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朗诺的《才女之累》
是一个外国学者在跨文化的视域下,以“接受史”为切入点,对中国传统中的李清照形象进行“重塑与再造”,其中闪耀着他国眼中李清照形象的独特光辉。“历史主义”研究方法提倡关注历史的“真相”,还要掌握历史的“流动”。艾朗诺在对李清照进行研究时,其“历史主义”观念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从横向方面来看,艾朗诺剖析李清照所处社会时代的女性文人创作境况。艾朗诺首先以“歌姬文人”陈凤仪等人的词作为研究对象,构建了来自“社会底层”的时代语境;而在“闺阁文人”和“名媛文人”中,程颐之母侯氏、笔记杂谈中提及的卢氏、谢希孟,还有魏夫人、朱淑真、张玉娘等人则是宋朝“社会上层”女性文人之样板。这数位女性文人的诗词写作材料,共同构成了宋朝时期的女性写作的“程式和语境”——即“不容许自己的作品外传”,以及某种情况下作者的“亲身事实与传闻完全相悖”。因此,在此种特定的文化传统中,艾朗诺提醒我们,“不能天真地以为,类似的历史择汰机制不会作用于李清照及其作品”,即从与李清照同时期的女性文人创作环境中,推理李清照真实生活的历史轨迹。
二是从纵向方面来看,艾朗诺将南宋至现当代的李清照形象演变进行了梳理。艾朗诺认为李清照在南宋至元代时期是“赵明诚的贤内助”形象,在后来的家国变幻中,因不得已改嫁造成了“不幸的晚年生活”。到了明清时期,渐渐出现了否认李清照改嫁的观点,以“维护(李清照)寡妇形象”。究其形象变化的原因,是因为李清照的“才女”形象在明初逐渐深入人心,而明中叶以后,以及清代雍正、乾隆年间,女子的“贞洁”观念是与“生死”相连的要素。明清时期一些道学家强烈批判谴责李清照的“再嫁失节”行为,正是由于人们对李清照才情的认可赞赏,与其寡妇失节差池的恼怒叹惋是一对互相矛盾的心理呈现,而这一矛盾心理又“必须被解决”,学者们就“否认李清照再嫁”。艾朗诺在书中又厘清了“五四”以后现当代历史上,关于李清照“再嫁”问题和“否认再嫁”问题你追我赶、此强彼弱的情状。这些内容都体现了艾朗诺研究下的李清照形象有着历史流动的印记。
艾朗诺还用“女性文学批评”方式来分析李清照。在几乎完全由男性主导的文人环境中,艾朗诺“要把一位女子纳入文人圈,就必须对她的形象及其立场以微妙或不怎么微妙的方式加以改变”。所以在艾朗诺看来,李清照首先是一位“文人”,其次才是“女性”,他要“抽离”,或者说是“模糊”其女性身份,将其视为“文人”。如此一来,艾朗诺在研究李清照再嫁又离异风波之后的作品时,对其创作动机进行了大胆的解读。例如,国内对《金石录后序》这篇具有自传属性散文的传统研究中,通常认为此文记叙了李清照对早期婚姻生活的怀念,以及战乱后辗转飘零生活的艰辛。而艾朗诺则从创作意图方面入手,大胆反思这种“感伤情怀式解读”是一种“误读”,他推测《金石录后序》《打马图经序》等是李清照“试着依凭创作重塑自己,再次确立其作家身份”的关键一步。
最后,艾朗诺提出破除易安词的“自传式”解读思维定势。他将易安词视作独立的文艺作品,允许词中存在艺术虚构,并希冀读者在解读李清照词时,认识到“易安词中的女性叙述者仍然是一个经过文学艺术培育出的八面玲珑形象”。诚然,承认“艺术虚构”的表达是为了防止过度揣测易安词里所对照的真实人生经历。比如艾朗诺以《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为例,在传统“自传式解读”方式下,这首“闺怨词”的创作背景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该词创作于公元1127年-1128年之间,此时赵明诚为母奔丧而与李清照分离,李清照在此孤独的心境下,在词作中寄托了对赵明诚的思念之情;另一种观点认为,前一种说法中的创作时间与李清照生平经历不相符,因此提出这首词可能作于公元1106年,当时李清照可能因政治原因与赵明诚分离三年,而这首词表达的是李清照希望回京后能与赵明诚重聚踏青的欢喜之情;还有诸葛忆兵在《李清照与赵明诚》中认为这首词传达了李清照期盼与丈夫团聚的情愫,只是创作于公元1119年。而艾朗诺从“艺术虚构”的角度,撇开了以上“创作时间”的争论,对这首词提出了别样的阐释。他认为李清照词中之意是“即便没有爱侣陪伴,叙述者也决心好好享受这个季节”,如此一来整首词的情感基调与传统解读并未发生龃龉,但创作态度和目的则大相径庭,使得李清照自始至终就是具有独立人格的文人,而非完全依赖于与赵明诚的情感牵绊。这就是艾朗诺破除自传式解读,从艺术虚构角度所发现的易安词中的多样情感。
简而言之,艾朗诺从历史主义、女性文学批评以及“艺术虚构”方面分别对李清照的形象演变、创作动机和词作分析进行细致研究,其中的大胆推测和创新解读视角,构建了他者文化中坚守自持的“文人李清照”形象。但要更加细致深入理解李清照形象演变及其词作思想,仅以《才女之累》作为参考会稍显一叶障目。
首先,艾朗诺除了同国内学者一样对李清照的婚姻经历境况进行了全面剖析之外,他较多关注了李清照所处历史的外部环境,而对与李清照密切相关的社会家庭环境探讨较少。
以陈祖美和诸葛忆兵的研究论著为例,从两位先生对李清照的家世背景考据中,了解到北宋晚期新旧党争之间所呈现的激烈的朝堂风云,其中触及到苏轼、王安石等政治人物经历的跌宕变幻。诸葛忆兵先生在李清照生平经历的探究中,详知其父亲李格非、母亲王氏,公父赵挺之、丈夫赵明诚等人在李清照性情品行及生活习惯方面的影响。其次,两位先生在李清照与赵明诚夫妇婚姻关系的探寻中认为,在为人艳羡的夫妻伉俪情深的生活、夫妇分隔两地时相思牵挂的背后,还有李清照不能言说的“无嗣之痛”以及赵明诚的“天台之遇”。最后,在对“改嫁”风波的因果考据中,两位先生均认可李清照在飘零的中晚年,因遭受小人的欺骗而改嫁的历史观点,并对李清照晚年凄苦的生活境况抱以无限同情,也十分敬佩李清照南渡之后其诗词作品中的巾帼气概和爱国情怀。
因此,对于李清照“才女”“文人”历史形象的确立和演变,既要了解到李清照所处社会对女性创作的态度、南宋以后文人对李清照形象寄托的情感倾向,也要认识到李清照所处的社会家庭环境,以及自身婚姻经历对其命运性格的影响。
其次,艾朗诺对李清照离婚后创作心理的原因探究,过于凸显李清照“激进”的性格特征。
诸葛忆兵在深究李清照性格时,主要依据李清照作品中的“英雄气概”“家国情怀”,认为李清照有着敢作敢为、不受闺阁之约的魄力,自我要求向当时社会中的男性标准靠拢;而艾朗诺则过于强调李清照后期创作心理中的“社会意义”,以彰显李清照的“激进”性格。
在艾朗诺“抽离式”的女性主义研究中,李清照不仅仅是晚景凄凉、嫠不恤纬的“女作家”形象,更有着敢于用写作维护自我尊严的“文人”形象。在艾朗诺看来,李清照离婚风波之后的作品是李清照凭依“文人”创作的便利,将政治见解藏于作品中,以恢复自身的文人尊严;并推测《金石录后序》是李清照在赵明诚去世后,对二人婚姻不和谐因素的暗示和腹议。虽然艾朗诺一再强调这些恰恰展现了一个文人的自信和持守,但此种解读偏向揣测李清照作品中的社会功利性,忽视了作品本身的情感内涵。
最后艾朗诺对李清照词作真伪辨析及其创作方式、思想情感解读方面的分析稍显后力不足。
李清照在中国文化历史上的经典地位不是一朝一夕确立的,李清照遗世作品真伪的公案,以及其诗词文作品中的情感流露和隐喻深思,被中国古今文人学者观赏了大约九百年,积淀了极其深厚的考据之辨和文学之思。近百年来国内对李清照词作的研究愈加细致深入,因不乏前人多借易安名号“鱼目混珠”,致使李清照的词作与日俱增,所以辨析李清照词的真伪以及斟酌其创作时间,是国内李清照作品文献整理研究方面的重点。
另外,关于“易安词”中的“改写”和“郊游”题材的创新等等,国内大家学者早就对此发表了独到精准的见解。艾朗诺对李清照诗文的解读,以及易安词“改写成句”技巧和“户外郊游”题材的讨论叙述有些乏善可陈。艾朗诺在“独有的情怀”一节,将李清照词中的女性形象对比其他男性词人笔下的女性形象,认为李清照词具有“直率流露”独特情绪,这也归属国内学界对“易安体”特征的研讨范畴。总之,艾朗诺对“易安词”的甄别鉴赏稍显复赘之嫌。
李清照的卓然风姿受到了古往今来众多学者的青睐,古今硕儒对李清照的生平事迹、诗词文赋的研究颇受世人追捧。《才女之累》映射了他国之眼中李清照的历史形象,其中些许内容虽然不能比肩国内方家学者的相关研究,但整体而言瑕不掩瑜,尤其艾朗诺从“历史主义、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艺术虚构”等创新视角的研究方式,值得借鉴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