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语
(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 重庆 400031)
《宠儿》是托尼·莫里森以真实事件为基,在哥特风格下注入浓重情感色彩创作的一篇描写19世纪末黑人群体为寻求自由平等、保护血脉纽带的力作。以真实事件为背景更几度增添了故事情节的骇人与惊恐性,也更加凸显了奴隶制度和白人至上主义在近两百年时间里对黑人群体在身体和心灵上进行双重打击的无耻和残忍。正因为《宠儿》的针砭时弊和震撼人心,国内外学界对《宠儿》分析研究的势头可谓是过江之鲫,国内外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在历史背景下对黑人群体或黑人个体身份建构的分析,也汇集了大量的女性主义研究和创伤分析。相比之下,聚焦在个性不如主人公那么凸显,在文本中叙事作用也不太鲜明的人物身上的研究还比较少。丹芙就是一个比起宠儿、塞丝或奶奶贝比萨格斯来说,受研究对象较少的人物,但在整部作品里,她算不上主心骨,在主要的故事脉络中,她却几乎经历了所有具有转折性的事件。她的参与也使得主要故事情节更加丰富立体,故事总体基调更加扑朔、诡异。由于丹芙自记事起便被动地被安置于受同族人嫌弃、受母亲异样情绪渲染、受诡异家宅环境禁锢之下,她身上无处不尽显不同于常人的神经症人格。再加之保罗D的出现和宠儿的回归带给周遭环境的一次次变化,丹芙身上的神经症特性也在发生变化。
神经症人格是卡伦·霍妮在心理研究领域的重点关注,霍妮在书中说到“神经症是由于焦虑不安以及为了抗拒焦虑不安而建立的防卫机制。”(霍妮,2015) 神经症人格的一大特征就是冲突的存在。个体为了缓和冲突处处寻求妥协,过程中造成心理紊乱。所以神经症人格也是“人际关系紊乱的表现。”(霍妮,2011:21)在矛盾冲突的主导下,不同的人会在人际交往中呈现出不同的人格类型,即霍妮提到的屈从型人格、孤立型人格和攻击型人格。这三类人格分别的特质是亲近人、逃避人、攻击人。莫里森笔下的丹芙经由宠儿的出现又离开显示着不同的人格类型特点。这与她从小以来就无法正确认识内心的冲突有关,内心暗涌的冲突是她神经症结的体现,冲突的改变也是她神经症人格类型发生改变的原因。
宠儿回到124号以前,丹芙一直处于自我孤立状态。
塞丝曾告诉丹芙,“记忆是幅画”,这幅画“永远不会消失”(46),丹芙一不小心就会走进这幅在母亲的描述下基调哀伤的画。她不断地从母亲和奶奶的回忆中加固创伤记忆,逃避掉了本来被琼斯女士给与的学习机会,和整个家庭一起逃避黑人群体,对外界产生着持续的不安全感,因为“在外面,有的是罪孽深重的地方……不幸同样也在那里等着她”(309),于是丹芙认为将自己的人生囚禁在 124号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家里也并不和谐,她常常梦见塞丝取下熟睡的她的脑袋放在腿上给她编辫子,“她割头割得非常顺利,不会弄疼。”(240)这可怕的梦来自她还未得知母亲对姐姐的残忍举动是因为母亲过去一意孤行地信奉着向死而生的真理。从丹芙获悉的消息来看,母亲就是一个手刃亲生骨肉的杀手。对一个小孩来说怎么会不害怕?但她安慰着自己:“我表面上全心全意地爱太太,她才不会杀了我,甚至连晚上她给我的脑袋编辫子的时候我也爱她。”(241)“杀了我”,“我爱她”,多么刺眼的对比,多么强烈的冲突。
丹芙这一阶段的内心冲突主要来自塞丝亲手结束姐姐生命的恐惧和塞丝作为自己母亲这层亲密关系的无法适从。“当一个小孩发现他的精神存在的核心受到了威胁,他觉得孤立无助的时候,他与别人发生关联时不是取决于他真正的所感所想,而是取决于迫切的需要和对利害的考虑。”(霍妮,2011:161) 家里和外面都是危险的,内心和表面是冲突的,所以慢慢地,丹芙理所当然地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割裂,关掉所有可以与他人、与自我真诚对话的途径,以此来隐藏她的畏惧,仇恨和堤防。正如霍妮所说“神经症自我孤立最重要的功用是使主要冲突发挥不了作用,它是患者用以对付冲突的最极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霍妮,2011:60)
处于这样的环境下,丹芙并没有得到母亲更多的情感专注,就算在过去的十八年里,塞丝未曾离开过她,但塞丝的心总是被宠儿的亡魂牵着走的,根本无暇顾及丹芙心灵的负累,更不用说塞丝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完全正常的人,就算有心,又要如何去引导孩子发展健全的人格呢?而丹芙在童年时代好不容易得到琼斯老师的关注,最后也因为其他小孩对124鬼屋的指指点点、对她进行直戳灵魂的拷问又使得她自动远离这一次难得的融入之旅。保罗到124后,更是多了一个人分担母亲的关注。所以毋庸置疑,丹芙在本已经处于逃避世俗状态的家庭下,失去了他人与她产生共情的场合,也没有受到母亲正确的引导和疏解,只能一直陷入自我挣扎与孤独的狂欢中。无法排解的忧虑、猜疑与恐惧加之无人告慰的心绪使得她内心的冲突愈演愈烈,进而回避型人格烙印也愈加鲜明。
不同的人格倾向会采用不同的防御策略去应对生活中的大小事件,但往往受到过外界强烈刺激的人所使用的防御策略并不能恰如其分地解决问题者内心的冲突。通常情况下,这些策略更像是“精致的代偿与逃避”(常莉俊,135),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冲突,只是给了自己一个苟且的理由。确实如此,在不和谐的社会环境和特定的家庭环境下,丹芙很难成长为一个心理健康的人,但正如霍妮谈到的那样,虽然孤身独处常被看做是达到精神的更高境界所必须的基础,但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神经症冲突导致的自我规避不是患者自我选择的东西,而是“内心的一种强迫,是患者唯一的生活方式。”(霍妮,2011:55)丹芙不得已而选择站在孤独的边缘,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她看来,逃避内心的冲突,以表面的平和与孤立的态度去掩盖内心的冲突才是这个阶段她能自洽的最佳途径。
宠儿回到124号,丹芙调整对抗内心冲突的防御机制,转变为屈从型人格。
“基本的焦虑意味着情感上的隔离、孤单、内在自我的软弱,这些焦虑是难以忍受的,因此患者会用各种手段来保护自己:爱、顺从、权力和退缩。”(转引自王公银,49)宠儿回来以前,丹芙与宠儿的鬼魂为伴,心灵的交流似乎都保留给了触摸不着的宠儿,所以在那个阶段,丹芙逃避其他人的接触,只愿和不真实的鬼魂为伍,情愿以孤独的肉身和小鬼作伴。现在,宠儿以真身回归,丹芙认为自己有了实际性的理由和实质的依托去安放内心冲突的自我——那就是将爱与关怀一股脑赋予宠儿。她认为宠儿复活后,母亲的罪过在她心中的烙印便可以暂行掩盖,而全身心投入到保护宠儿是她新生活的开始,她自以为这样便解决了内心的杂乱,顺从宠儿,便是顺从于自己,但其实真正的冲突仍未被解决。
霍妮认为“具有神经症倾向的患者进入特定的时期,新的生活经历所带来的内部和外部压力的结合,往往会迫使其放弃先前占主导地位的态度而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在宠儿归来后,丹芙调整自己的心理防御策略,旦夕之间便激发了自己潜在的屈从型人格,丹芙将长久以来自我无处安放,无与人言说的内心强烈情感移情到宠儿身上。丹芙希望归来后的宠儿对自己产生依赖,实际上映射出她需要依赖于宠儿的急切需求。
“就丹芙的伦理身份而言,比起作为塞丝的女儿,她更认同自己是宠儿的妹妹。”(王丰裕,54)但当她发现宠儿和塞丝只对他们彼此有兴趣后,“只要她妈妈在什么地方活动,宠儿的眼睛就只盯着塞丝一个人。”(141)她仍然是那个受忽略的边缘人物,尽管她只想受到宠儿的关注。但是撇掉被忽略的事实,她仍然想着无论如何要保护好宠儿以免再次遭到塞丝的迫害。从这些行径都可以看出丹芙一直处于内心强烈冲突的状态,不同的是环境生变,导致她占主导的人格发生了改变。
她想用自己的爱与关怀去弥补姐姐失去的十八年人生,她病态地相信着宠儿真身的回归,但也病态地害怕失去,当宠儿恶作剧捉弄丹芙后故意消失,丹芙害怕失去她的情绪贯穿于字里行间,她感到呼吸困难,她哽咽,她哭泣,“她没有了自己。”(145)。本就是以错误的方式去填补内心冲突相挣扎的裂缝,结果也不会尽人意。可她终于意识到了,在无限贴近宠儿的过程中,她失去了自己。但究其根本,她也从来未曾得到过她自己。她内心的冲突一直在温水的浸泡中,衍生,存活,虽不会引起蒸腾,但也不会冷却。
宠儿回归带给124号的短暂欢愉被打碎,丹芙的人格开始走向正常。
“承认了自己的缺点就会使他与自己的冲突发生对峙,从而威胁到他一手建立的认为的和谐。”(霍妮,2011:58)丹芙看到了母亲和宠儿在家胡作非为,宠儿变本加厉地消磨着塞丝,莫里森这样描述道:“宠儿在吞噬着她的生命,夺走她,用来使自己更庞大,长得更高,而这个年长的女人却一声不吭地交出了她。”(290)丹芙慢慢看到这样的真相,慢慢走出浑噩状态,她认为妈妈不能这样被消磨至死。她逐渐意识到过去的自己被困于宠儿逝去的阴霾下,也被困于宠儿复活后的狂热依恋里,而她曾自以为自己建立的防御机制能够以此种种去消解自己内心的冲突,但一切都是徒劳。因为事情的根本在于她从没有看清事实的真相,而现在的真相是,该受到保护的人不是宠儿,而是妈妈。这一次她看清了。
“能够在体验冲突时又意识到冲突,尽管这可能叫人痛苦,却是一种宝贵的才能。我们愈是正视自己的冲突并寻求解决的办法,我们就愈能获得内心的自由和更大的力量。”(霍妮,2011:6)正如霍妮所说,当丹芙开始正视冲突之后,想要走出124号寻求帮助,一切也变得顺利起来,琼斯老师为她提供帮助,街上的黑人邻居们也不再像从前一样刻薄。初尝到外部世界的多彩和自食其力养活家人的甜头后,丹芙的内心也变得更强大。最后,宠儿消失了,萦绕在她心里的幽灵安息了。虽然丹芙依靠黑人群体的帮助,带着妈妈摆脱了过去的梦魇,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就丹芙自己而言,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从周围环境的变化中正视自我,进行自我辨析,自我判断,走出了浑噩的状态。所以总的来说丹芙进行了一场巨大的内心革命,成功地融解了内心的冲突,神经症郁结也逐渐消失。
霍妮总结道:防御策略的失败往往会给神经症患者带来一系列的恶果:恐惧、极端倾向以及无望感等,但丹芙为何最后并没有走向负面的极端结果?原因就在于,她认识到了过去的神经症自我的症结所在并愿意正视它、解决它,而前两次逃避人、亲近人的机制虽然是失败的,但她从正确的认识中获得的新生足以抵消失败的恐惧。若一切按照逃避正常生活、逃避母亲、逃避学习的路径走下去,那并不是丹芙真正想要的;相同地,若一切按照疯狂亲近宠儿、迷恋宠儿、保护宠儿的路径走下去,可以得到的结果也并不是丹芙真正想要的。她真正想要的是124号里的人能与过去和解,与内心的冲突和解,过上正常的生活。所以她能平静接受宠儿的最终离开,于丹芙而言,这是一个平静的结果,但我们都知道这一段路程何其崎岖。
丹芙在孤立型人格和屈从型人格阶段的表现帮助故事更圆润地走向完满。虽然神经症人格困扰她许久,但她最后终于走出阴霾与禁锢。想要走出124号,找寻别人的帮助,表明了她对健全人格的追求。这也恰当地印证了霍妮的说法,神经症人格是可以通过调节渐归正常的。
①卡伦·霍妮将患有神经症的人分为几种类型来观察,分别为屈从型人格、孤立型人格、攻击型人格。但她表明这并不是斩钉截铁地将个体只圈禁于某一个人格特征下,每一种类型的划分代表着患者在某个环境下更愿意受其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