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秀 本刊记者
国家统计局在2022年1月17日发布数据,2021年中国国内生产总值(GDP)为1143670亿元,按不变价格计算,比上年增长8.1%,两年平均增长5.1%,实现“十四五”计划良好开局。为此,2021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2022年的经济增长要“稳字当头、稳中求进”。那么,如何做到“稳增长”?本刊记者就相关问题,专访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当代中国研究所前副所长武力研究员。
“近三年来,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给中国经济带来了很大影响。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持续性会这么长,直到今天,仍不敢放开。所以,中国施行动态清零的疫情政策使得我们的流通领域、内循环受到很大影响。而且,现在中国第三产业的比重已经超过50%,服务、贸易、流通、消费都受到很大影响,使整个经济增长速度下滑。同时,自2018年以来,美国对中国发动的‘贸易战’,并进一步扩展到‘科技战’,或多或少对中国经济产生了一定影响。”武力说,如今,很多地方的小实体店、饭店等关了不少,因为大家不敢去消费。现在不仅是经济下行,小微企业和个体经济也困难。由于整体经济增长呈下行态势后,人们对未来的预期不好,导致不敢放手消费,尤其是贷款消费,因此产业受到很大影响,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房地产调控。新世纪的前十多年,房地产是中国经济发展重要的支柱产业,不仅拉动了投资和消费,也是地方财政的重要来源,支持了城市基础设施建设,但是它对居民储蓄的吸取和对其他消费的挤出,不仅导致了中国居民的大部分财富变成了房地产,中国已经由过去的居民高储蓄率国家变成了低储蓄率国家。这些年,房地产价格不断攀升,大大超过了它的实际需求,是因为三个方面的力量在起作用:一是房地产企业出于赢利目的;二是地方政府出于“土地财政”目的;三是社会游资出于保值和投资目的。由于这三股力量的推动,十几年来,中央政府一直要稳房价,但是效果都不明显。特别是进入新时代以来,由于“三期叠加”,需要“稳中求进”,明明知道房地产“炒作”因素越来越大,并且高房价已经阻碍了实体经济的发展,但是中央政府也不敢主动挤泡沫、平抑虚高的房价,只是希望“用时间换空间”,随着经济发展慢慢消化这些泡沫。而房地产企业、地方政府、银行和已经投资于房地产的居民(有些还是贷款)更是不愿意,而这四个部分,实际上已经成为左右市场的主体。这就是为什么当经济下行的情况下,是经济增长必须要保证一定速度时,政府是不可能“雪上加霜”,再去引爆房地产泡沫的,甚至必要时还要救一下,不能让它下滑引发金融风险以及连带地方财政出现危机。
武力表示,第三产业受到疫情的影响只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房地产下滑。其主因是,20年来的房地产投资收益大大超过实体经济和居民收入增长速度,是一种既吃掉此前多年来居民的储蓄,又预支了居民未来的收入(房贷),并且已经在两个方面没有空间了。但是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带来的实体经济投资风险和社会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而这些人又缺乏有效投资渠道来保值增值,资本和社会游资继续进入房地产是市场经济下必然结果。虽然地方政府出于财政目的并且也不需要对全国宏观经济负责,愿意放任市场。但是中央政府却不能不考虑整个宏观经济和可持续发展,不得不对房地产进行调控,但是“投鼠忌器”,对力度和时机的把握并不容易。房价上涨过快,泡沫要破,会对整个经济增长和稳定产生负面作用。但是采取行政手段快速挤压房地产价格泡沫,不仅房地产业承受不了这种冲击,银行业也承受不住冲击,肯定经济就不稳定。因此,政府在调控力度和时机的把握上既要有决心,又要灵活、精准,因时、因地制宜,“一张一弛”。
“一个国家的发展,经济发展是主要动力,没有经济的发展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经济问题不解决,其他的矛盾就会爆发出来。经济稳增长,可以让发展基础更稳固,更好地保障民生。”武力说,因此,稳增长实质就是要坚持扩大内需、稳定外需,大力发展实体经济,努力克服各种不稳定、不确定因素的影响,及时解决相关问题,保持经济平稳运行。而中央提出的“稳增长”,实质就是今后的工作要“稳”字当头,全方位多渠道促进经济“稳中求进”。
武力进一步解释称,2012年以后,我国就进入了经济新常态,意思是说,传统的发展方式、传统的经济结构再去迅速扩张已经不可能。它有三大标志。第一,很多传统产业产能过剩,如钢铁、建材、基本日用消费品等。第二,人口红利没有了。2010年中国劳动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重达到顶峰,随后下降,其表现是出现“民工荒”,长三角、珠三角等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有招不够工人的现象。第三,对环境生态的污染和破坏已经达到降低人民生活品质的程度,不能再持续下去。所以,必须进行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供给侧的改革的实质是产业结构优化升级。
中国的产业结构必须优化升级,才能保证经济可持续发展。新时代之前的30多年,我们通过改革开放,经济发展速度大大超过了日本当年的“十年倍增计划”。但是进入新时代以后,我们的经济基数已经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经济的外延型扩张(包括企业数量),已经达到顶点,经济再发展,人均收入再增长一倍,显然靠现在产业水平的量的扩张已经不可能,不仅物质资源和环境不能承受,就是人力也不够。而且需求端也饱和了,同样的产能不可能再扩大一倍。因此,只能走高质量发展新路,通过产业结构优化升级,提高企业经济效益,这就是新时代以来中央反复强调的新发展理念和大力推进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
但是,供给侧改革不是那么容易的,很多发展中国家都过不去这个坎。在世界的工业化过程中,真正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只有十几个国家,而且这些早期进入发达国家行列的国家都是经历过严重经济危机和战争来实现产业结构升级的,除了我国周边的韩国、新加坡,还有台湾地区,是在特殊的条件和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所谓的“拉美陷阱”、“中等收入陷阱”,都说明一个国家的产业结构升级转型并不那么容易。
制约产业升级转型的第一个因素是“资本沉没”。产业优化升级转型过程中“资本沉没”是不可避免的。原有的企业要去产能、技术升级、扩大规模,于是破产、兼并、重组就是必然手段,于是许多资本(包括专用设备),就没有了。 “资本沉没”说是企业所有者的损失,但实际上也是社会财富和生产能力的损失,资本家不愿意,国有资本的所有者政府也不愿意(国有企业只能保值增值,不能做小做没)。在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产业结构的优化升级就是靠经济竞争、向外国转嫁过剩产能,甚至周期性的经济危机。经济危机来了,只能硬挺,该倒闭就倒闭,该破产就破产,资本没了就没了。昨天的资本家,今天可能变得一无所有。而在资本主义发展中国家,资本家和权贵不能将“资本沉没”的损失转嫁到别国,只能转嫁在本国人民身上,从而造成经济停滞和社会动乱。
制约产业结构优化升级的第二个因素是原有就业岗位和人力资本“沉没”。很多人在传统产业里面就业,现在传统产业要转型升级,变成新的产业、新的技术或新业态,这些人怎么办?需要再学习或再就业。对年轻人还问题不大,但岁数大的怎么办?比如,40岁、50岁以上的人怎么办?原来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企业,对技能要求不高,对文化水平要求不高,但是现在要搞高科技,他们难以适应。所以,这些人就面临着失业和再就业问题,这些年“灵活就业”大幅度增加,快递和外卖就业人数大幅度增加,都反映了这种状况。原有“人力资本”的沉没和再就业困难,必然会使居民收入差距扩大,并导致社会矛盾的紧张,这也增加了社会治理成本。
产业结构升级越快,被抛出的劳动者群体就越多。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发达国家因经济深度调整,出现了动荡和逆全球化、民族主义思潮。好在中国有着乡村这个劳动力蓄水池、第三产业上处于成长扩张阶段和“脱贫攻坚”兜底,这个矛盾尚不突出。
武力认为,在未来经济发展和实现2035年目标的过程中,挑战和机遇并存。从宏观角度来说,有两个挑战:一是国内。国内产业结构优化升级,是最根本的。如果做不到,我们的现代化目标就实现不了,必须在世界产业链中,由中低端产业上升为中高端产业。因为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们才能解决资源、环境对经济发展制约问题,才能解决我们经济绿色发展、可持续发展问题,才能提高和改善人民生活,才能提高国际竞争力,才能充分利用国际市场和国际资源。二是国际环境。从长期来看,美国对中国的打压,对中国的遏制不仅不可避免,反而存在长期化趋势。但是,我们也有机遇,机遇就在于我们有三大优势。第一,制度优势。中国的国情导致党的全面领导是实实在在的。党的性质和宗旨很明确,就是为人民谋幸福,为国家谋富强。经过70多年的历练,中国共产党国家治理能力大幅度提高,越来越趋于成熟。例如,就经济方面来说,在处理政府与市场关系、中央与地方关系、城市与乡村关系、先富后富与共同富裕的关系,都形成了一整套符合中国国情和社会发展趋势的理论、方法和步骤。同时,党自身的组织性、纪律性和凝聚力,党的社会动员能力都非常强,全党一致,全国一致,这是其他国家做不到,这是中国共产党的能力,也是中国的最大的政治优势和制度优势。第二,中国地域辽阔、经济规模大、劳动力丰富,中国的工业门类齐全,所有制结构包容性强,因此不仅具备内循环的条件,结构调整回旋余地大,经济韧性强,而且创新发展的空间也大。第三,文化优势。中华民族的文化优势是几千年形成的优秀传统文化和现代社会主义文化共同组成的。一是勤劳。不管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不论是劳动力丰富国家还是稀缺国家,都没有中国的劳动参与率高。尤其是妇女的流动参与率高,而且随着脑力劳动的比重越来越高,妇女参与率还在提高。中国就业者不仅劳动时间长,很多都是“白加黑”或者“5加2”,这种延长劳动时间,不仅在企业、在个体经济中,在政府部门和高校教师中,也是普遍存在的。二是学习能力强。重视教育是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在今天更是无以复加。我国在教育方面的投入,不能仅看政府的财政投入,最重要的是家庭对教育的投入特别大,从幼儿园就开始投入,到高等教育阶段,如果对国内的教育水平不满意或需求更好的教育,就会倾尽所有支持孩子出国留学,充分利用国外的教育资源。这种家庭对教育的投入,使得中国人力资本的增值幅度大大高于人均收入水平,这是中国未来发展的一个很大优势。学习能力强了,对科技革命、产业升级和社会变革的主动性和应变能力也就自然高了。
那么,从哪些方面入手可以经济稳增长?
对此,武力表示,可以从以下三方面稳增长。一是科技创新推动新兴产业快速发展;二是增加乡村振兴投入和加快推进农业现代化;三是扩大基本建设和环境保护的有效投资,补上短板。新兴产业的发展不仅能在中国增加供给、形成新的需求和增加就业,同时也有利于提高我国出口能力,提高竞争能力,充分利用国际市场和国际资源。在这三方面中,科技创新是最重要的,核心在于加快新兴产业发展,其他两个方面作用各有不同,乡村振兴和农业现代化的作用是长期的“慢功夫”,但却是扩大内需、畅通内循环的关键环节之一,需要持续发力,久久为功;而扩大基本建设和环境保护的有效投资,则属于见效快的办法,而且也可直接地、普惠性地改善人民群众的生活质量,增加人民群众的“获得感”,同时也会直接改善投资环境和经济发展的条件。
因此,如何充分发挥政府在发展方式转变和科技创新中的助推作用,为企业转型和科技创新提供良好的环境、充沛的资金和广阔的市场,就成为中国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和担当,也是政府实现2025年、2035年、2049年发展目标的题中应有之义。中国改革开放44年所取得的巨大积极成就,武力认为,其中最重要的经验是比较好地同时发挥了政府和市场的作用,即政府与市场“双轮驱动”经济发展,从而实现了经济高速发展和社会长期稳定两大奇迹。
从生产力角度来看,经济发展的实质是通过科技进步、产业结构的转换和升级,来实现物质产品的数量、品种、品质的增加和提高,以及以此为基础的人民收入的增加和生活品质的改善。而对发展中国家来说,经济发展则意味着工业化,以及与之相随的市场化、城市化以及国际化。就中国的工业化来说,这里面包含着两个内容:一是从以传统的农业为基础和主体的产业结构转向以现代工业为基础和主体的产业结构,这个目标已经基本实现了;二是在工业化的过程中工业内部结构的优化和升级,即由劳动密集型为主的结构向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结构的转变,这个目标还没有实现,今天进行的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新型工业化以及建设创新型国家,都是在向着这个目标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