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筱棠
当前大众文化中的吸血鬼形象,常带有“美丽”“迷人”“神秘”等标签,并如斯科尔所说“代表永恒的生命和永远年轻”[1]。20世纪后期至今的相关文艺作品都不断用文字或视听语言来强调这一点,如《夜访吸血鬼》《暮光之城》《惊情四百年》《范海辛》等。这些作品中的吸血鬼形象有着华美的哥特式造型,由相貌俊朗的演员扮演,与其他角色的联系不局限于正与邪的对立,不是“必须被消灭的”[2]反面角色,反而代表了一种浪漫主义审美。
然而20世纪20年代之前,吸血鬼在大众印象中却不是这样。12至14世纪,西方传说中的吸血鬼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给人形成非正面印象。14世纪之后流传于欧洲的瘟疫及因瘟疫被活埋而挣扎的可怖尸体给予了人们更多关于吸血鬼的具象化的想象空间[3]。1897年爱尔兰作家布莱姆·斯托克的小说《德古拉》将吸血鬼德古拉描述为“有着极度苍白面孔的老人”[4]17。“恶魔的样子”[4]271。这个阶段的德古拉与主角之间是纯粹的正邪对立。1922年,德国导演茂瑙以该小说为蓝本改编的电影《诺斯费拉图》中,马克斯·舒莱克扮演的伯爵依然是眼窝深陷、形容枯槁、阴森恐怖的形象。但此时,德古拉从书中怪物、行尸走肉的形象渐渐向拥有自我思想,寻求与其它角色进行交流的独立个体进行转变。
文艺作品的创作无疑是吸血鬼文化符号从蒙眬到丑恶,再到当前大众习惯的样子不断演变过程中的幕后推手。而1958年由泰伦斯·费希执导、克里斯托弗·李主演的电影《恐怖德古拉》,在推动这个文化符号变迁的过程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使该题材重新得到活力。
小说与电影的共同作用之一是通过叙事创造虚构宇宙。文学用文字作为载体,使读者自行想象其中的角色、场景,而电影则使用画面,为观众提供经过多重分析、取舍和设计的叙事。在将小说创造成电影的过程中,人物是画面的重要组成部分。今天人们看到的“德古拉”这一角色形象,正是影像重建小说人物形象并潜移默化影响大众审美的成功案例。
原著小说为日记体,以德古拉受害者们的书信、日记等组成一个正义对抗邪恶的故事。从正义一方人物的视角来看,德古拉本不算好看的外貌被主观赋予了仇恨的心理暗示,外貌的描写显得十分丑恶:
他的眼里闪着邪恶的红光,鹰钩鼻的大鼻孔张开着,鼻翼微微颤动着,滴着鲜血的嘴唇后面,洁白而尖锐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就像野兽一样[5]。
电影《诺斯费拉图》尝试将吸血鬼形象表现为画面。德古拉被塑造成一个指甲尖利、眼球突出、恐怖吓人的形象,基本还原了小说描述的样子。
第一次使德古拉尝试别样风格的是1924年汉密尔顿·黛和约翰·鲍尔德斯顿的舞台剧《德古拉》。该剧在1931年走进好莱坞,推出了由托德·布朗宁执导、贝拉·卢戈西出演德古拉的电影版本。德古拉一改往日的丑恶形象,身穿黑色立领斗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举止神秘且优雅,加上演员迷人的外表,虽仍作为反面人物出现,但他无疑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31年的电影在大众中传播广泛,奠定了日后娱乐产业中无数德古拉形象设计的基础[6]。
《恐怖德古拉(1958)》由英国汉默电影公司制作。这一版由克里斯托弗·李扮演的高大的德古拉继承了《德古拉(1931)》的外形,融合了1958年土耳其电影《德古拉在伊斯坦布尔》中尖牙的设计[7],在二战后让这一经典吸血鬼形象以彩色的形式回到大银幕。红色的鲜血完善了他的视觉符号,给观众更强烈的视觉冲击[8]。至此之后,吸血鬼德古拉的造型更加深入人心,完成了从文字描述到大众文化印象的一次转生。
从视听语言角度看,除角色外在形象设计之外,文学作品《德古拉(1897)》的其他要素在影像化过程中也经历了多次不同方式的重构,并不断推动了吸血鬼文化的发展。其中,《恐怖德古拉(1958)》同样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小说原著对德古拉“恐怖”的描述来自于其他角色的心理活动或行为,读者通过阅读想象伯爵的恐怖之处。《诺斯费拉图(1922)》除了使用恐怖的角色形象设计外,将表现主义光影运用发挥到了极致。当伯爵意图靠近受害者的时候,画面上出现拉长放大的黑色剪影。通过利用剪影配合音乐制造悬念的方式,茂瑙用画面成功烘托了反面角色的恐怖之处。受当时技术和版权条件的影响,该电影简化了原著人物的关系,将重点放在了正邪之间的对立上。
《德古拉(1931)》则开始用镜头与画面对德古拉进行直接描写。演员卢戈西的瞪视表演以及强化这种瞪视效果的特写镜头从直观画面诠释了德古拉伯爵的特殊能力:迷惑人心。此时,德古拉虽然外形上被塑造成不那么丑陋的样子,但电影仍然以神秘和超能力量为主要叙事方法来塑造其影响力。与原著不同的是,最后一个镜头中女主角拒绝了范海辛一同离开的建议,牵着丈夫攀上德古拉城堡的楼梯,然后画面淡出。这一开放性的画面处理给予观众更多关于德古拉超能力的联想空间。
《恐怖德古拉(1958)》则从造型、表演、镜头运用、人物关系塑造等方面,将吸血鬼角色的超能力影响转向了魅力吸引。这位伯爵更善于利用个人外貌和魅力。电影中的女性受害者们表情和动作中期待多于恐惧,看起来一切出于自主意识。角色行为给原著中的人物关系增添了新的解读[9],受害者主观相信生活因伯爵从此变得与众不同,德古拉会为她们带来新生。
性描写是《恐怖德古拉(1958)》的开拓性尝试[10]。影片没有使用直观露骨、令人不适的性描写镜头,而是大量使用留白。当德古拉慢慢靠近受害者的颈动脉后,画面则不再继续下去。或是切换,或是使用空境留白的叙事给予观众更多想象的空间。尤其当时影视制作技术已越来越成熟,哥特恐怖电影拥有了绚丽色彩的50年代,画面的冲击力变得更加明显,这也成为后来各种吸血鬼题材叙事走向浪漫主义的原因之一。故事中的女性受害者乃至当时银幕前的女性观众从这样的情感幻觉中体会到对普通生活的叛逆感,以及对反叛、乌托邦式爱情的向往,极大地增加了吸血鬼宇宙的吸引力。
正如加蒂斯所说:“《恐怖德古拉(1958)》引起一股全球热潮,创造了当时恐怖片的繁荣”[11]。它是哥特小说诞生地,是欧洲大陆国家电影工业在二战后对吸血鬼题材电影的复苏作出的重要尝试。不论从艺术创作还是商业角度来看,它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加蒂斯认为它不仅仅在当时为汉默影业带来了荣誉,也“影响了之后的一整个年代(60年代)。当这些电影最终于70年代在电视节目上放映的时候,它们又开始对全新的一代产生影响。”[11]
商业的成功让汉默拍了无数续集,德古拉和其它角色的塑造也在不断成长和进步,女性受害者和吸血鬼们开始渐渐成为故事的重要角色,而不是只能成为体现德古拉男性魅力的花瓶。直到70年代后,同样的题材被过度开发,观众失去了新鲜感,英国德古拉影片的影响才逐渐式微。但很快来自其它地区的文艺创作者开始在《德古拉(1897)》和吸血鬼文化原有的基础上添加更多复杂的设计,注入了更多关于“人性”的内核,创作出新的作品,如1976年美国作家安妮·赖斯所创作的《夜访吸血鬼》以及1994年由它改编的同名电影。吸血鬼们沿用了尖牙、吸血为生、俊美的外表、害怕阳光、长生不老等旧的设计,但故事的矛盾被聚焦在吸血鬼自身,探讨了这些异于常人的特征为他们带来的内心挣扎和爱恨纠葛。又如,1992年美国导演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执导,由《德古拉(1897)》再次改编而来的电影《惊情四百年》,德古拉被进一步人性化,他的心理活动和行为被冠上浪漫主义动机。影片结尾,德古拉为“爱”找回自我,并作出牺牲。
到此时,吸血鬼电影宇宙中,叙事不再局限于正邪对立,而是更多地关注不同立场人物之间的冲突,乃至吸血鬼自我内心的矛盾。角色们变得更加立体,更贴近人们生活。
西方吸血鬼题材文艺作品中,书信体小说《德古拉(1897)》由历史传说诞生,后来的影像叙事不断对其进行补充。其中,1931年的电影开创了现代影视德古拉人物形象先河,1958年的电影则将其完善并且发扬开来。直到现在,大众文化中关于吸血鬼、德古拉的符号印象,都脱离不了这一设计。例如,漫威漫画中的反派角色德古拉、动画《精灵旅社》中的慈父德古拉、BBC电视剧《德古拉(2020)》中在现代社会重新苏醒的德古拉等,均延续了1958年电影所奠定的形象基础。德古拉们大多梳着背头、长着尖牙、穿着一身黑色的立领斗篷,使观众能从自身的文化积累中准确辨认角色。
除了外形,人性化和浪漫主义也是吸血鬼题材在成长过程中被逐渐赋予的重要文化印。由1958年电影的情感和肉体描写开始,吸血鬼的行为动机越来越脱离原著小说所形容的那样,为了生物意义的繁衍,行为模式也不再“像野兽一样猎取受害者”[4]271,反而更加贴近现代人类的思维和价值观。他依然因自身特殊能力而高傲,依然试图通过学习融入现代人类社会,但他真正开始变成一个类似“人”的角色。例如,电影《惊情四百年》描述了“爱”带来的精神升华,角色因被赋予人性变得更加复杂。而女主角以对等的、出于主观意愿的爱情回应他们,使角色间的情感产生化学反应,对观众更具吸引力。除了爱情,亲情、欲望、生命、种族等人性化议题也逐渐加入到吸血鬼宇宙的叙事中。例如,《暮光之城》中男女主角陷入恋爱后引发的关于家庭、种族、生活、牺牲等戏剧冲突。又如,《夜访吸血鬼》中吸血鬼主角之间因不得不伤害他人延续生命带来的内心矛盾,因容颜不老带来的孤独和异类感,人类因对长生的贪婪所产生的思想认知上的冲突等。
吸血鬼形象设计几乎定型后的近十年,BBC电视剧《德古拉(2020)》在最后一幕使用了与1958年版本中同样的视听语言,以示对经典的致敬,但如今的吸血鬼叙事仍随着社会思潮而变化。过去人们试图将吸血鬼描绘成超越人类的物种,但在《德古拉(2020)》中扮演德古拉的演员克莱斯·邦则强调了吸血鬼和正常人之间的相同品质:“他像人一样对食物、睡眠或性有基本的需求。我并不认为他只是想摧毁一切。这只是他所做的事情的副产品。”[12]创作者们的新视角缩小了观众和角色之间的距离。
德古拉与和其他角色之间的联系也在发生变化,人们可以看到创作者试图利用他们的关系来描绘一个更复杂、更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人类社会参与者。例如,女性受害者露西和德古拉之间的互动不再像过去版本中所呈现的那样肤浅且充满性暗示。在过去的影像中,露西更像一个“道具”,用来展示德古拉的恐怖、超能力和男性魅力。创作者们不曾花时间深入她的思想和感受。然而,在2020年版本中,德古拉选择露西作为受害者,是因为他欣赏并尊重她对死亡的独特思想和态度。这位新露西被设计为一位开朗和孤独并存的年轻女孩。对于代表死亡的公墓场景,她表现出的是喜爱,而不是畏惧。伯爵试图从这位女性受害者身上了解生命的真正意义,创作者则试图通过叙事来表达他们对这个哲学问题的思考。无论他们的表达是否成功或受观众欢迎,这表明他们正尝试在恐怖娱乐中给女性角色赋予更深刻的思考和声音。
击败德古拉的角色范海辛也被改为了女性。她受过高等教育,曾试图从科学和哲学的角度研究吸血鬼,这可以被看做是新创作者对原始文本叙事和过去吸血鬼文化的挑战。这个角色虽然被设计成维多利亚时期的修女,但她总是试图自己解决问题,而不是寻求上帝的帮助。她使德古拉认为她是一个公平的对手,并与德古拉建立了敌对但有平等吸引力的关系。最后,她击败德古拉,引导他思考死亡和生命的意义,而不是像大众所认为的那样使用传统的超自然方法,如阳光。这一变化显示了当今恐怖娱乐中的女权主义和科学主义思想,可以看作是现代社会的投射。
对已经习惯在数字娱乐环境中观看各种不同类型叙事的观众来说,今天吸血鬼叙事的新变化展示了恐怖娱乐行业创作者的创新意识。爱情、亲情、理性、孤独和诱惑等人文因素将吸血鬼角色塑造得更加立体化,也成为这类型题材不断发展的动力。这些引起大众共鸣和人类共情价值观的引入,使吸血鬼的传说非但没有因为科学的发展而消亡,反而一再获得新生。另一方面,它也说明了吸血鬼文化不断演变的受众群——现代人背后的社会思潮同样会影响一个流行文化符号的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