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树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2)
世界图景(Weltbild)是在维特根斯坦《论确实性》中出现的一个难以理解的概念,他曾这样表达他对该书的看法:“我相信能独立思考的哲学家会有兴趣读我的笔记。因为,即便我只是很少射中靶子,他也能辨认出我不停瞄准的目标是什么。”维特根斯坦要瞄准的是“怀疑一切”的哲学家,因为他们怀疑不能怀疑的事情,在维特根斯坦看来,怀疑的前提是有一个值得怀疑的基础,他认为,对“这是一棵树”“这本书存在”,乃至对常识(Common sense)的怀疑是没有意义的,要理解世界图景就要清楚他对“怀疑”问题的态度。
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思想中,哲学转向了日常语言,事实上,他在写《论确实性》手稿之前就表达了对常识的兴趣,自20世纪30年代他就开始关注哲学与常识的关系问题,摩尔(G.E.Moore)对常识问题的观点对维特根斯坦有深刻的影响。维特根斯坦与摩尔都反对彻底地怀疑一切,然而,维特根斯坦又认为摩尔驳斥怀疑论的方法是无效的,《论确实性》就是从批判摩尔的方法开始,在对世界图景、生活形式、实践活动的探讨中驳斥了怀疑论。然而在《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没有使用常识一词,而是使用了世界图景,这一概念不仅在《论确实性》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其中蕴含的思想甚至贯穿在他的后期哲学乃至整个学术生涯中。
“Weltbild”是由“Welt”(世界)与“Bild”(图像)构成的复合词,保罗(Denis Paul)和安斯康姆(G.E.M.Anscombe)将其直译为“world-picture”。尽管世界图景在《论确实性》中反复出现,维特根斯坦却没有给世界图景一个明确的定义,那么,他想要用这个概念表达什么样的含义呢?
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实性》中提出过这样的疑问:是否可以相信,自己在不知道或失去意识的情况下,曾被人从地球上带走,而别人虽然知道但却没有向我讲这件事?他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与我的其他信念一点也不相符。我不能描述这些信念所形成的体系。然而我的信念确实形成一个体系、一个结构。”他还写道:“我看到的和听到的所有事物都让我确信没有人曾远离地球。在我的世界图景中没有一件事支持其反面的说法。”毫无疑问,世界图景是一个由信念构成的体系,并且这些信念与“神话”相似,“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曾远离地球”与“神话”都是经验命题,即它们都不具有必然性,我们不能在认识论意义上讨论这些命题,换言之,常识正如神话一样,是无法判断其真伪的。
维特根斯坦要说明的是,世界图景虽然不能被证实或证伪,却是行动与思想的基础。摩尔企图用他的常识哲学驳斥怀疑论,他想要验证不能被怀疑的经验命题——外部世界的存在,维特根斯坦认为摩尔没能看到怀疑主义者的怀疑是没有意义的。就“地球在我出生之前早已存在很久”而言,传统经验主义者会说,由于我们无法经验过去,因而这个命题不能被当成真理——它只是具有很高的或然性的常识,维特根斯坦并不反对这一点,但他区分了常识与知识,“地球在我出生之前早已存在很久”不是知识,因为我们不能找到这个命题能够成立的依据,尽管世界图景中的命题不能用经验加以证实,然而,因此就对世界图景产生怀疑是疯狂的,没有人会怀疑常识,将常识当成“真理”接受下来是我们生活的基础。在《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列举了许多不能被怀疑的,或者说,人们早已接受的经验命题,这些经验命题就是常识,他们组成了世界图景。维特根斯坦指出,如果你想怀疑一切,你就什么也不能怀疑,怀疑这种游戏本身就预先假定了确定性。我们在怀疑之前,就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确信的体系,怀疑的前提是我们有着确定的基础,科学研究得出“下一次还会发生相同的现象”的结论,是因为科学家预先假设了不受验证的东西,他们早已确信“归纳推理”的合理性,将其视为基础。因而维特根斯坦的世界图景作为“枢轴”(Hinges),就成了转动门时不动的支撑点,即验证流动性的经验命题的必要基础。
实际上,世界图景就是相对于“科学知识”体系的“常识知识”体系,我们相信科学知识是因为归纳法则得到了科学理论获得了明显的成功,这种知识是可以怀疑的;然而确信世界图景是没有理由,普通命题在历史与文化传统的继承发展中,一旦成了常识,就不能再去怀疑。怀疑论者认为经验判断无法保证知识的普遍必然性,常识显然也没有确定性,摩尔的反驳只能说明“摩尔相信这件事情”,而无法使得“他们相信这件事情”,他通过举起手的方式证明了手的存在,还是停留在知识论的框架内对怀疑主义进行批判。维特根斯坦认为,举起手并不使我们更加确信手的存在,世界图景的确定性无须证明,且这种确实性是主观的,而知识却不是,即知识和确实性是不同的范畴。维特根斯坦还讨论了客观的确实性,他指出,当命题不可能出现错误的时候就意味着它在客观上是确实的。我们无法指出一个不可能出现错误的命题,“然而经验并非孤立地交给我们这些命题,而是作为大量相互依赖的命题教给我们这些命题的。如果这些命题是孤立的,我也许可以怀疑它们,因为我没有与之相关的经验。”大量相互依赖的命题形成了一个完备的体系,使得主观的确实性趋向客观的确实性,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怀疑那些自孩童时代开始就与事实契合得很好的常识,同时由于世界图景有着维持生活实践重要的基础作用,我们可以凭借世界图景追问其他命题的真伪,然而对世界图景这个“第一原因”的怀疑是不能够想象的。
生活形式(form of life)是出现在《哲学研究》和《论确实性》中的概念,它与“世界图景”都在维特根斯坦的后期哲学中占有重要地位,“世界”概念贯穿于他的全部哲学,前期维特根斯坦试图给出世界的本质,找出世界的结构,后期则转向对世界本质、结构的描述,“世界”变成了“生活世界”或“生活形式”。同时,生活形式、世界图景概念与“语言游戏”以及行为活动也有着紧密的联系。
维特根斯坦对生活形式给予了宽泛的解释:“可以这么说,那些必须被接受的、给定的东西,是生活的各种形式(forms of life)”在这里,维特根斯坦使用的是必须(has to),也就是说,生活形式起到了必要的作用,放弃生活形式是不可能的,同时它还是被给予的,我们不得不接受生活形式。因而,与世界图景相同,生活形式也起到必要的基础作用。他还写道:“对于这种确实性,我现在不想把它看作某种类似匆忙或肤浅的东西,而是把它看作一种生活形式。”生活形式具有确实性,与世界图景相似,作为我们日常活动的根基的生活形式也是不可怀疑的,日常生活得以进行的前提是我们在日常生活的实践活动中习得的生活习惯,生活形式实际上可以被理解成“生活原本应该有的形式”或“习得的生活常识构成的不能动摇的知识体系”,如果一个人在生活中怀疑外部世界的存在,那么他将无法生活,想要生活就不得不接受生活形式,因为只有如此,日常的行动活动才成为可能,难以想象一个不相信双手存在的人能够运用双手进行日常活动。世界图景是我们对于世界的不可怀疑的常识信念组成的一个体系,它是判断经验命题的基础,而生活形式则能够起到支撑行为活动的作用,二者具有极高的相似性,语言游戏是人类制度、习俗、日常活动的集合,而对经验命题的怀疑判断是日常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因而我们可以认为世界图景是从属于生活形式甚至近乎等同于生活形式的。
长久以来,众多学者认为:“语言游戏镶嵌在人类各种生活形式中”,维特根斯坦想要用语言游戏强调生活实践的重要性,即语词只有在一个活动或一个生活形式中才有意义。“语言游戏不是建立在基础之上的,语言游戏是没有道理的。语言游戏就在那里——像我们的生活一样。”同世界图景一样,语言游戏也是无理据的,它融于生活之中,与生活形式紧密交织在一起。一方面,世界图景使语言活动能顺利地进行,它决定了语言游戏的规则,并且这种规则只有在实践中才能学会;另一方面,语言游戏确保了世界图景的流动性,我们在活动中学会语词意义的同时,世界图景也随之改变,然而,语言游戏也是变化着的,它与世界图景如同两条交错流淌的河流,始终处于相互影响并时刻变化的关系。
早期维特根斯坦致力于建立关于语言的形而上学,并企图找到语言与世界的能相对应的原因,他认为语言之所以可以描述世界,是因为语言与世界之间有着同构关系,如果能够对语言的结构进行分析,世界的结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笔者认为《逻辑哲学论》中由事实组成的世界与《论确实性》中由确实的命题组成的世界图景表现出了某种一致性。
在维特根斯坦的“图像论”中,逻辑在一个命题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任何命题都无法缺少逻辑,逻辑可以判断日常语言中的命题,进而确定语言的界限。在逻辑之外,一切都是偶然的,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实性》中指出:“但是如果有人说‘这样看来逻辑也是一门经验科学’,他便错了。”这与他在《逻辑哲学论》中的观点是一致的,即逻辑是先验的,并且是语言之所以成为世界的图像的基础。
同样的,有着规范作用的僵化命题在世界图景中也有基础的作用,逻辑与“岩石”是语言与世界图景中不会改变的基础要素,而世界图景本身更是进行日常判断的必要条件——“论证的本质”。因而,我们认为,在“世界图景”概念与“图像论”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维特根斯坦形而上学与基础主义的倾向。
维特根斯坦将哲学视为活动,哲学是就语法研究,是对以往的哲学家误用语言造成的形而上学幻想的澄清,“‘我知道,我不是仅仅在猜测,这里是我的手’难道不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语法命题吗?”“在这里‘我知道’是一种逻辑上的洞察。”维特根斯坦所说的逻辑可以等同于语法,逻辑或语法就是他用来综览(übersicht)语言的基础,从事哲学研究就意味着对语言进行综览,进而澄清那些对语言的错误用法。
此外,在《论确实性》中,维特根斯坦则使用了大量具有基础意味的词语,并隐喻的方式来说明基础,“河床”“枢轴”“岩石”这些表达都在隐喻确实性,我们可以在“世界图景内部”以及“世界图景作为基础要素的怀疑判断行为”中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基础主义的思维方式。Avrum Stroll认为,维特根斯坦在《论确实性》中发展了一种高度原创的新基础主义,笛卡尔的“我思”是先天的清楚明白的基础,由此推出了上帝与世界的存在,可以说,传统基础主义的“基础”与“由基础而来的结论”都属于同一范畴,而维特根斯坦的基础主义思想并不是传统的,他的基础主义形式与其“应该用描述取代解释”的主张是一致的。
我们认为,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假设一个基础的意义不在于推知结论,不在于建构一套关于知识的体系,尽管他在前期试图通过基础找到世界的本质,但是,他的最终目的是为我们的伦理活动、宗教活动乃至全部生活实践找到一个必要的支撑点。
对世界图景持怀疑论或确实性是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两种态度,我们不能说彻底的怀疑论者是错误的,然而他们进行的“怀疑游戏”显然与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休谟用“温和的”方式对此辩解,但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生活、怀疑游戏本身都是一种活动,怀疑游戏如果仅仅局限在抽象思维之中,便失去了它的意义。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维特根斯坦始终坚持“实践活动”的重要性,逻辑与世界图景正是实践活动的基础,近代以来,知识能否具有普遍必然性成了诸多哲学家关心的问题,然而这种基础是无法具有必然性却又是我们必然相信的信念,因而,维特根斯坦曾写道:“我的一生就在于我满足于承认许多事情。”
①世界图景,又译作世界图像,本文采用的译法是世界图景。
②综览,也译作综观,被哈克(P.M.S.Hacker)认为是维特根斯坦后期哲学的核心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