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2022-11-04 03:32:12陈武
都市 2022年11期
关键词:椒盐小孙簸箕

文 陈武

1

从1908 室门口经过,经常会闻到好闻的饭菜香。

1908 室住着一个胖女人,三十四五岁的样子,普通话中带有湖南口音。她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背一个带米老鼠卡通图案的粉色书包,可能读二年级也可能读一年级。我在电梯里碰到过这对母女四五次,也听到过她们的对话。夏天时,她俩爱穿亲子装,粉色的和抹茶绿的,两套亲子装轮着穿,可爱又迷人。由于一直都戴口罩,对于这对母女的真实面目,我还没有完整看过。仅从戴口罩的形象看,母亲是典型的中国式鹅蛋脸,大眼睛流光溢彩,顾盼生辉;身材呢,中等偏上吧,胖而不肥,属于健硕型,或者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微胖型。成熟女人微胖些好,给人感觉踏实、稳重。这是我以貌取人的观点。佐证我观点的,就是这个微胖女人的一手好厨艺。

不论什么时候,有一手好厨艺都会让人刮目相看、顿生好感。我住她的隔壁,不是“隔壁老王”那样的隔壁。每次我从她家门口经过,只要是做饭时间,都能感受到她的厨艺的好,都能很有层次地感受到她的烹、炒、煎、炸,那好闻的香和鲜,都会让我的脚步情不自禁地放慢,都会深深地嗅嗅鼻子,都会口里生津。

饭菜的鲜香,真是一种奇妙的味道,用什么话来形容都无法准确地表达。有人会在香味前加个词,如板栗香、猪肉香、胡椒香什么的,也是不着边际,板栗香又是什么香?胡椒香又是什么香?如果没吃过板栗和胡椒的人,怎么来判定和感受呢?但有这么个比喻总归聊胜于无。

这天傍晚,一出电梯就闻到的这股鲜香味,实在太好闻了,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形容词来形容,以至于我从她家门口经过时,真想去敲她家的门,讨一口尝尝。在我开门进家时,这样的冲动都没有消散。但冒失地去敲一个陌生女人的房门,什么理由都是不妥的。只好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权当是品尝了。当看看我手里提着的快餐盒,这才感叹人家的日子才是日子,人家的生活才是生活,有朝一日我要发达了,一定要高薪请一个会做饭的厨娘,如果她要是愿意,就她了。

我刚把盒饭放到茶几上,门就被敲响了。

“大哥。”有人喊话了,是带着笑意的女声。谁这么赶着脚步呢?隔壁的厨娘?

开门一看,果然是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摘下口罩的样子,真的算不上漂亮,但也不至于吓人,是大众都能接受的类型。或许是因为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加持吧,她身上散发出格外迷人的魅力。还没容我说话,她就开口了:“听到大哥家开门声,知道大哥回来了。大哥家有酱油吗?我家酱油用完了,上你家借点,救救急,锅里等用。”

我说了声“有”,转身到厨灶上方的柜子里找。我的柜子里还真有酱油。我平时很少做菜,酱油很少用。这一瓶,放在柜子里有半年多了,还是春节期间吃饺子时买的,配套的还有香醋。饺子不吃了,酱油香醋便也剩下了。我不敢确定酱油有没有过期。

她在接过酱油瓶的过程中就已经看到品牌,惊讶道:“哟,这个呀?这是什么酱油?六月鲜?谢谢啊。”

还没等我说什么——实际上,她的话还没说完,人就没了,只有声音传了过来。她家的关门声和最后的“谢谢啊”几乎处在同步上。看来,锅上的操作确实在进行中。

真是个有趣的女人。她来跟我借酱油——有借酱油的吗?借就借了,听话听音,对我提供的酱油还不满意,还挑三拣四。她是天天买菜做饭的人,怎么会忘了买酱油?我以小人之心地想,不会另有什么目的吧?我把那半瓶醋拿出来看了看,下一步会来借醋吗?不,下一步应该来还酱油了。

我在吃盒饭的时候,觉得这个盒饭太难吃了,既没有看相,也味同嚼蜡,实在是难以下咽。好在隔壁的鲜香味还仿佛滞留在我的口腔中。不,不是滞留,是确实穿透墙壁飘过来了。我知道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区,房子全是钢架结构,房屋之间的墙壁,只用薄薄的空心砖隔一下,不但不隔音,似乎隔味功能也极差——隔壁的菜香味,果真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我周围了。以前并没有注意,现在却感受明显——也许是刚才关门时窜进来的,也许和我正在吃饭有关。好吧,就让她家的菜香味佐饭吧。这样想着,盒饭的味道果然就有了些改变,不那么难以下咽了。于是我又想,她家炒什么菜呢?需要酱油,应该是荤菜,不是鱼就是肉。闻其味,不像是鱼,也不是海鲜类,那就是肉类了。

2

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出去了一趟。

下午三点到六点半这个时间段,是我一天第二个好时光。我会在这段时间里,全身心地投入到写作中去。我是个专写畅销书的作家,近几年写二战人物和二战战役的书。靠这些书的版税,我能维持基本生活后还略有盈余,而且还有不错的名声。我需要在环境相对安静的时间段来生产我的产品。早上七点至十一点为最佳写作时间,下午三点到六点半就是第二个好时段了。今天,我在第二个好时段里写了一千多字,喝了三壶茶,吃了一块过期月饼(中秋节后打折买的),就出来吃饭了。这是我的生活规律。我不能一整天待在家里。为了强迫自己多走走,多运动,都是出去吃饭,或下小馆子,或买了拎回来,我从不坐在家里叫外卖——如果不出门走动走动,舒舒筋骨,会把自己坐死的。

我进入电梯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隔壁1908 门口的垃圾袋里,有一个瓶子,露出半截身子的那个瓶子,好面熟啊——那不是我家的酱油瓶吗?我当时走得急,只是不经意地瞥一眼,没有细看。长长的走道上,几乎每家的门口,都会放着待扔的垃圾。有的还把蔫了的花,连同花盆一起放在门口。就算不是垃圾,也有占用楼道的其他东西,甚至还有换下的鞋子。如果谁有兴趣在走道上走一趟,能看到几十家门口堆放的不同的物品。我一般不去注意别人家门口的杂物。这次不过是无心地看一眼,就发现这么一件堵心的事。随着电梯的下行,我的心越发地悬了起来,她怎么会把酱油给扔了?还有大半瓶啊。那是我的酱油,她不喜欢可以还给我,要扔也是我来扔,她有什么权利扔我的东西?

带着这样的心思,晚上要吃什么就有点凌乱了。本来,按照我以往的习惯,在老北京大食堂或京东晴源卤煮店随便吃点什么,包子、卤煮都行,然后去“非中心”慢跑或暴走,锻炼一个半小时左右,再回家,洗洗涮涮,十点左右上床休息。现在的心情谈不上恶劣,总之是不爽。想着我的酱油也许为她家的好菜助了力,立了功,抢了风头,最终的下场却是作为垃圾处理了,感觉自己就像垃圾一样。

京东晴源卤煮店不去了。老北京大食堂也不去了。不是吃腻了,是想通了。我要找一家好吃的馆子,搞几个小菜,喝一杯。别人借酱油都要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我凭什么将就自己?前边那家朐海菜馆不错!

到了朐海菜馆,坐定以后,在服务员送来的菜单上翻看着,紧锣密鼓、鱼目混珠、花好月圆、龙凤呈祥、叶落归根,这都什么菜?看价格,也不是贵得离谱。但仅从菜名上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菜,雾里看花一样。我看一眼年轻的服务员。她也期待地看我一眼,还露出甜美的微笑。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那眼神,那微笑,分明在说,嫌贵啦?我想问也不问了,怕问多了,被她笑话我没吃过东西。只好点三个看名字就能明白点的菜,鸡茸鱼肚、芸豆煮干丝和椒盐海蜇头。爱笑的服务员重复一遍后,我又要了一瓶二锅头。

酒上来了。菜也陆续上来了。我心里暗暗计算着酒和菜要多少钱,鸡茸鱼肚88元,芸豆煮干丝48 元,椒盐海蜇头68 元,加上酒,200 多元。我心里暗暗作痛。但是,看着眼前的菜,心里还是挺爽的。海蜇我吃过。海蜇头也吃过。可这椒盐海蜇头,怎么做成这样呢?海蜇头外边像是裹着一层东西,吃起来外酥,里脆,颜色也是金黄的,还有浓郁的椒香味,经得起细品。我要能学会这道菜,也是可以在女邻居面前摆摆脸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就算没有机会,能学到一个手艺,偶尔自己慰劳一下自己,也值得啊。我叫来服务员,请教她这道菜的工艺。服务员笑着摇头。我谎称自己是写文章的,可以写一篇关于椒盐海蜇头的文章,在网上发布,在朋友圈发布,为他们店做宣传。爱笑的服务员让我等下,转身走了。不多会儿,厨师出来了,是个年轻而俊气的小帅哥,他比爱笑的服务员要客气多了,再三地让我对他的菜提意见。真没有意见可提,只是想知道他这道椒盐海蜇头是怎么做的。他早有准备,把手里拿着的一张纸条递给我,说都写在这上面了。

我是带着椒盐海蜇头的制作宝典回来的。

回来已经比平时晚多了。9 月底的北京像素,空气不错,澄明而清爽,我在固定的线路上慢跑的时候,一边跑一边琢磨着上的内容:“上等海蜇头300 克,鲜鱼茸100 克,葱姜汁15 克,鸡蛋清4 只,清鸡汤50 克,干淀粉50 克……花生油1000克(实耗100 克)。一、将海蜇头用开水烫3 分钟,捞出洗净,再换清水发制1 小时,捞出,沥干水分,切成直径2 厘米圆片,放入葱姜汁、绍酒、味精腌浸15 分钟。鱼茸放入盛器,入清鸡汤,绍酒、精盐搅拌上劲,再加鸡蛋清和鱼茸搅拌,即成鱼茸发蛋糊。二、炒锅上火烧热,投入花生油,待油温升至六七成热时,用筷子将海蜇头逐块蘸鱼茸发蛋糊,入油锅炸制,至外壳酥脆时即可出锅装盘。食用时撒上花椒盐。”我一边跑步一边在心里操作着这道菜。我一连操作了四五次,基本上烂熟于心了。

在路过1908 室门口时,她家门口的菜香味比中午弱多了,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只有闻过的人还能感觉到,还能嗅到那袅袅的余香。我发现,那只盛垃圾的袋子不见了(在我预料之中),倒是一个黄色的簸箕和一个红柄子的扫帚忘了拿到屋里——她家因为有孩子上学吧,每晚都睡得很早,遗忘点东西也正常,所以我也放轻了脚步,怕弄出动静来,干扰她们的休息。

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觉得她家的簸箕和扫帚放得不对(扫帚卡在簸箕上,形成一组整体),太靠外了,刚才我要不是躲一下,就要碰到它们了。如果真被一个冒失鬼或者酒鬼碰倒了,会发出很大的声响的,吵醒熟睡的小学生也有可能。

我悄悄地把扫帚和簸箕卡紧实了,挪到了墙边。我的举止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她家的?还有今天的学做椒盐海蜇头,更是处心积虑地想在女邻居面前露一手,究竟是我自己想吃的因素大一点,还是想在女邻居面前露一手的动机大一点?

3

躺在床上,我又默默地做了一次椒盐海蜇头。我甚至想把这道菜做一点改良,在材料里加入一点酱油和香醋。厨师提供的配料里,只有葱姜汁、绍酒、味精和盐,而没有酱油和香醋。腌浸海蜇头时,少量地加入一点酱油和香醋,会不会更入味一点?隔壁厨娘有可能是乐意的,她更喜欢用酱油,喜欢有酱油的口味。

我开始做椒盐海蜇头了。

裹上新鲜鱼茸的海蜇头,朝热油锅里一下,随着“滋滋”的响声,香味就喷溅出来了。那个香啊,比隔壁厨娘的煎炒味更浓,更让人有立即尝一口的冲动。她有没有闻到我做的椒盐海蜇头的香味呢?也许闻不到吧?闻不到椒盐海蜇头的香味,那我的表演只能算成功了一半,就像没有观众的演出,总之是兴味索然的。见我有点心灰意懒的样子,迟迟不肯散去的油炸海蜇头的鲜香味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响,很吵,鬼惊鬼乍的。我被吓了一跳,醒了。

哈,做梦了。

但是鬼惊鬼乍的喊叫声是真的,而且就在隔壁。

又是隔壁。不过不是女厨娘那边的隔壁。而是另一个隔壁,1912 室。1912 室住着一个外国男人。我之所以肯定他是外国人,是他经常隔三岔五在半夜里狂呼乱叫,操一口英语——我只能听出来是英语,至于是英国人,还是美国人,从他的英语发音上,我根本听不出来。他经常在午夜之后发出声响,声音由小到大,或由缓到急。开始我怀疑他是跟远在异乡的亲人或朋友通话,缓声细语中,突然会大叫一声,或怪叫一声,真的很像是通话。午夜过后嘛,不就是西方的白天?但后来我发现不对,他像是在玩游戏,或者是邀请几个人同时在玩一款游戏,因为不是一般的怪叫,好像是在陈述和争吵,或先是陈述后是争吵,或是先争吵后再陈述,或是争吵陈述互相交错。这家伙太忘形了,根本不顾及两边的邻居。我经常会被他从梦乡中吵醒。好在这家伙不是天天这样,似乎也不是天天回来,至少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他,无论在走廊里,还是在电梯里。所以他是白人还是黑人,我也就无从知晓了。但是,还是有几次的吵声很大,我都忍无可忍,准备去隔壁敲他的门,甚至想到了报警,又都忍住了。这又来了。这次更是过分,不仅干扰我的睡眠,还把美梦给惊了。

和以往一样,这家伙时而尖啸,时而大叫,时而陈述,一定又是几个人在玩游戏了,玩得太嗨了。我不能任其自由发展,得把我的愤怒传达给他。我跳下床,猛拍墙壁,把墙壁拍得“嗡嗡”响。

声音果然小多了。

4

早上按时醒了。

我的工作时间,和平时差不多。但是,平时异常顺畅的思维,现在却滞涩了,进入不到写作的状态中,脑子里各种事,杂乱着,纷繁着。夜里那个梦重新泛滥起来,我仔细听隔壁的动静。无论是1908,还是1912,都很安静,都和我这1910 一样的安静。我看一眼时间,七点半了,小女生要上学,妈妈要送她,她们早就离开家了。至于那个制造噪声的老外,有可能还在死睡中。

一晃就到中午了。

我中午不准备出去吃饭了。昨天晚上打包带回了大半份芸豆煮干丝,还有一个包子,可以在微波炉上热一热,将就一顿了。就在我想着午饭的时候,我听到1908响起了细微的声响。女主人回来了。女儿是不是也回来啦?又要做什么好菜呢?她女儿上的是什么学校?怎么不在学校吃午饭?是疫情没有完全结束才回来吃午饭的吗?正如我期望的那样,一会儿,隔壁的菜香味又传来了。炒菜香已经成了隔壁女邻居的标配了,从前我只是馋馋而已,现在是在惦念了。她又在做什么好菜呢?煎、炒、炸?这香味和昨天中午的似有不同。昨天中午的香是鲜香,嫩嫩的,滋味悠长。现在的香有种硬硬的霸道的感觉,有点冲。由于我已经理论上掌握了椒盐海蜇头的烹饪方法,就很想在她面前表演一下了。

出乎预料的是,我刚吃完午饭,就听到敲门声。我心里砰砰狂跳起来,这敲门声一定是隔壁女邻居了。开门一看,果然。

真是让我眼睛一亮,她端着一个漂亮的白瓷盘,盘子里是一小撮金黄色的……菜还是点心?我竟然一时没看出来。在她身边,是她美丽的女儿,天使一样地跟我微笑着。更让我吃惊的是,小天使怀里抱着一瓶酱油。

“做了道菜,你肯定没吃过,也没听说过,送一点你尝尝。”她就像借酱油时一样,随意而自然的口气像个老朋友,“对了,昨天借你的酱油……你那瓶酱油不行,勾兑酱油,日期也久了,不提鲜,我没敢用,替你扔了。今天我去超市采购了,给你捎一瓶酱油,算是还你的。”

在说到酱油的时候,小女生已经把酱油举起来了。我看是电梯广告里的主打产品,宣称是零添加。

我一时凌乱了,不知是先拿酱油,还是先接盘子。女厨娘看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哈哈大笑(有点故意的夸张),脸都笑红了,她把盘子往我下巴上一送,说:“先吃。”

我接过盘子,看她把女儿手里的酱油瓶子又接过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我,眼睛不眨的专注。看样子,如果我不吃,她会一直看着我。她眼睛很美,睫毛长,黑眼珠多,离我不过两尺的距离。我已经闻到油炸香了,也瞥了一眼那道菜,感觉像油条。我再看时,真的是油条。一截一截的油条段子。油条有什么好吃的?截成段子,味道就不一样啦?我心里的疑问瞬间就被她发现了,她自信地说:“吃了再说。”

我只好捏一段油条送到嘴里。哈,原来油条里还有内容,有一团鲜肉馅。鲜肉馅的嫩香和油条的原味相混,特别好吃。

“好吃吧?”

“好吃。”

“材料一定要好——呶,这是你的酱油。”她这才把酱油塞到我的怀里,“慢慢品尝吧。”

她要走了。她腰里还系着围裙,还趿着拖鞋。显然,我也不能邀请她进来坐坐。我只能很俗气地连声道谢。

“顺手的事,谢啥呀,不是邻居吗?远亲不如近邻,以后还要互相关照。我姓孙,叫我小孙好了。我女儿叫小小孙——开个玩笑,她叫美美,美美是小名。”她语速还是那么密集。

她走了。

我送她到走道里,还想再说声谢谢。可谢谢已经说过了,别的话又不知怎么说,只能目送她们母女进了屋。

5

她留下的盘子,我是要还给她的,这倒是给我再次见她找到了合适的借口。

这是一只漂亮的盘子,白瓷细腻而有光泽,手感极佳,像绸缎,造型也朴素,又不失文静和典雅,盘边上有一幅淡淡的墨荷,荷叶下躲着一只小螃蟹。荷和蟹,谐音就是“和谐”的意思。她选这个盘子,也是有特殊用意的吧?邻居相处,就要和谐嘛。

今天是周六。我决定起个大早,去超市,买制作椒盐海蜇头的食材,准备大显身手。

经过大半个上午的忙活后,我把食材准备好了。十点半时,我听到隔壁的开门声。开门声就是信号——立即行动。

我把花生油倒在电磁锅里加热之后,按照程序开始炸海蜇头。鱼茸做得不错,有扯劲有黏性,能均匀地包裹住海蜇头。把鱼茸包裹好的海蜇头朝油锅一放,发出的声音很好听,一种无法言说的鲜香味就喷发了出来。

我把炸好的海蜇头放在白瓷盘子里。

随着海蜇头渐渐堆积起来,香味开始弥漫,且越来越浓。我想,隔壁的小孙、美美母女俩一定也闻到我家散出的香味了。从前一直都是我闻她家的菜香,占她家的便宜。现在也轮到她来羡慕我了——算是我的一点点回馈吧。

我端着做成成品的椒盐海蜇头,敲开小孙家的门。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孙兴奋得脸都红了。美美不等妈妈发话,就接过盘子,放到鼻子上闻,说:“真香!叔叔这是不是糯米条?”

“乱说,怎么会是糯米条呢!”小孙说,“哈哈,看起来真的像稻香村的糯米条啊,当然不是糯米条啦,这个比糯米条瘦长,味道更不一样。尝尝尝尝——这得趁热吃吧?当然当然……动手啦……别站在门空里啊,请进请进!”

我跟着小孙和美美进屋了。

小孙捏一个在嘴里,把盘子从美美手里接过来,让美美也拿一个。

我看到小孙抿着嘴,只有腮帮在动,一边咀嚼,一边品,很投入的样子。我期待她赶快做出评价。

美美的速度比她妈快多了,小嘴巴“叭叽叭叽”几下,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更加脆脆地说:“好吃!”

“不错呀老陈……陈老师,还是叫陈老师顺口些——这是你做的?不要太完美啊。”小孙说着,又拿一个,咬了一半,一边吃一边看着,“里面是什么?海蜇?外面又酥又香,里面脆脆爽爽的,我要学。陈老师别保密啊,教教我。”

“学这个方便的。”我想起厨师给我开的菜谱,大不了也给她抄一份。

“太好了,需要什么材料,告诉我。”

“有纸吗?我写给你吧。”

“好啊好啊,你看,光让你站着了——请坐请坐,来来来!”小孙说着,把盘子随手放到厨灶上。

我这才看一眼她家的摆设。公寓楼的房间结构不用看,千篇一律,都长一个样子,进门的一侧是卫生间,另一则是厨灶台(那盘椒盐海蜇头就放在料理台上),穿过中间两米宽的过道,就是一张大床,床上的被褥很整洁,床边贴墙是一排橱柜,后墙带飘窗的窗户和房间等宽,窗台上有两只红红的大盖柿子,可能取“事事(柿柿)平安”之意吧。窗下是一张小小的写字桌,边上是两个粉色的小沙发。小孙把女儿的书包从沙发上拿到写字桌上,让我坐。我坐下后,夸了她家的整洁,又夸她女儿很乖(此时美美还在灶台那儿吃我送来的椒盐海蜇头)。她应付几句后,就拿来了纸笔。我在写菜谱时,她也坐在另一张沙发上。我感觉到她在观察我。没用多久,我就写好了。她接过菜谱,扫一眼,就夸我不但厨艺好,字也好。

“没想到你也爱做菜,以后我们可以好好交流交流了。”她满心喜悦的样子。

我没说我只会做这一道菜,还是现学的。我夸了她做的油条塞肉好吃。还多此一举地解释说为什么要做椒盐海蜇头,是因为吃了好吃的油条塞肉,盘子总不能留下吧?还盘子时也不能空盘子吧?就做了这道菜了。

她更是哈哈地笑着说:“陈老师你真讲究啊……那以后我也要学着点,有好吃的喊陈老师过来品尝。到时别跟我客气啊。”

这就是要更进一步的交往了。以前是她送我油条塞肉。现在是我还她椒盐海蜇头,浅尝辄止,像是互相试探一样。下一步是“过来”品尝,那就是要大吃大喝了。我脑子里立即就出现了琴瑟和乐的画面,心里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激动。

就在我们说话时,发生了一点小意外,美美不小心,把盘子掉到地上,摔碎了,发出一声脆响,未吃完的椒盐海蜇头和碎瓷片散落一地,像夜空中炸开的礼花。

美美吓得不知所措。

我赶紧说:“好好好,岁岁(碎碎)平安,打扫一下就行了,椒盐海蜇头我还有。”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小孙也顺着我的话说,还拿出手机,对着地上的“礼花”一连拍了几张,调侃道,“真会摔啊,像一朵礼花。”说罢,才找东西打扫。

可她找不到东西来打扫了。她家是有簸箕和扫帚的呀,颜色我都记得,还经常遗忘在走道上,成了走道上的一道风景,怎么用的时候反而不见了呢?我也四下打量,屋里并没有发现我曾见过的簸箕和扫帚。美美还到门外走道上去看了看,又到卫生间看了看,也问她妈妈簸箕和扫帚怎么不见啦?

美美奇怪的表情也代表了我的疑惑。

“你们靠边,我来处理。簸箕和扫帚可能放在走道上被捡垃圾的顺走了。”小孙一副无所谓的口气,“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的。”

小孙拿一块大一点的瓷片,把地上的垃圾归拢成一堆,又小心地捡拾到垃圾袋里。我和美美也一起帮忙。本来很顺畅、自然的聊天,可能因此就要结束了。我觉得意犹未尽,表示要回家再拿来剩下的椒盐海蜇头。小孙把我拦住,说已经尝过,而且也学会怎么做了,不用再拿,想吃,自己可以做。

重新坐下后,小孙说:“刚才摔盘子的声音太大了,会不会影响楼下人家?”

“突然的一声,也许不会有大影响。”我宽慰道,“这幢楼里各种声音都会有的。”

顺着这个话题,我说了隔壁老外经常制造的噪音,抱怨老外简直太不尊重邻居了。小孙叹口气,说住这种房子,实在是避免不了左邻右舍、楼上楼下的互相干扰,只能互相理解、互相提醒、互相尊重了。

谈话到这里,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6

当天夜里,我就有了表现的机会。

1912 室的老外差不多还是在午夜的时候,又开始叽里呱啦地喊叫了。我决定去敲他的门。去的时候,还没忘记找一个盘子,给他拿了点椒盐海蜇头。椒盐海蜇头趁热了好吃。冷了之后口感稍微弱了点。但对一个老外来说,能尝到风味独特的民间小点心,他应该很满足了。

门开处,明亮的灯光下,站着一个西方面孔的人,个子不高,就算是在我国,也只能算是小个子,而且特别的年轻,如果以貌取人的话,我看他也就二十来岁吧,典型的“小鲜肉”。他头上还卡着一副耳机,可能正在和朋友玩视频游戏。他先是一脸懵圈地看着我。我动了下盘子,友好地说:“送点好吃的给你品尝品尝。”

他脸上露出可爱的笑,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什么好吃的?”

“椒盐海蜇头。”

“椒盐海蜇头?我吃我吃!”

他普通话很好。但他没有接过盘子,只是做了个要接盘子的动作,就转身跑两步,拿了一个盘子,把我盘子里的椒盐海蜇头倒到他的盘子里了。让我惊异的是,他的盘子,和小孙家摔碎的那只盘子一模一样。更让我惊异的是,他家卫生间门边,放着一组簸箕和扫帚,也和小孙家丢失不见的簸箕和扫帚一模一样。什么情况?小孙家的东西怎么会到了他家?我脑子凌乱了,同时,又似乎清晰了。当接过他还给我的盘子时,我差点忘掉了重要的话。我继续微笑着,指一下他的耳机,说:“在玩游戏?”

“是啊是啊。”

“声音能不能小一点?”

“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注意,对不起对不起……”他态度非常诚恳,还一连地点头。

我回来以后,1912 室的声音果然小多了。还能感觉到有声音在响,但已经很低微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看来,只要真诚沟通,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和小孙家相同的盘子是怎么回事?小孙送给他的?或是买了相同的盘子?生活中会有这样的巧合?还有簸箕扫帚呢?这回轮到我蒙了,不淡定了,开始胡思乱想了。

7

我好久没有闻到1908 室飘出来的炒菜的鲜香味了——或者这样说更为准确,当我闻不到1908 室飘出的炒菜的鲜香味时,才发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其实也没多久,一周?或两周,也就十天左右的时间吧。因为我的创作正处在关键节点上,太投入太全神贯注了,以至于忽略了周边的一些事情,甚至我也没再见过1908 室的小孙和美美母女俩。能干而大方的单亲母亲小孙和天真可爱的女儿美美,她们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1912 室的那个家伙还在,我还经常会听到他玩游戏的噪音。就是前一天吧,他还在玩一款多人参与的网络视频游戏,他克制而隐忍的大喊大叫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发觉是发生在隔壁。

没有喷香的饭菜味,生活仿佛是另一番的节奏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1908 室的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吉屋招租”,还有一串手机号码。字不怎么样,像是个小学生写的。我才意识到,那对母女搬走了。

我心里怅怅的,空空的。

我还记得小孙说过的话,以后有好吃的会和我分享。她搬到哪里了呢?如果她做一道好吃的菜,会想到我吗?如果她哪天缺酱油了,还会跟邻居借吗?她的邻居,能像我这样对待她吗?我又学做了一道菜,菜名叫“芳邻白玉”,也是一道海鲜,白,是虾球,玉,是海蛏。这道菜不仅做工精细,摆盘也讲究,在“白”和“玉”之间,是清爽的绿色菊花叶,好看又好吃。本来我想好好在她家露一手,和她分享的。可时过境迁,我就是想和她分享,也无从着落了。但是,且慢,“吉屋招租”下面有一串手机号码,是谁的呢?是房东的?是租赁公司的?还是小孙的?我要不要打一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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