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斧柄》诗集中的女神形象及其生态寓意*

2022-11-04 13:14
大众文艺 2022年20期
关键词:盖亚斯奈德诗集

奚 昕

(南京林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37)

美国著名生态诗人加里·斯奈德是“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图书奖”“伯利根诗歌奖”等多个奖项的获得者,他在诗歌创作中期发表了《斧柄》诗集,其中的第二篇章名为“献给盖亚的短歌”,向希腊神话中的大地女神盖亚(Gaia)致敬。

针对《斧柄》的研究,国内外学者一致认为诗集强调了“文化的代际传承”主题。英国学者提姆·迪安早在1991年就出版专著《加里·斯奈德与美国无意识:栖居在大地上》,提出斯奈德诗歌里的女性在文化传承中的角色问题,但是他没有关注其中的女神形象。其他学者主要围绕斯奈德作品中的女神所体现的印第安文化、亚洲文化和生态思想等展开讨论,如:帕特里克·墨菲把斯奈德对女性神祇的青睐归因于诗人“倾向于把大地概念化为女性,并把女人与自然和丰饶联系在一起”,保拉·艾伦认为斯奈德的女神体现了印第安人以“女性定位的世界观”,劳伦斯·库普指出斯奈德的神话诗学受到诗人对缪斯女神的尊崇传统、中国道家“阴阳观”和佛教的宇宙整体论的深刻影响。在国内,斯奈德的女神形象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没有成为斯奈德研究在主题上的资源。“女神远去”被视为自然受难的象征,是斯奈德的佛教轮回观念在神话层面的体现。作为《斧柄》诗集中唯一的女神,盖亚是自然的人格化修辞还是女性特征的神化?神化这些特征是为了阐释女性在文化传承中的角色吗?有关《斧柄》诗集中的女神研究仍然是学界的一个空白。

一、女神的形象

在希腊神话中,盖亚诞生于宇宙起源的初始。著名神话学家让-皮埃尔·韦尔南指出,她是“孕育了一切有密度有形状之物”的“实体”,有着“盈满的、坚实的形式”。然而,千百年来这位大地女神却没有自己的标准像。

在早期希腊人的宇宙观中,盖亚有着宽广的身体,好似“一张被海洋包围的扁平圆盘,山脉位于她的胸部”,上方是呈穹顶状的天空。渐渐地女神的女性特征得到强化,以切合民间对于繁殖崇拜的信仰逻辑,在一个古希腊花瓶上她“被描绘成一个丰乳肥臀的母亲形象,从大地中升起并与之密不可分”。现代一些学者则主张盖亚是“全身为动物体的地母神”,认为这一形象“模糊了人与动物之间的身份界限”,体现了“去人类中心化的女神文化”。不同于上述对盖亚的形体与相貌进行写实性的描绘,斯奈德在《斧柄》诗集中用音义结合的符号“O”表现女神的形象:

O母神盖亚

天云门奶雪

狂风—虚空—太初有道

我跪拜在路边的砾石堆中

这是一首收录在诗集第三篇章的短诗,长长的标题交代了创作的背景:《四00七五,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在内华达州科尔德鬼城北部/白山顶峰暴风雪/休憩一瞥》。“我”用大写的母亲(Mother)一词称呼盖亚,并向其跪拜。开篇的符号“O”可以表示一个英文大写字母O,通常作为对神祷告时使用的感叹词“啊”。

诗集第二篇章“献给盖亚的短歌”组诗中的第十一首将盖亚与她的希腊名字Ge(意指地球)并置,突出她作为地球母神的身份:“深蓝的海宝宝/深蓝色的大海/Ge,盖亚/种子音:‘啊!’”。斯奈德在叹词“啊”(“ah!”)之前加了一个同位词“种子音”(seed syllable)。他在1990年出版的散文集《野性的实践》中介绍了一组用来识别印欧语系“义素”的词,这些词在一万两千年间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他把这些词称为“西方文明的种子”,与佛教和印度教中拥有巨大能量、代表宇宙根本属性的种子音联系起来。可见在这两首诗中,“啊”并不是向神祈祷时用的语气词,而是发自女神盖亚、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声音。符号“O”不仅传神地模仿了女神的声音,而且勾勒了女神的形态。

《四00七五,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三十分》全诗间隔空行,诗人在第二诗行的“天、云、门、奶、雪”五个词之间添加空格,使得整首诗呈现出敦实的扁圆状,与符号“O”一起象征母神的大圆形态。这一符号在北美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和萨满教仪式中随处可见,被认为是“神圣的”。斯奈德潜心研究美国本土文化中的神话和传说,他在《斧柄》诗集的最后一首诗中写道:“我立誓忠诚/立誓忠诚于龟岛/这片土地,/以及居于此地的万物”。“龟岛”一词源自美洲印第安人的创世神话,喻指北美大陆15。女神盖亚的大圆形态可能源自萨满教和北美印第安文化。

“O”形似地球的椭球体形状,是身体—容器这一人类普遍经验的反映。而女性的身体不仅是容纳器官和意识的容器,更是“生命的容器本身”,赋予物质庇护、温暖、滋养和生命的功能使得女性的身体被经验为伟大的容器。二十世纪初荣格在易经、禅宗和道家哲学等“异教思想”中“找到了原初的深层心理学种子”,并在研究中发现原型居于现代人的深层心理结构之中,“激活原型意象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大母神是荣格为人类集体无意识界定的主要原型之一,“神话中的女神是其主要的形象表现”。在《斧柄》诗集中,斯奈德用大圆的容器性象征表现地母神盖亚的女性原型形象,把她的身体塑造为一个无限包容、无比强大的生命能量场。那么诗人为何没有选择希腊神话中的其他母神,譬如赫拉或者库伯勒?盖亚的形象表现了什么主题意义呢?

二、女神的生态寓意

神话之于斯奈德是民族的文化灵魂,“一个民族所认同的基本神话以冰川般的速度移动,但几乎是不可改变的”。神话中的女神原型为他确认自己的文化根脉提供了一种途径。他对盖亚的描摹不拘泥于外表的相似,不同于民间丰乳肥臀的“生育女神像”,而是要表现她的生态智慧。他指出“野性自然(wild nature)与自我以及文化是密不可分的”,而“要解决文明世界和野性(the wild)之间的对立,我们必须首先下决心成为完整的统一体。”盖亚成为这个统一体的神圣的显像,她的大圆形态模塑了地球生物圈的空间整体性。

沿食物链和食物网传递物质与能量的万物共存于地球这一最大的生物圈,这是混沌与有序、规律性与不确定性有机联结的整体,如同一个围绕着环中运动变化的大圆。“吃与被吃”这一“真实世界的游戏”显示出自然的野蛮、残忍和无常,笛卡尔、牛顿和霍布斯等机械论者极其仇视这种“混沌”,“就像仅仅一个世纪前他们的前辈——猎巫检察官对待女巫一样”。但是斯奈德理解生物圈的冷漠艰难,他看到食物作为“礼物”在生灵间交换、传递从而维系个体生命和自然整体活力的神圣性。在《斧柄》诗集中,他盛赞牛吃草这一“草-到-蛋白质”的“神奇转换”,他“心悦于畅想”真菌和甲虫幼体从朽木中“汲取生命”的情景,他肯定自然的阴暗面:“自然有一袋骨头/隐秘地藏于某处。/一整间屋子满是骨头!/……不要被吓到,/她在为你炖锅汤。”饱含温情的生活日常中必然蕴藏着令人厌恶的原始野性,这让斯奈德看到了神话与哲学的契合点。

在希腊神话中,盖亚是万神之母,她既是宙斯的祖母,也创造了反叛宙斯的怪物堤丰。依据法国当代哲学家吕克·费希的神话研究,盖亚通过创造堤丰“赋予宙斯机会去将混沌的力量永久地整合进宇宙秩序”,因为“如果‘秩序的力量’完全胜利的话,世界将会彻底地僵化和缺乏生机”。如果神话中宇宙秩序的建立体现了盖亚的智慧,那么她的大圆形态则充分诠释了斯奈德的“深度生态学”(depth ecology)主张。区别于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的“深层生态学”(deep ecology)理论,斯奈德“喜欢设想一种深度生态学”,主张把生态学研究延伸至自然的阴暗面,把实现人与自然的认同从“发掘人内心的善”这一自我的逐渐扩展中跳脱出来,“把人类放到一个永恒的能量交换的背景下”强调自我“从一开始就是关系中的自我”,指出自我以及文化与野性自然密不可分。吃与被吃所体现的自然野性昭示了生物圈的非二元性,是“世界的本性和最高价值”,是来自盖亚自身的神圣力量。

认识到自然野性的重要性在于,它提供了一个思考自然和人类自身的视角。“自然以其活力而近似于神,以其生气勃勃而近似于我们自身,近似于我们作为人的本质”,于是“在神、物理世界和人类之间,就有一种亲缘关系,一种共自然性”。盖亚统领着“大地家族”,是活着的女神,她“掌握整个大地的网络系统”。人类通过食物和能量的传递与万物结成亲缘关系,加入盖亚的大家族之中。在《斧柄》诗集中斯奈德将人与自然生命和非生命互为喻体,让我们感受到人类与万物的共同体身份:“拖着灰色肚子”的云朵,长着“白色身体棕色头发”的“裸体虫子”,“又小又硬似脚趾头”的石子,“脚趾头似小豌豆”的婴儿,驱车经过的“蚂蚱人”,顶着“蓬松凌乱的头发”“如同一棵蒲公英”的“我”……“野性是我们内在的品质”,它消解了文明与自然、人类与非人类、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对立,“把握准确”野性自然与自我以及文化之间的联系,就是把握住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源头之力,人类及其文化就能在大地家族中繁衍繁荣。这是盖亚的生态智慧给我们带来的启示。

结语

“献给盖亚的短歌”在结构上连接着《斧柄》诗集的第一和第三篇章,象征着盖亚是创建和维护地球生态秩序的核心力量。在形式和内容上,这20首短诗没有各自独立的标题,呈现了熊果树、男孩、梦境等不同的事物和现象。在修辞上,这些诗歌运用拟人手法将动植物都表现为具有生命、意识和灵魂的精灵。熊果树是“使男孩们变灰暗”的“荫凉夫人”,迈入产蛋全盛期的红母鸡“都是‘十七岁’”,啄木鸟叫着仿佛是在说“这!这!这!”……“千姿百态”的万物在“同一生态”下“交融而欢喜”,这种精神视角呼应了有关世界秩序的女神智慧,突显了生态多样性之中的整体统一性。诗人在其中的第5首这样写道:

蟋蟀们柔和的秋日曲调

之于我们,

恰如我们的哼唱之于树木

恰如树木

之于岩石和山丘。

全诗共五行,斯奈德在最后三行之间各插入了一段空行。人们的低吟浅唱,也属于自然之声的乐章,是歌颂生命之主旋律的一部分。诗句之间的空行显示出“我们”、树木、岩石和山丘“在持续时间上的3个等级”,暗示人类在上亿年的自然历史长河中只是匆匆过客。盖亚包容一切的大圆形态,昭示了地球生物圈永恒的动态进程,她的子嗣们在物质与能量的传递中流转不息,蟋蟀、人们、树木、岩石和山丘都是万物在时间中的不同状态。

盖亚不是有关自然的隐喻,她就是大地和自然本身。女神的女性身份并非作为男性气质的反面强加给自然,女神身体的包容性及其神圣野性所蕴含的多元性不是推崇文化原始主义,而是彰显了斯奈德的生态整体主义思想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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