性质,牧民们围坐成圈,表演者居中,是一种带有滑稽色彩的双人舞。这些携带了充沛精力,表现旺盛生命活力的民族舞蹈,在审美形态上是对实在、质朴的寻味;于审美状态而言是天真与热切;其务实的审美风貌以浑朴无华的方式表达了蒙古民族在劳动生活中所凝定的巧智。

如果说古希腊对体育竞技与人体健美的追求为举世闻名的古希腊雕塑提供了美的素材和对美的哲思,那么蒙古族男儿三艺(骑马、摔跤、射箭)则为蒙古族审美文化提供了美的意象和美的理想。成吉思汗有言:“心腹人虽多,最能信得过的还是你本人。可爱的东西虽多,最可爱的还是你自己的头颅。”在此生存智慧之教导下,蒙古民族的教育理想是把人培养成智慧卓越,体魄雄健的佼佼者。而蒙古族男儿三艺,正是需要运用智谋与体魄才能进行的较量。

蒙古族男儿三艺的竞技并不为金钱,也不全是为了荣誉。为的是“熟悉弓马和吃苦耐”,(且“从不让敌人看到男子的脊背,从不叫敌人见到战马的后胯”。更为“不断教育子孙后代,鼓励他们的战斗意志,让人们勇往直前。”(至今日,男儿三艺已由生存之抉择转而作战之奋勇再到复念旧俗的重大转变,但没有变化的仍是以追求务实风貌为核心的审美趣味,而非侧重对于虚幻形象的感召。

结 语

审美趣味既属于美学范畴,又属于历史范畴。既是形式所呈现的具体、感性的实体,又是某种约定俗成或是隐性的精神景观。书写蒙古族审美趣味之维,不是将艺术现象进行罗列,而是体验式的诠释。不是对文献资料进行堆砌,而是利用其为依据,进而发掘蒙古族审美趣味形成的动因。蒙古族审美趣味是民族审美文化风尚的凝聚,其审美意象之选择、审美风味之倾向、审美理想之塑造,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烙印。

蒙古族崇尚英雄风概的审美趣味离不开作为创作主体的蒙古族人民,他们所塑造的富于阳刚、劲健之美的审美意象,扩大和丰富了艺术实践中美的形象和美的感受。那富于务实风貌的审美趣味,在审美传达上体现了蒙古族人民实事求是、自力更生的美好品质。

①有关记录元公主的历史事件,可参阅(元)程文海撰《雪楼集·第三卷·阿老罕布济克追封皇高祖姑赵国大长公主制,另影印古籍,钦定四库全书·集部五·别集类之相关著述;

②可参阅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出版的英国学者道森的专著《出使蒙古记》一书中第18至19页之详述;

③可参阅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乌兰杰先生的专著《蒙古族古代音乐、舞蹈初探》、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乌兰杰先生的专著《蒙古族音乐史》及辽宁民族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呼吉格勒图专著《蒙古族音乐史》中相关之表述;

④有关《孛尔吉纳舞》《野狼叼羊舞》《丢失羊羔的老大娘舞》的记录,可参阅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乌兰杰先生的专著《蒙古族古代音乐、舞蹈初探》一书中第52-59页之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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