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宏业
(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33)
许鞍华是第一位将张爱玲的小说搬到电影荧幕的导演,1984年她导演了电影《倾城之恋》,1997年导演《半生缘》,2020年再次执导《第一炉香》,几十年来,香港和内地的导演纷纷尝试改编张爱玲的小说,无论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都引起了观众们热烈的反响,尤其是2007年李安导演的《色戒》,更是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关注。时隔多年许鞍华推出的《第一炉香》,然而这部影片选角和原著相差甚远,从开拍就备受张爱玲迷指责,所以上映后口碑和票房并不是很理想,本文主要通过《第一炉香》的物欲、意象和影视改编中的得失来探讨《第一炉香》的电影改编。
《第一炉香》写的是少女葛薇龙以青春为赌注,一步一步走入姑妈设下的圈套中,在战前香港的社交圈中逐渐堕落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是葛薇龙来找自己多年未见的姑妈借上学的费用,这时的她还是有独立意识的,姑妈表面上和她十分亲近,资助她上学并让她住在自己的别墅里,其实是想培养她成为交际花,替年老色衰的自己留住男人。葛薇龙的姑妈当年不遵从家里安排的婚事,执意嫁给富商做姨太太,富商去世之后理所应当地分到一大笔钱,只是富商去世的太晚了,她早已青春不再,于是她游离于各类男人之间寻欢作乐,以弥补之前缺失的爱。《第一炉香》中的男女,对于肉欲的渴望,对于金钱的追逐,使得他们逐渐迷失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当葛薇龙发现她的爱情和婚姻不过是一场金钱的游戏时,个人价值的渺小在命运的巨大漩涡中更显微不足道。被物欲逐渐吞噬的葛薇龙,张爱玲在批判之余也有几分同情,在葛薇龙和乔琪乔去湾仔看热闹时,喝醉的水兵追着葛薇龙掷花炮,而葛薇龙也自知自己和这些人并无区别,于是说道:“怎么没有区别呢?她们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姑妈和葛薇龙都是被物质诱惑的女性,她们把婚姻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原本独立的葛薇龙在爱情中迷失自己,为了千疮百孔的婚姻牺牲一切。张爱玲对物欲扭曲下的亲情和爱情的描写赋予了小说苍凉之感,小说中所表达出来的人性在物欲中迷失到近乎毁灭的力量,在许鞍华的电影中并没有完全将这种异化表现出来,对于人性的迷失,她尽量将它处理得很隐晦。葛薇龙离开家回到香港,为了继续纸醉金迷的生活,她学着姑妈开始寻找金钱的庇护,当她第一次与司徒协单独相处时,司徒协为她的激情消费买单,这时的她已经完全堕落了,电影里并不反对婚姻,它暴露的是物质婚姻对人性的戕害。
电影版的《第一炉香》中,更多专注的是男性像乔琪乔和卢兆麟对物欲的追求,小说中乔琪乔的妈妈不受宠而且去世早,他也就跟着不受待见,电影中的他和妹妹周吉婕相处甚好,吉婕经常接济他,乔琪乔爱钱、浪荡,他娶葛薇龙也是看在葛薇龙会赚钱,电影中将司徒协和葛薇龙的交易补充了出来,虽然在小说中寥寥几笔,电影中这个uncle是为葛薇龙提供经济来源的男人,甚至在葛薇龙结婚后还让她陪同做翻译,他的意图可想而知。对于卢兆麟,许鞍华将这位男学生的堕落完整地演绎了出来,卢兆麟家境普通,在姑妈的诱惑下一步一步沦陷,出卖色相得到了出国留学的机会,“金钱婚姻似乎是一种慢性的卖淫行为,绝大部分女人在这两种两性关系中奉献出自己全部的兴趣和精力”,女性悲剧是张爱玲小说的核心,其实男性亦是如此,享乐主义主宰人的肉体和灵魂,在一场场性别游戏之后只剩下冷漠与空洞。电影中上层社会的交际聚会和葛薇龙乘船回上海时的普通舱的拥挤、素质低下形成鲜明对比,通过外部环境的烘托,《第一炉香》演绎了大众的享乐心理,张爱玲的小说写世俗事,但俗得令人回味,在电影中,一方面充满了奢靡的物欲感,另一方面主演们时髦的服装尽显时尚感,保留了香港的繁华,看似对人性的探究不够深刻,于是导演又给姑妈加了两场戏,一场是姑妈回想自己嫁入梁家,其他太太们不愿喝茶,只好跪下奉茶;一场是姑妈在葬礼上也不受待见只能走在后边,后来没能送死者最后一程,这样人物的悲剧性就在这两场戏中加深了。
张爱玲对色彩比较敏感,她的小说中色彩的运用不仅仅用来增色语言,人物心理也随之变化,对色彩独特的审美趣味使得她的小说极具画面感,她曾经说过“颜色这样东西,只有落色的时候是最凄惨的;但凡让人注意到,总是可喜的,使这世界更显得真实”。张爱玲笔下的作品对于服装的颜色可以说是独具匠心的,她给她小说的人物添了形形色色的服饰,让服装和色彩凸显人物的身份、地位以及环境。现实生活中对于服装她也是很有研究的,她上大学时就把奖学金全部买了旗袍,现实中的张爱玲对穿也是很投入的。为了能够还原作品,许鞍华请了和田惠美来做服装造型指导,这位服装设计大师曾经为多部知名电影作品担任服装设计,获得过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不可否认,这位老艺术家给电影中姑妈设计的服装让这个人物增色许多。小说开头姑妈“一身黑,黑草帽沿上垂下绿色的面网,面网上扣着一个指甲大小的绿宝石蜘蛛”,电影中稍微做了改动,将绿色的面网换成了黑色,其他场景的服装也多是一身黑色为主,相比于原著中红绿的张扬,黑色妩媚不失优雅同时暗示姑妈的冷漠无情。姑妈饰演者俞飞鸿采访时对和田惠美的服装赞不绝口:“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她服装设计的力量。”电影播出后,姑妈的服装受到观众一致好评,相比之下葛薇龙的服装就稍有些争议,因为马思纯的身材让大多数观众都觉得不符合原著而遭到群嘲。开场葛薇龙的服装是现在电视中常见的学生打扮,蓝色的短卦,过膝的学生裙,并无新意,但是在原著中,马思纯这类香港女学生的穿衣是夹杂着殖民地色彩的。在之后的镜头中可以看出她的服装是随着人物的处境而变化的,少女时,穿得朴素淡雅;来到梁家之后褪去了之前的青涩,穿着稍显艳丽;嫁人之后穿着素净也难掩风尘气,总之,许鞍华保留了作品的基本面貌,不仅做到了还原作品,也还原了色彩的表现力,观众只关注演员的身材而忽略了服装的美感,实在是可惜。
张爱玲小说的人物虽然都是生活在大都市,但是她笔下也经常有自然景物的出现,张爱玲擅长用意象如月亮、雨水、花草等进行文学创作,鲜明的意象有利于将作品转化为形象的画面,小说和电影相结合,讲意象转化为视觉语言,既有镜头画面感,又能将光影和色彩在故事中结合起来。摄影师杜可风不仅很会抓演员感觉,也很会呈现每一帧的画面感,原著中司徒协送了葛薇龙和姑妈一人一只手镯后,《第一炉香》中有这样一场雨景:“在黄梅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花、玉兰花、香蕉树、樟脑树、菖蒲、凤尾草、象牙红、棕榈、芦苇、淡巴菰,生长繁殖得太快了,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电影中雨水拍打树叶的短短几秒的镜头,也是人物心境的外化,葛薇龙在猜透司徒协的心思时翻来覆去的矛盾心理被淅沥的雨夜淹没,张爱玲将画面通过文字勾勒出来,许鞍华的电影又将文字通过影像呈现出来,电影中类似这种的空镜还有很多。在葛薇龙和乔琪乔第一次闺房中私会也是一个雨夜,身着黑裙的姑妈在房间心事重重,顺手点燃一颗烟,此时的她仿佛感应到葛薇龙之后的生活会重复她的命运,但是电影中并没有一句台词,这是电影和观众的意识层面的交流,内心深处的碰撞,激起观众无穷的想象。张爱玲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父母在她童年时就离婚了,父亲又娶了姨太太,这使得她的从小就心思敏感,生活的苦闷让她时常在写作中借助意象表达自己的心情,夏志清说过张爱玲是一个擅长暗喻的作家,的确,意象的生动,心理的复杂,暗喻的深入共同构成了张爱玲小说创作风格。
从1984年的《倾城之恋》到2021年的《第一炉香》张爱玲的经典作品在这几十年里不断地被搬上荧幕,张爱玲影视改编热的原因何在?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张爱玲重新走红,经历了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文化不仅仅是精神产品,更是成为了经济增长的动力之一,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可以满足大众感官需要,它以其他视觉模式不可比拟的方式来满足人们娱乐消费的需求,张爱玲小说中的“电影感”也是导演们愿意改编她作品的原因之一,她小说中的全知叙事视角、蒙太奇手法、鲜明的画面感都为读者提供了一种仿佛正在看电影的幻觉。但张爱玲作品影视改编的难度还是很大的,每一次改编都要求导演超越原著的描述,像许鞍华、关锦鹏这样的大导演拍出来都是褒贬参半就足以见得,似乎改编者怎么努力都无法表达出张爱玲小说中的真谛。《第一炉香》从开拍到上映就一直备受争议,网友们不满意的部分主要是主演们的选角,而演员与原著人物形象有所出入。显然许鞍华忽略了网友这一群体对《第一炉香》电影的影响,观众的主题性会被电影放大,而网友的舆论也会随着网络发酵,观影人的年龄主要集中在二三十岁之间,而这一部分人恰恰也是网络平台上活跃的主要人群,网络具有虚拟性和实时性,当一批网友不满电影创作开始吐槽时,紧跟着就会有一批网友附和,甚至有些网友还没有看过《第一炉香》,单凭着网上的评论和部分视频就全盘否定这部电影,后来许鞍华在采访中说道,如果她早知道网友的力量会这么大,她会考虑换角。可以看出,这不仅仅是原著改编的问题,也是对媒体力量的一种思考,这也是导演们在新媒体时代进行创作的新处境。
随着电影技术的进步,观众们的审美趣味也在不断提高,电影作品不仅仅是满足一时的娱乐需求,人们也逐渐关注电影传达出的精神内涵。除了角色差强人意外,后半部分的改编属实有些画蛇添足,张爱玲本来想表达的是葛薇龙在物欲的诱惑下逐渐堕落迷失自我的故事,整个故事是充满苍凉之感的,张爱玲本人也说过她更喜欢苍凉,这种张爱玲小说独有的情绪在电影中并不能让观众感受到。电影演绎成了葛薇龙爱而不得,深陷爱情无法自拔,不禁让人联想马思纯之前的青春伤痛电影像《左耳》《七月与安生》,电影里“碎片化的叙事逻辑,缺少心理活动的刻画,导致葛薇龙心态的转变,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惶恐,乃至欲拒还迎,为爱奋不顾身都太牵强了”,这与影片之前营造的悲凉的画面大相径庭。结尾中看似大团圆的结局,在葛薇龙和乔琪乔婚后其实有着表面看不到的悲哀,物质婚姻终究是不会幸福的,影片的最后葛薇龙打开车窗大喊:“我爱你,你个没良心的。”观众不仅感觉不到悲哀,反而有一丝尴尬,琼瑶剧式的台词粉碎了前部分精心设计的唯美,张爱玲的苍凉变成了青春伤痛文学的无痛呻吟,这大概也是电影《第一炉香》不受好评的主要原因之一。相比于八十年代,如今的电影技术和文学研究有了很大的进步,所以影视改编要怎样做才能既还原作品又受到观众认可,这是导演们要思考的问题,而观众能否以客观的标准评价电影,这是许多观影人很难做到的,优秀的电影创作不应该被文学本身忽略,影视改编应该是文学与影视巧妙结合、共同发展的。
纵观许鞍华对张爱玲作品的影视改编,无论是《倾城之恋》《半生缘》还是《第一炉香》,她都秉承着还原著作的理念,在小说到影视的转化中,张爱玲小说中的物欲书写、意象表现力一定程度上演绎了出来,虽然结尾有对苍凉意味的消解,但是大体上可以看出许鞍华对这部电影的用心程度。同时,应该看到的是,文学和影视这两种表现方式是有很大不同的,在改编过程中,对导演、编剧、演员们等等台前幕后的要求还是很高的,文学借助影视向大众宣传,影视借助文学更好地发展,这才是两者结合的初衷,但是《第一炉香》的票房和评分让人们了解了影视改编中存在的问题,比如导演们在拍摄时可能忽略了观众的声音,这对导演们的电影拍摄来说是一个经验,总体来说,《第一炉香》的电影还是为人们呈现了一些新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