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倩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00)
黄宗羲(1610—1695),字太冲,号南雷,号称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梁启超指出:“大抵清代经学之祖推炎武,其史学之祖当推宗羲,所著《明儒学案》,中国之有‘学术史’自此始也”。《明儒学案》是一部学案体裁的学术史著作,全书62卷,列17个学案,每个学案构建是由序、传记以及案主的学术著作和思想言论三大部分组成。序,作为学案的开篇,以叙述案主的思想演变、师承关系、社会交往等为主,总结案主的学术和师承变迁,现时代的学术地位及影响力。传记,讲述案主的从学经历和生前政治生涯或思想界地位及径路。最后,第三部分主要是作为补充案主的思想学术言论重要部分,突出案主的思想宗旨。
阳明学本身,即十分宏大的理论体系,书中充满着理学家关于世界宇宙的思考和人生修养的工夫,极大地影响近世中国的思想,甚至涉及东瀛,思想传播蔚为壮观。阳明学决定了思维路径指向内在的心性,从心性、心物之辩到本体和工夫论,从知行合一到万物一体,不论是王阳明本人抑或其后学门生都有不同的辩解,从逻辑角度构建理学解决内圣之境,针对性差异造成学者之间理论角度的不同。针对本体宇宙角度对心性问题的看法和定位理解不同,造成阳明后学各派的论学角度存在重要分歧。因此,在阳明学蓬勃发展的同时,门生思想界定的差异和时代背景文化的差异是产生不同学派和学风的重要原因,这也是心学发展的普遍必然性规律。由此形成阳明后学各分派。梁启超认为《明儒学案》是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的开端,厘清明一代王门后学的流派宗旨,《明儒学案》研究的基本框架由此确立。
按地域差异分布是黄宗羲作为划分阳明后学的主要依据之一。《明儒学案》共六十二卷,涉及阳明后学体系中除了卷十专论王阳明的《姚江学案》一卷外,共总结了八大阳明后学体系,从卷十一至卷三十列六大王门学案,依次是浙中王门、江右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北方王门和粤闽王门。另外,因师承关系另起两个学案分别是《止修学案》和《泰州学案》。每个学案前有总体论述,并节选体现该流派思想的著作和言论,以此比较区别不同地域的阳明后学异同,其中以泰州、浙中和江右(包括止修王学)最为著名,三大派系不仅门生讲学者众多,而且对明一代学术影响盛大。
浙中王门主要代表人物是钱德洪和王畿。初期的学者从近到远,不过是各县镇的耳闻。“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钱德洪学术上比较保守,以恢宏师说为宗旨,颖慧而疏阔。而王畿则主张突破藩篱,有所创新。浙中王门盛极一时,浙江是王阳明的故乡,其后学人物众多,该派重构心学的中心在将王学中对道德主体性的强调无线推拓,冲击官学化的程朱理学桎梏,发扬人心、张扬主体性、保持道德性内涵与感性支配下欲望的协调。核心人物王龙溪和钱德洪二人积极传播师说、宣扬王学,使浙中王门后学在浙江和东南地区声望极高,学派也得到快速扩展。
江右阳明后学的代表人物是江西安福邹守益和泰和欧阳德。江右王门在《明儒学案》中所占篇幅大共九卷,“姚江之学……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黄宗羲认为,王阳明一生精神在江右,江右王门也被称为“赣文化的巅峰”,主要功绩在于矫正挽救浙中所出现的阳明学之流弊,将精神投注的重心从万物之理转向人心内在,展现一种个体解脱和心灵解放的宇宙世界,体现王阳明的真精神,归寂主静使人祛除蔽障、澄清思虑,提倡良知是本心的“仁根于心”本然体现,自然而流露的性情与忠孝礼仪等日用伦常,审视自我内心,都是仁之本心在现实境遇中的真实呈现,不是后天人为造作的表现。江西是王阳明长期做官和讲学的地方,故弟子众多,人才辈出,著名学者包括刘元卿、欧阳德、刘魁、罗大纮、聂豹、邓以赞等,因此江右是把王学推向鼎盛的重要地区。
泰州学派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学派,代表人物是王艮和王襞。“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然龙溪之后,力量无过于龙溪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该派的人员组成十分复杂,既有上层官僚集团也有下层平民代表,因此该派思想体系分散,良知现成的实践者,不能分割离道重实践,善于眉宇间点拨学者。不过其弟子后学狂派比较明显,反对传统伦理封建思想,后儒评论其后学多以情识为良知,情识而肆,个体主观性非常强。这一门有方学渐、耿定向、罗汝芳以及颜钧、何心隐和管志道等。泰州学派思想具有极强的实践性,提倡“百姓日用之道”,认为脱离日用常行及社会人伦的实践,学术则会耽虚溺无、事外求心,将圣人之道与百姓日用等同起来,具有很强的合理学、心学合一倾向,冲破了封建肤浅套括之习,冲击着传统儒学绳墨严谨的道德约束,使实用之学、平民之学破空而起。
楚中阳明后学的代表人物是蒋信和冀元亨。“楚学之盛,惟耿天台一派,自泰州流入。当阳明在时,其信从者尚少。道林、暗斋、刘观时出自武陵,故武陵之及门,独冠全楚……然道林实得阳明之传,天台之派虽盛,反多破坏良知学派,恶可较哉!”以蒋信为重要代表的湘楚地区思想也深受湖湘学派的学术传统影响,经世致用、践履笃行,不事虚谈,倡导反身实践,但在泰州学派耿定向一门的影响下,楚中王学并非阳明学正统。楚中处于荆楚(湖北)和湘楚(湖南)之地,阳明心学在这里有很大影响,逐渐形成起“楚中王门”。“楚中王门”第一次出现是在黄宗羲的《明儒学案》,这是黄宗羲根据地域与师承关系首次归纳概括出来的,该派的记载不详尽,仅录记了佥宪蒋信(道林)和孝廉冀元亨(享斋)两人的传记和文章,并不能彰显楚中王学的核心以及楚中王门与泰州学派耿定向一脉的渊源。
南中王门指今江苏和安徽地区的王门后学,代表人物是黄省曾和唐顺之,学派宗旨重点在“致良知”说,良知为未发之中,强调“知行合一”反对“离行言知”和外事言学,需要让我们的心,一无私欲之敝,二无理性逻辑的覆盖。良知存在我们心中,良知是有呼声的,我们只有在“行”的过程中才能听到良知的呼声。“致良知”是实践的功夫,而不仅仅是头脑中的认识活动。“东廓、南野、善山先后官留都,兴起者甚众,”这一门主要受浙中王门和江右王门等人的影响。北方阳明后学的代表人物是穆孔晖和杨东明,“北方之为王氏学者独少,穆玄庵既无问答,而王道字纯甫者,受业阳明之门。”因未能创新发展王阳明思想,学说未能体现王门后学的精髓,所以在明一代学术界未有较大的影响力。止修阳明后学的代表人物是李材,从学于邹守益:“见罗从学于邹守益,固亦王门以下一人也,而到立宗旨,不得不别为一案。今讲止修之学者,兴起未艾,其以救良知之弊,则亦王门之孝子也。”心学所说良知是天性,而这个天性其实也是在人类社会中培养、熏陶来的,所谓见父而知孝,见兄而知弟,即是从习俗、礼法中得来。而所谓“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中的理,不单是天性所知晓理,也有从经验、科学中学习来之理,所以学习(实践)本身也是极其重要的环节。该派对阐释良知,构建心学体系,挽救晚明阳明后学流弊方面产生了积极影响。
黄宗羲把王门后学一共划分六门,尽管各门之间思想和师承上存在差异,但除了《泰州学案》外,其他五门大体符合人物出身地域分类标准。《止修学案》和《泰州学案》可以看出黄宗羲并不是按照严谨的地域区划派别,因此可以从三个方面即地域差异、思想差异和师承关系作为阳明学的分派的原则。这三个因素始终贯穿于明一代阳明后学的研究中,地域与师承关系和地域与思想的结合,对阳明学的创新性发展,重新认识阳明学思想及其在整个明代的嬗变。
地域是一个由历史形成的地理和文化上的概念,是地域内部的学者彼此之间互为认同的语言(包括方言)、文化、风俗,超出行政范围。因此,不能将学者生活的地域与其划分派别直接挂钩,甚至等同。王门后学谱系的《泰州学派》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泰州学派的众多学者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师承与出身籍贯统一,人数众多,清新俊逸,各有特点。泰州学派中有不同地区的学者,因此仅仅以地域差异作为分派依据,有很大的局限性。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是泰州安丰人(今江苏东台人),代表人物王栋与王襞是泰州姜堰镇人,但是徐樾是江西贵溪人,颜钧是江西吉安府永新县人,罗汝芳籍贯是江西南城人,何心隐是江西吉安府永丰县人,罗与何二人皆从师与颜均,各地区的王门弟子师承交叉相对复杂,常见情况有一人拜师二位或三位以上,例如泰州学派中耿定向在督学南京时是浙中王门王畿的先师,而泰州学派代表人物王襞曾拜学与王畿,耿定向同时又极大地影响了“楚中王学”,楚学之盛,自耿定向一派从泰州学派支流流入,因此泰州学派的区划分派是以师承和地域相结合为依据标准。
稽文甫先生的《左派王学》中认为,阳明学各家并非受地域所限。他以社会政治为分派依据,把王门后学划分为左右两派,狂禅派以浙中王门的王畿和泰州王门的王艮、李贽等为代表的“左派”心本体是良知,当下体认,主张道德实践;有以江右王门邹守益、罗洪先为代表的“右派”,主张笃守师说,体主用从,偏重主静。上承朱子,阐明阳明学对朱熹理学的批判吸收;下接心学各流派分支,辨析其异同,兼及讨论其他儒家学派的思想,以及儒家与佛教、道教思想的微妙交错。容肇祖先生的《明代思想史》分两章讨论阳明学,分别是第五章、第七章。第五章“王门的派分”,罗列了王畿、邹守益、王艮等六人,虽然没有为他们单独立门户做专门研究,但指出各自的独特个性和师承关系的合理性。如王畿推崇良知见成,邹守益则为正统说,聂豹反现成良知而主归寂,罗洪先的思想是王阳明与陈献章两家综合,发挥无欲主静说。第七章“王门的再传及其流派”,列举胡直、何心隐、李贽和焦竑,作为钱德洪的弟子胡直阐发阳明学说为己任,何心隐作为理学思想更加大众平民化,为学简易,李贽打破名教的异端特色,主张“释放天性”,把阳明学推向自由与解放。阳明后学各派的分歧促进了学派的革新和创见,但内讧在一定程度上也消耗了阳明学的发展动力。这说明,阳明学在进一步发展的同时也瓦解着自身。而从阳明学整体流脉来看,它的产生也是对程朱理学的瓦解,历史向来就是在这样的瓦解与重构之中默然前行。从体例看,每个学案都是先指出师承关系,再列学者传记,摘引其重要语录,其中不乏作者的主观评价细化不足。
不同流派在阳明学中出现既有地域和师承的原因,也受王阳明本身思想体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影响。这些观念思想或主张被放大、片面化,最终形成差异化,造成思想分歧。但这也为后人提供了无限的思考与发挥的空间,客观上有利于阳明学的发展,对晚明的阳明学研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明儒学案》是中国学识思想史的巨构,它之所以能够成为一部著名的学术史著作,不仅是因为它把存在着诸多差异的各家学术统合为一个价值整体,而且黄宗羲依地域把阳明学分为六个流派门墙,这为了解他们的思想实质提供了方便,更能体现出明代思想学界的发展特征和变化。
《明儒学案》体现了慎独主敬,遏欲存诚,直造先天,至诚如神的境界,它所展现的学术史研究价值极高。第一,资料丰富、全面。《明儒学案》成书于康熙十五年(1676),全书整理六十二卷,系统且完善地展示了明代近三百年理学发展衍变的全貌。将明一代学者划分为十九个学案罗列出来,全书上起明初方孝孺、曹端,下迄明亡刘宗周、孙奇逢,众多理学家网罗其中,形成一部明代理学史。第二,分类系统且条理清晰。《明儒学案》最重要创新点是在广泛收集资料的基础上,对各个学者加以研究,然后分门别类地阐述各家学术观点。第三,风格独特,体裁新颖。以介绍学术创始人为始、将继承者加以补充作为一体的完整系统的学案体裁。每个案例也都有简要的介绍,然后列举了学者的案例,并依次描述了他们的传记。着重介绍其主要学术观点,以案主言论的节录和选辑比较异同并加以评析,细致勾勒出宋至明末的儒学清晰脉络。整个阳明后学的纷繁景象有条不紊地展开,直指内在心性之学最高成就,并提供了解各家学术见解的具体文献史料。朱义禄认为《明儒学案》是专门为“以记载学术发展历程为主要内容的史学体裁”,他说:“《明儒学案》成为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扛鼎之作,是由于黄宗羲开创了一种新的史学体裁——学案体。它有不同于以往纪传体、编年体、纪传本末体与会要体的地方,那就是以记载学术发展历程为主要内容的史学体裁。”在《明儒学案》中,黄宗羲提出了自己撰书初衷,作者必须对历史上学术发展脉络进行整体研究,主张尊重客观历史事实,唾弃空洞无物、脱离历史与现实的形式主义文风。书中的各个脉络,如康斋的质朴,阳明的颖悟,龙溪的深入心境,心斋的狂狷,双峰的归寂入神,东林的浩气充盈,蕺山的合中归独,可以说各有所见,也各有所偏。儒家的道就是这样的,本来就是随着时间情境,而各有中道,生弊补弊,并无成法,但是其核心,可以说孔孟朱陆,乃至王阳明。
《明儒学案》从学术风气、治学特点等层面揭示有明代学术发展积弊,树立道德观念、影响心学发展的价值取向,并进而倡导新学风。综观全书,以《师说》为先,辑录刘宗周评论明代诸儒的语录,末尾又以《蕺山学案》收场,作为对全书的总结,亦是对整个明代理学的总结。不蹈空言,不因成说,钩玄提要,鞭辟入里,博大精深,更难得的是作者能很好地控制主观判断而多撷英集萃并略做比较阐发,且能充分尊重各门各户之见,是以虽罗列百家而一本万殊,给读者留下极大地思考空间,堪称前无古人而鲜有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