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璇
(上海师范大学旅游学院,上海 200234)
2014 年春节前,我有机会读到《旅游学纵横:学界五人对话录》(以下称为“原书”),便以随笔的形式记录下了读书的一些收获,并得以在南开大学李想主办的“绿柚智识”微信公众号上发出。原来“学界五人”相约五年再聚的“对话”,直到2021 年初,《旅游学纵横:学界五人对话录(续)》(以下称为“续书”)纸质版成书才得以付梓,让读者终于可以完整地细嚼慢咽这本续作。
作为晚辈,我对五位师长充满敬意且习惯性地称其为“老师”,但基于平等互望的学术评议视角,对书中所提及的老师们均将直呼其名。翻开续书,我最关切的是,2018 年时五人的“华山论剑”,相比2013 年,是否产生了新知新念新见,是否把论剑推向了新的高度和水平?对话者如何在“和而不同”中碰撞出和谐共生的火花?因此,本文重在关注续书相比于原书的拔高、纵深、开拓之处,同时关注对话者在何处“不同”,又如何“聚合”,形成更进一步的、螺旋式上升的“共识”,这也是为了纪念和呼应徐菊凤(2014)对原书的书评“共识的起点”之题。本文将目光投向对话者在论战后形成合力的地方,分教学、科研两大主题,在两大主题下又从问题和出路两方面梳理书中论断,这也是旅游学界的师生们最关心的问题。在对话者言论未及之处,我也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也许属于胡言乱语,也可理解为被对话者引发的“头脑风暴”,想象自己也身处讨论之中,感受风云激荡而时有共鸣的唇枪舌剑。
中国旅游教育的核心问题是什么?谢彦君坦陈,“旅游管理专业的人才培养这个问题”是大家话语最难衔接的一个问题(p.204)。对一个在600 多所本科院校、1000 多所高职高专院校开设的专业来说(p.10),国内旅游管理专业在“办学理念、思想、策略、方案、教材、师资等各个环节上”的问题已很严峻。在教育部提出“以本为本”(以本科为本)的今天,对话者指出的本专业教育问题到底集中在哪些方面?
1.1.1 学科知识体系不成熟,教材建设乏力
学科知识体系是困扰旅游学科的老问题,原书中曾以大量篇幅探讨过。专业核心课程建设没有走向成熟,对共核性知识认识不统一,课程开设随意,教材建设紊乱,“教材看不得”,没有生成“真知识”。这样的“知识生产”,阻碍“知识传播”,导致整个学科的“教育体系混乱低效”,已成为国内旅游教育的通病(p.26~p.27,p.178)。
教材是“确立专业知识的基点”,但相当多的旅游管理专业课程要么不用教材,要么乱用教材,基本结论存在常识和逻辑错误的教材比比皆是,出版社的急功近利和教材作为职称晋升成果的认定又助长了教材泛滥的现象,偏离了教育宗旨(p.32,p35~p.36)。
1.1.2 缺乏真正适合大学课堂的教学方式,把以引导创新和批判思维为主的教育,上成知识灌输式教育
保继刚有个很形象的把“大一”上成“高四”的比喻,其现象直指教师自身的问题。以教材建设乏力这个问题为例:难道接受了博士教育的老师还不能区分教材的优劣,形成自己所授课程的基本体系和条理吗?对话者对教师教学这一问题的看法似乎莫衷一是,其实也可以归纳出趋于一致的结论。保继刚认为“真正讲好课的老师,都是科研不差的人”,其他则是“依赖于技巧”和“抖包袱”的表演;马波也指出科研与教学相辅相成,不能对立;谢彦君虽然认为教师很难同时“创新”和“传播”知识,但他与肖洪根的观点一致,即在教材和课程设置合理的基础上,仅靠教学岗教师用好的教学法把知识“传播”出去亦可行。但因为教材建设乏力这个问题的现实存在,教师必须由懂科研、会激发学员“探索性/批判性思维”的教授(professor)而非单纯教学岗的教师(teacher)来担任(p.22~p.27)。这本身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能解决教材建设乏力的问题,缺乏真正适合大学课堂的教学方式问题的解决完全取决于教师的“良心”和能力。说“良心”,是因为现有教师考评晋升体系并不与教学水平和投入精力挂钩。而能力问题,则源于最早专业教师来源五花八门和职业门槛低,以及教师本身“教育水平参差不齐”,他们“在治学方式、授课方式等方面”“需要有质的提升”,否则就不可能培养学生提出和解决问题的能力(p.28~p.29)。
1.1.3 旅游教育的分层分类办学理念和实践受到学科、体制、社会与就业生态的多重钳制
国内的旅游本科教育处于“上不能顶天,下不能落地”的状态——“向上没有到达知识生产的层面,向下又没有满足旅游行业的需求”(p.23)。续书对旅游教育办学的论述,大致有一个纵向历史轴——旅游学科在国内的发展,和两个横向参照系——一是境外同类专业,二是国内其他成熟专业。
从纵向历史轴来看,“全国高校培养目标同质化”、专科学校急于升本(p.27)而忽略了高职高专在人才培养类型上的差别,导致“很多教育方向上的错误”(p.28),这是其一。大学体制对旅游专业最大的制约在于一二级学科的分类:在本科成为一级学科大类时,研究生学位点却放在了工商管理之下,国家层面(教育部)“明确引导要以研究生教育所依循的一级学科设置院系”,割裂了人才培养(本科教育)和科学研究(研究生教育)这两个层次的统一(p.196),导致独立旅游学院乃至系科建制的萎缩,在大学内的资源分配上也处于劣势,这是其二(p.198)。以就业率为导向的政府干预和大学内外部的学校评价制度,也左右着旅游专业的发展,这是其三(p.195~p.197)。当然,第三个问题不仅制约着旅游专业,也影响着大学所有专业的发展。但是旅游专业的尴尬在于校企就业之间的脱节,“全国旅游专业在旅游行业中的就业率不足20%”,国内旅游行业的薪资吸引力弱,该专业在全国层面的顶层设计没有得到“整体性优化”,旅游专业存在的合法性受到质疑,这是其四(p.200~p.209)。
从境外同类专业的横向参照系来看,“本科层面的旅游教育,更接近于素质教育”,“创造力教育、创新能力培养、启发式教育比较普遍”。顶尖院校“不会过多开设针对行业技能进行培训的课程”,而在课程体系里设置诸如“无国界的世界”等课程,“注重传授知识、引发思考、探求真理”(p.20)。从国内其他成熟专业的横向参照系来看,社会学等专业的本科教学,较好地“坚持了知识本身的系统性,并以这种系统性来培养学生的批判意识、联想能力以及科学精神”(p.30),它们因其本身在知识体系中的地位确立其合法性,没有“明确对应的就业市场”(p.200)。与之相比,学科本身的知识系统性不足和我国本科办学过于强调行业技能的教育理念,遏制了国内旅游教育的发展。
1.2.1 进行高水平的教材建设是“以本为本”的现实进路
对话者将“以本为本”进一步扩展理解为“以学科的本源为本”和“以人为本”,在这里,也不妨理解为“以书本为本”,即以涵盖知识导向、相关知识体系化、具备一定研究话语权的学者写作的权威教材为本,作为学科知识传播的起点(p.36,p.85)。国内谢彦君(2015)的《基础旅游学》和保继刚(2012)的《旅游地理学》、国外的(Charles et al.,2011)等作为优秀教材范本被提及(p177),但对话者并未就教材泛滥的原因再提解决方案。或许可以参照西湖大学职称评价的模式(成立终身教授评议委员会,找国际小同行要评价信),中文教材的评价模式为寻找国内小同行要评价信(“同行评价”,p.76),或由权威的学术委员会推荐(参考王宁提及的国外行业协会推荐评奖法,p.43),由其判定这些教材是否属于“被传承的体系化知识”,是否“达成了共识的知识载体”(p.50~p.51)。这样,无功用性、科学性的教材会被淘汰,经典教材和专著也可以被纳入高层次院校的考评体系,大学能够更好地完成“人才培养”的使命(p.176)。当然,国内这样的评价模式很容易产生“人情干扰”、评委个人底线差异化、评委“滥用学术权力”“学术权力功利化”(p.41~p.42)等诸多问题,这就对行政管理和评委的学术道德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但相信随着学术权力“更多地体现为责任与义务”,这类评审会更好地体现“知识在行动”(p.49),趋于公正。
教材的使用,仍应由专业的学术委员会进行审核。事实上,教学大纲(syllabus)在境外“是由小范围专家事先讨论草拟,再由专业委员会讨论通过的”(p.20)。而国内的教学大纲中一般要求明确教材,并细化规定到每节课的教学目标和教材内容,可以避免教师在课堂上随意授课。国内高校虽然也都要求提交教学大纲,更多是形式大于内容,从未听说过哪个学校按照教学大纲来检查教材及教学内容的实施情况,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学的教学规范性远不如中学。在教材的建设和使用上,还有一种可能的方式是,参照国外同类型的课程体系,借用国外的一些经典教材为我所用。
提高通过教材晋升职称的质量评价底线和教材使用门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教材出版泛滥和不良教材被广泛使用的现状。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也将鼓励真正有水平的教师花精力去撰写教材,或能使得适合不同层次院校和培养方案的优质教材脱颖而出。王宁还提到社会学教材每五年一次的更新(p.16),吐故纳新非常重要,而这首先要建立在本专业有经典教材可更新的基础上。
1.2.2 以教材为蓝本组织教学过程,改变教师培养理念和教学方式
“教师和教材是教育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教学之本;英美等国外大学,还“依靠教学法解决了旅游学科不成熟带来的大部分问题”(p.31)。推动课程建设和教材建设走向成熟,首先能让不善于创新知识的教师也能基本胜任一门课(p.26)。在好教材的“滋养”下,原来专业水平不高但用心备课的教师,也能在教学过程中逐渐成长起来,避免经过10 年、20 年“还没有成功转型”(p.32)的窘境。以我自己为例,本科毕业后我便很少接触管理学,但当前两年需要我教授“管理学”平台课程时,捡起管理学还是相对容易的。因为我们采用了罗宾斯等(2017)编撰的经典管理学教材,教材本身有体系化、科学化的追求,在吃透教材的基础上,可以比较轻松地把握课程脉络。虽然经典教材也存在诸多问题,但相比于采用其他胡乱拼凑教材(国内管理学仍然存在这类教材)和没有规范教材的课程,主讲教师对这类课程的信心和能力提升更为明显。
国外(社会学)教育非常注重培养学生提出问题、收集资料和解决问题的能力(p.16~p.17),对话者也普遍指出目前我国的教育,在培养学生创新和批判能力方面可能处于失能状态。大学的重大责任之一“就是怎样把应试教育的学习方式改变为创造型学习和独立型学习的方式”(p.13)。但对话者似乎并未提及如何通过教学理念和方式的调整来进行改变。在一线实践中,我发现学生的批判能力需要通过大量作业来培养,其中老师对作业的批判和点评至关重要,因为我们的学生太习惯“高四”模式,而不习惯无标准答案和被批判(而非批评)。这就需要老师大量批改阅读学生的作业,并从中归类分析,做到“因材施教,因势利导”,使学生理解正确的学习路径,理解什么是正确的批判,学会利用资料、经过体系化论证来进行批判和思考。这不仅对老师的水平,而且对其精力和时间提出了很高要求。中国常见的大学教师教书模式是对着大课堂讲PPT——如今这完全可以通过共享课堂视频(比如慕课)做到,教师其实失去了真正“教会学生学习”的存在意义。事实上,教师很少需要讲授能够通过百度、谷歌搜索到的“知识”,只要教会学生查资料、整理和消化资料的方法,他们都可以自学。学生要学习的是思维和方法,而这些需要通过具体“任务”和翔实“反馈”才能真正领会。
美国大学的课程,一周做一次作业(包括作业、演示、测试、讨论、论文等)和自学大量材料是常态,对学生作业要求高而多,教师学生都是“工作狂”。相比较而言,国内的大学(至少就本专业而言)大多读得太轻松了,高等教育的水平由此拉开巨大差距也毫不奇怪。要把学生从“高中”的“听讲”模式切换为“自学”“自做”和对比点评“改进自身问题”的“大学”学习模式,对学生也提出了很高要求。但我认同保继刚所说,“尽管很难,但这样下来会有一些改变”。也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提高优秀学生的比例”(p.15)。
1.2.3 明晰各层次办学定位和性质,从学理和行业两大视角确立专业地位
旅游教育和学科的突出问题主要集中在综合性大学而非高职和专科学校。通过前述纵横对比可见,从知识体系和行业就业两方面都可以确定一个专业在高等教育中的地位。虽说社会学办学不受就业导向的制约,但我还是特别想了解社会学这种强学理性学科的就业状况,可惜王宁并未提及社会学专业本、研的就业去向。于是我向本校的社会学老师大致了解了一下,得到非常有趣的反馈:用人单位非常欢迎社会学的学生,社会学专业学生在应聘企事业单位管理岗位时“秒杀”管理学专业学生,因为社会学专业学生既懂定量,又能做田野,还会写分析报告,研究和写作能力超强,考公务员更是“碾压”其他人——这绝对得益于社会学专业训练带来的“学科思维”。类似的话语,我早年也听地理系的毕业生说过,无论他们后来从事什么工作,都感激“学科思维”带给他们的巨大优势。可见,学理逻辑、知识体系和知识导向办学,是本科教育的基础,否则就把“教育”矮化为了“培训”(p.195)。
我曾在中国旅游教育年会上听马波讲“高等旅游教育研究的钻石模型”,他将旅游教育研究分为经验性、抽象性、功利主义、理性主义四大类型,并由此区分了哲学性、政策性、职业性、专业性四大象限的教育,非常适合用于指导、优化全国层面旅游专业课程的“顶层设计”。大学规范力、产业拉动力、教育对产业的贡献力、产业对教育的投入力和知识溢出力的“五力”决定着综合性大学中“旅游教育的走向”(p.196)。顺着对话者的讨论思路,哲学性的课程设置可以是逻辑学、社会研究方法这样的一些通识类、工具性必修课程。从横向经验来看,只要我们把学科的知识构成夯实了,学科核心思维建设好了,学生就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但旅游专业的核心知识基础究竟是什么呢?王宁提出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观点:构建一个“制造快乐”的大类,把休闲、娱乐、体育等都纳入到“大旅游”的框架中去,这不仅关切到知识体系,也扩大了学生的就业面。在这个大类下面,可以再探讨“本专业领域的知识竞争力”(p.202~p.203)。那么,大学(不包括研究生)到底应该培养“更为专业化、职业化的人才”,还是“适应面更广的人才”?从对话者的讨论中基本可以理出两条路径:洛桑的职业化、窄化路径vs.素质教育、宽化路径。前者用于培养专门化、专业化、专职化的学生,后者培养具有批判精神、创新能力、解决问题能力的学生(p.24~p.27,p.212),但针对最尴尬的“应用性本科院校”,对话者并没有提出很好的方案。应用性本科院校的旅游专业可以共同努力的方向可能包括:通过学科建设构建“职业”、创造职业门槛(p.206~p.207),依托产业提高人才培养质量(p.210),加强校企联合、加强大学与行业大会及教育协会的合作(p.205)等。请业内成功人士引导学生进行职业规划也是一条切实的路径。
至于国内酒店等行业养不起高端人才,引起人才流失的问题,只能交给市场解决。现在一些用人单位也采取当初谢彦君根据学生学历设定入职工资的方案。如果酒店留不住毕业生,而毕业生又能有更好的选择权和更强的能力去适应其他工作,那是否也可以说明我们的素质化人才培养是成功的?此外,大旅游内的各专业是否有可能形成像会计、统计等专业性、技能性较强的应用专业一样的就业门槛,也值得商榷,这一探讨可能解决旅游教育中的学理(知识导向)和行业(技能导向)应以何者为重的问题。
中国旅游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对话者总结其症结大致如下。
2.1.1 从集体层面来看,缺乏在本体论上对知识学理化、体系化的追求,没有强大的学科假设,学科的理论产出贡献弱
国内旅游学术共同体缺乏在“理论范式创新上的自觉”,学者个人的科学研究缺乏“在理论特色方面的自觉”,是“集体自觉”和“个体自觉”的双缺位(p.70)。现有量化考评下逐渐形成的学术生态,使得个体“过分热衷于发表SSCI 期刊论文,做短平快的重复性/ 验证性(replicational)研究,知识贡献与理论突破甚为堪忧”(p.71)。这些“自发的细小和分散化的研究”“没有服从一个总的理论立场或方向”,缺乏建立新的理论学派和学说体系的动力;“没有按照一个总的学派立场来安排和串联各项细小的研究活动,学科发展就会出现创新不足”,“新的理论流派就难以成型”(p.69)。这种集体的理论自觉缺乏,妨碍了“旅游学科的理论品格和学科品牌”的树立。
对比传统学科,旅游学科缺乏基本的假设体系(p.63)。目前的学术共同体往往由“学缘关系形成”,或以教育层次区分(p.160),或“以研究领域为界别”(p.70),而不是以学统、学派来划分。“只有学术共同体成员认同、遵从某种基本假设”(p.64),具体细致的研究工作才有可能“培育起以知识观来构建学科共同体甚至理论范式共同体的学术氛围”(p.160)。没有强大的学科假设是“旅游理论化的最根本的问题”,但更棘手的是,由于集体理论自觉的缺乏,“假设匮乏并未成为学科普遍的焦虑”(p.64~p.65)。
从学科贡献来看,向内,国内旅游学科本身的知识贡献被总结为四大领域的“旅游知识创新”,即王宁(1999)的本真性,保继刚、左冰(2012)的旅游吸引物权,张凌云(2009)的非惯常环境和谢彦君(2015)的旅游体验(p.157),但这些知识创新是否可能再向上衍生,为形成学统、学派服务?向外,旅游对其他学科的知识外溢远远少于知识吸收(p.154~p.155)。这对于一个发展了40 年、拥有庞大的专业开办数量和师生规模的学科来说,实在不算一个好成绩。在讨论代际转换和学术传承(p.46~p.53)时,保继刚完整地顺着历史链条把代际划分梳理了一遍,待论及“知识生产”时,王宁指出了代际演化和学科发展的关系体现了逻辑和历史的统一(p.73~p.74)。学术脉络不仅依靠代际的更迭,其内在逻辑是学术观点、理论范式的传承和转换,失去了知识创新逻辑的联系,仅有历史轴上的代际转换,对推动学科发展的贡献微弱。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是必然的,否则爱因斯坦的儿子或学生对物理学的贡献都该强过爱因斯坦。如果旅游学术共同体没有对范式革命的追求,只看重“范式内的精致化”研究而没有“范式创新”(p.69~p.70),纵然有再多的SSCI 论文,旅游学科可能也只是表面繁荣,难有实质发展。
2.1.2 从个体层面来看,学者不具备及时把现象概念化和理论化的能力
不能把现象概念化、理论化(p.19),是个体理论自觉缺乏的具体原因。“中国学者对于研究使命的理解,很少能上升到贡献理论这个层面”(p.18)。去除“学术行政化”等考评体制方面的原因(集中在p.69~p.86),仅就造成此种“学术生态”(p.69)的个人原因而论,一方面,学者对科研的“工具性”超过了“自目的性”,对发文的功利化追求“与原本应该自由奔放、满足好奇心的科学精神”格格不入,极大地“阻碍了科学研究与学科本身的原生态发展”(p.71)。另一方面,许多碎片化的研究常“停留在对单一事实描述的水平上”,“对于具体问题的分析解释缺乏足够的知识体系和网络”(p.84)。知识概念化须在“抽象和概括”的基础上提出“增量知识”(p.102),但学者不知道如何使研究“走向理论化”(p.99),不能把“经验的、描述性的常识知识”上升为科学所追求的、对现象进行高度概括的“概念化的知识”,没有去关注“现象背后隐藏的规律(理论)”(p.18)。因为从现实问题中提炼理论的能力差,行文著书不能实现谢彦君所倡导的从现象到理论的“惊险一跳”(p.161),个人便没有能力进行“范式创新”。
2.1.3 不能摆正知识的体用关系,处理不好唯真与唯用、科学和技术的关系
关于何为“理论研究”,“建议对策”“政府决策咨询”等为何不属于“理论研究”,是该speak to truth 还是speak to power 等基本命题,原书中用较大篇幅论述过。之所以续书中有关于真理vs.权力、理论vs.应用、科学vs.技术、价值中立(科学知识)vs.价值载入(实践对策)、科学知识创新vs.科学技术服务/科学知识应用等话题(p.86~p.96)的论述,可能一是因为学界存在大量对“把论文写在中国大地上”和“SCI 或SSCI 阻碍了中国科学的发展”等观点的误读;二是因为部分“有学术话语权的人”会把“学术带偏”,尤其是时至今日,仍“有人把规划当研究,用社会影响来代替学术贡献”。唯真和唯用的议题,部分还体现在“学术权力”(p.41~p.54)上,如何正确运用学术权力,也涉及“为真理和科学而战”还是“为权力和利益而战”的问题。需要指出的是,价值论知识“具有伦理属性和对策功能,直接为实践服务”,“实践对策”均有价值载入,但它们并非科学“所探讨的本体论知识”(p.87)。
2.1.4 对中国特殊性的研究不能上升为普遍性,学者在本土化与国际化之间艰难求生
关于本土与国际旅游研究对比的问题主要集中在“外观与内视”(p.109~p.135,p.153~p.158)、“学术输出的本体与文化问题”(p.136~p.152)和“本土化与国际化之辨”(p.213~p.231)部分,但在“代际转换”“学术生态”“知识共同体”等部分和讨论旅游学术成果的发表等问题时,亦有所提及,属续书热议的主题。
保继刚首先仍以历史轴划分了研究中国旅游的境外学者的“代际”,比较了不同类型学者的研究方式和内容;之后对话者又对华人学者的研究特点做出了总结。这两类学者被批判的地方在于:早期境外人类学学者的研究成果常被指为游览附属品/随笔,缺乏通则性的理论贡献;而华人学者多定量研究的传统被指为重复性积累,理论贡献显示度小。保继刚等对(研究中国旅游的)国外学者的论文分析也显示了他们在“理论建构”上的贡献最少,而多“引介应用”和“理论检验”(p.134),并就此总结了现实需求、认知差异和可进入性三方面的原因。这应该也和个体缺少概念化能力和范式化追求不无关系,第一代华人学者更因为语言和概念化能力不占优势,唯有提高方法的技术门槛才是现实的研究策略。
在学术输出的障碍上,我对肖洪根所说的中英文在“思维方式、话语体系”等方面差异造成的“语言表达不对应”深有同感。即使是同一概念,中英双方指代的也未必是相同事物。另外,从其他学科中“拿来主义”盛行的问题也比较严重。用中国案例验证西方理论同样盛行,它们都没有从中国的“独特性”上去提取“普遍性”的理论。可以预见,不上升到一个更普遍的框架下研究中国,站在中国的视角而非世界的视角下研究中国,投送英文期刊的拒稿率会越来越高(p.144)。
中国学者挣扎的除了更侧重于SSCI 的考评体系,还有中英文的“二元知识参照系”,即中英文成果之间“你的世界我不懂”的绩效衡量。一方面,对以中文为主要媒介发表成果的学者来说,判断中文研究成果是否属于“世界级的贡献”存在难度。另一方面,在海外接受博士训练、以英文完成博士论文写作的博士回国后面临“水土不服”,想扩大在中文世界的学术影响,可发表无门的现象并不少见。
2.2.1 以理论观点培养学术流派,构建旅游学的假设体系,向内达到理论自洽充盈,向外产生知识溢出
学科要达到成熟,应“基于知识共同体的特点予以分化、扩展、深化”,真正的学术共同体应与学科相对应,“以知识共同体为核心”(p.160)。旅游学科的内在收敛非常重要,其“收敛的方向、动力和机制”应该“来自某种理论范式的主导”(p.161)。书中大量关于“学科”话题的讨论,都可以收敛到“科研”和“教育”两大主题,其中科研关联“理论发育”“范式创新”和“学科贡献”,是旅游教育和人才培养的学理基础。那么,从科学研究角度而言,该如何确立旅游学科在学理上的合法性?
首先,承认“旅游现象是独特的”,就应确立旅游学“清晰明确的基本假设”,形成“较为丰富的假设体系”,在此基础上推动“方法的科学化”(p.64)。“概念和知识体系”的建立是一项艰难而长期的工作(p.164),但必须有人推进。如书中提到的几个旅游本体论观点,吴必虎的“游历说”、杨振之的“栖居说”、王宁的“本真说”、谢彦君的“体验说”,是否有可能扩展成为学说学派,推动范式化过程(p.179)?
其次,要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本体研究对象”。王宁提出这个研究对象应为“吸引物的形成、供给、建构和体验”(p.165)。谢彦君誉之为经过“科学哲学训练”形成的“举重若轻”的判断。肖洪根提到了“吸引物”是“旅游知识体系中,基于研究积累所形成的、其他学科难以替代的”理论概念(p.167)。保继刚也认同吸引物“是其他学科不能代替的”(p.166)。那么,这个研究对象是否足以匹配“地理学研究空间”“社会学研究社会”这样的本体锚定,成为旅游学科不可替代的硬核并形成学科共识?沿着这个思路,我们的研究是否能够构建基本假设和假设体系?这是个令人激动的追问,可惜后来的讨论就这个“实点”似乎并未深化下去,颇有些令人遗憾。
再次,遵循理论概念-理论命题-知识体系的研究脉络,推动理论体系化,把构建学派当作一种集体自觉。这一解决路径包括两方面的问题,一是旅游学科的知识体系该如何独立,二是构建学派的具体做法。
就旅游学科的知识体系应当如何“独立”,与其他学科的关联性应到何种程度,对话者并未达成共识(p.167~p.174)。谢彦君始终坚持旅游不能综合过头的观点,其中“吸引力”又被作为酒店能否纳入旅行的范畴被提了出来,似乎呼应了王宁提出的旅游学研究对象界定的合理性(p.169)。马波从发生学的角度阐明旅游学科的诞生与其他传统学科的不同。王宁以“传媒学”为例,指出增生现实一样可以成为学科成立的条件。如果从这一角度来考量,可以考察传媒学的发展轨迹和学理性如何,是否有其基本的学科假设体系,是否已形成其学科专属的范畴-命题-理论-范式。因为只有同类事物才更具可比性,对话者很多时候把旅游学和社会学、经济学等传统学科相比较,而如肖洪根、马波所言,“旅游一开始就是多学科挤在一起”,是个“次生体系”,那我们是不是该探讨同样“次生”的那些学科脉络发展以作借鉴?对已没有母学科的T-generation 来说,如果因为有其他学科的理论可用,就不去探究本学科的原生理论,那范式创新是否可能?据我个人的有限了解,国外很多旅游学者并没有把“旅游”当作“独立学科”,而总是试图从其他学科的视角、用其他学科的理论去解释旅游“现象”或“问题”,甚至建议做研究的“捷径”就是多到其他学科的主流期刊去找新“概念”和“理论”,再“拿来”用于旅游研究。西方对旅游学科并没有多少集成化和“体系化的追求”,只有基于母学科的各自为政的研究分野。这和谢彦君了解到的“整个西方旅游研究的集成性理论成果不如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样显著”也是一致的。中外学者普遍存在做研究的理念和路径不同的情况,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约翰·特赖布研究得深入,但是他没有完成体系的构建”,而谢彦君可以“把体验做得既有深度,又有完整性的体系”,其研究深度,“西方没有几人能匹敌”(p.142~p.143)。所以从构建学科体系的角度来说,谢彦君可能走在世界前沿,只是由于翻译“概念中蕴含的中文语境”的困难性(p.158)和中英“语言表达不对应”(p.137),还没能让西方知道我们的研究水平。同样具有领先意义的原创性研究,还包括保继刚和左冰的“旅游吸引物权”(p.148)。王宁的本真性因为一开始就以英文发表,其经典性已无须赘言。
就构建学派的具体做法,主要集中在“知识共同体”和“争鸣”部分(p.179~p.192)。其中最有意思的就是王宁提出的“文献回顾”的“仪式化”过程,每两年让一个大师级人物撰写综述,用于呼吁不同学派的观点(p.180~p.181),这样研究可以围绕“干货”核心命题不断扩展(p.183),争鸣围绕问题展开,“形成观察世界、认识事物本质的不同视角和观点”(p.64)。肖洪根建议“引导学生看到不同观点”(p.181)也是好方法,其中融合了科研和教育,推进了理论的传承和批判。
最后,考核机制要符合科学研究规律,坚持“两条腿走路,既要有实质性的评价,比如同行评价,也要一定的量化指标”(p.76)。由于这不是旅游学科独有的问题,在此不做延展。
2.2.2 学者积极努力地培养自身的抽象思维能力和概念化能力,自觉追求将特殊性上升到一般性的目标
学者首先都应该具备抽象思维能力、发散思维能力及逻辑能力(p.78),通过课程体系来提升这些能力,在哲学系体现得最为明显,这些经过训练的抽象思维能力一旦和经验科学结合就能发挥强大威力(p.104)。关于“事实性的结论”和“抽象的理论结论”有何本质区别,如何实现从现象到理论“惊险一跳”,谢彦君和马波都举出了非常经典的例子(p.99~p.101)。我特别喜欢书中提到的艾尔·巴比和竹内分别“发现”宗教慰藉理论和社会约束理论的例子,为此我特地去读了《社会研究方法》(巴比,2009)这本书,这些案例对我们理解如何把事实上升为理论、特殊上升为普适有极大的帮助,这本书也应该成为所有社会科学学者的必读书目。类似的经典案例还有涂尔干的《自杀论》,告诉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提取“大数据”统计出的结果为结论。对这些论著,多加学习则可以逐渐养成提炼抽象规律的意识和能力。除了将“银行排队”概念化为“交易成本”的例子,王宁还提到了变量值vs.变量/概念、下位概念vs.上位概念(p.102~p.103),都简明扼要地启发我们如何把握从特殊到普遍的过程。他倡导大学的应用学科都要开设逻辑学这样的抽象思维训练课,指出“中国有很多特殊性的东西可以概念化,任何特殊性都可以与它们的上位概念发生关联”,“任何知识都会与普遍性发生关系,所有的特殊知识在知识树上都有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些论断非常鼓舞人心。可以预见,只要具备概念化的思辨能力和原书中提到的“社会学想象力”,“开荒抢滩”“跑马圈地”都是可能的,我们不仅要有“范式具体化、细致化和深化”的研究,还要有范式创新的自信(p.59,p.70,p.102)。而在“旅游情景(境)中提出理论”,其理论意义或许会“远远超出旅游之外”(p.63)。当然,研究结果要合理概化,还涉及方法论上的诸多问题,比如调研广度和深度、资料饱和度、三角检验等(p.94~p.99)。具备抽象化和概念化能力的个体,还须“避免碎片化”研究,“逐渐形成个人的研究特色”(p.70)。
2.2.3 以问题为导向,区分理论研究和实践研究,用知识来行动,以学术权力强化经世致用
科学的特点是把“实践问题转化为理论问题进行研究,获得科学结论”,即认识事物的规律性。“理论研究应该是以理论问题为导向、以实践问题为依据的,应用研究应该是以实践问题为导向、以理论问题为依据的”(p.93)。这一论述既很好地解释了理论和应用研究的关系,也极好地呼应了我们为什么需要将现象概念化、抽象化、理论化的观点。在现实中,学者更多地需要在工具性(价值载入)研究和自目的性(价值中立)研究中取得一种平衡,以知识形成的学术权力为媒介,去影响社会与行业。保继刚毋庸置疑是这方面的楷模,他不仅以知识影响了社会与行业,又以在学术、社会和行业中的影响力反过来影响国际旅游的业界学界乃至旅游组织。肖洪根说学术权力“更多地体现为责任与义务,更像是知识在行动”(p.49),这和后来保继刚所言的“掌握了学术权力的人,第一要承担责任,第二要公正”(p.54)异曲同工。这两句话不仅可以用来解释学术评审的权力,也可以用以阐发知识界对社会变革应起的作用,很好地体现了古来经世致用的思想和今天高校所倡导的社会服务功能。
2.2.4 深入研究中国的特殊性,提炼有中国特色的普遍性理论,坚持本土化国际化两条腿走路,提高研究的效度
将中国“独特的东西放到普遍性下去定位”(p.148),和前文所述的“将特殊性上升到一般性”完全一致,只是情境稍有不同。关注中国情境下对世界有普遍意义的理论,我们可以多借鉴其他学科经验。这里的借鉴不是指照搬其他学科的理论做验证,而是观察其他学科的中国特色怎样为世界理论做出贡献。王宁提到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的“关系维稳”就是范例(p.147)。谢彦君认为最能产生世界影响力的研究首先是带有思辨性的理论研究,如王宁的本真性,其次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案例性研究”(p.149)。
在坚持本土化和国际化两条腿走路时,我们必须对研究进行“效度化”处理。“当西方理论解释不了中国现象,国内学者可以找到一些原有理论忽略的变量,或者把模型修改一下”,使得研究有效度,对现实有解释力。“食洋不化”(用外国的东西来生硬地切割中国现实)或“食土不化”(描述了很多内容,但却不知道本身在世界知识体系中的地位)都是由学者的不合格造成的,但这不能成为我们拒绝与国际对话的借口。所有的社会科学都要讲究效度,要结合中国的情境,回到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规范,即“效度化、科学化、真理化”(p.106~p.107)。从西方引进社会科学理论用于解释中国现象时,要区分测量性概念和实质性概念两种情况,其中实质性概念(如面子)必然要与本土现实相联系(p.222)。
要避免对西方理论的误用套用,须积极谋求解决中英文情境下表达不对等问题的路径:撰写英文文章时,我们可能需要去钻研英文文献,努力寻找在中文学术语境中与之对应的概念;撰写中文文章时,我们也要秉持统一的逻辑,在做研究时对“原词”追根溯源,避免生搬硬套,避免产生一词两用的误区,如“生态旅游”在国内是一个典型的误用概念(p.223~p.224)。“学习和掌握西方理论,不能只看潮头不顾源流”(p.150),搞清楚理论产生的背景很重要(p.222),否则认知可能是肤浅乃至错误的。
对话者对本土化和国际化的内涵认定并不完全一致。谢彦君认为本土化代表地方性知识,国际化代表通则性知识,本土化和国际化既可以作为研究视角、研究方法(比较),也可以作为知识生产方式。肖洪根则认为本土化是对西方知识体系与理论概念的批判或扬弃。王宁提出研究对象的本土化并非真正本土化,本土化恰恰为我们走向国际化提供了优势。但对话者一致认为,本土化和国际化并不矛盾,只提出自我指涉的“本体理论”,不能上升到“可以与世界知识体系对接的理论”,不能“丰富世界知识的理论贡献”,就失去了倡导本土化的意义。保继刚提出每隔一两年通过写综述的方式客观评价中国人在中英文两个学术世界发表论文的状况,以平等对待本土化和国际化的研究成果,也是一个很好的倡议(p.225~p.232)。
续书延续了原书对话争鸣、纵横四海的风格,旅游学术世界的两仪四象,尽在对话者的高山流水间流淌而过,读来使人一日千里,脚下生风。翻至后记,对话者和而不同却又日夜兼程、齐头并进的形象呼之欲出,令人心生羡慕。
本文力求以简单的结构把续书不同篇章的内容串联起来,但力所不逮之处,可能有断章取义、削足适履之嫌,虽然力求详尽,但囿于先天愚钝和后天水平,我的读书笔记和观感只能是一孔之见,偏颇在所难免。好在文章本就是主观的,每念及此,我心稍安。而回望读此书时的愉悦,一股清泉般的雀跃才又涌上心头。这就是读一本好书带来的欢喜罢!
感恩谢彦君、王宁、马波、肖洪根、保继刚五位老师素日里和各种讲座中的耳提面命,使我能有更多理解他们观点的机会,也感谢他们在我写作本文时给予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