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娜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在《周礼·春官·序官》:“司几筵下士二人。”郑玄注:“铺陈曰筵,藉之曰席。”贾公彦疏:“设席之法,先设者皆言筵,后加者为席。”孙怡让正义:“筵长席短,筵铺陈于下,席在上,为人所藉。”从后人作注可知,“筵”和“席”并不是同一种事物,对于二者的使用有明确的区分,古人最开始时坐的姿势是席地跪坐,故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离不开席,席子就地取材易于制作,并且可以防潮,成为生活中的必需品。
《说文·竹部》:“筵,竹席也。从竹,延声。”“筵”就是席的一种,它是用竹篾、枝条等编织而成的竹席,《释名疏证·释床帐》:“筵,衍也,舒而平之衍衍然也。”描绘出“筵”宽宽大大的样子,古人通常将它打开铺平放在地上作为垫底使用。“筵”除了有坐垫义,还发展成了衡量房屋面积的计量单位,《周礼》:“室中度以几,堂上度以筵。”《六臣注文选》:“度徒洛堂以筵,度室以几。堂,明堂也。筵,席也,长九尺。几,俎也,长七尺。”筵长九尺,可见筵是极其大的一张席子,可以容纳数人。
《说文·巾部》:“席,藉也。”“藉”释为作衬垫的东西,“席”是由蒲草、芦苇等物编织而成的供坐卧铺垫的用具,古人将它放在“筵”的上面垫在身下使用。在周朝,“席”不仅是一种坐垫,同时也是身份的象征,不同地位等级的人,席的规制会有所不同,首先是材质的不同,《周礼·春官·司几筵》:“掌五几五席之名物。”郑玄注:“五席,菀、藻、次、蒲、熊……缫席削蒲蒻展之,编以五采,若今合欢矣,画为云气也。次席,桃枝有次列成文。”其次是层数的不同,《礼记·礼器》:“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席。”最后是坐席的规定,《礼记》:“群居五人,长者必异席。”《论语·乡党》:“席不正不坐,割不正弗食。”由此看来,席的礼仪制度是十分严格的。
“筵”和“席”二字使用频繁,词义相近,逐渐发展成为同义复合词“筵席”,释为铺地藉坐的垫子。《齐民要术》卷十:“芭蕉叶大如筵席,其茎如芋。”人们席地而坐,将食物放在“筵席”上,进行饮食活动。我国的祭祀源于远古时代,人们出于对鬼神的敬畏之心,会定期举行祭拜仪式,祈求能被上天眷顾从而带来好运,祭品成为人们与神灵沟通的桥梁。祭拜时的祭品也直接摆放在“筵席”上,《礼记·乐记》:“铺筵席,陈尊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筵席”作为一种与人们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生活用具,不仅满足了人们防潮保暖的生活需求,还保障了礼仪制度和社会规范的有效运行。
自“筵席”诞生之后,古人就开始摆放祭品举行祭祀活动,因此它与鬼神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此后在一些语境中人们用“筵席”特指祭祀所设鬼神的席位。《李延寿南史·隐逸传下·臧荣绪》:“母丧后,乃著《嫡寝论》,扫洒堂宇,置筵席,朔望辄拜荐焉,甘珍未尝先食。”
由于人们在筵席上进行聚餐和祭祀活动,“筵席”的词义得到进一步发展,成了酒席、肴馔的代名词,并一直沿用至今,《太平广记》:“后月余,复云雨昼晦,及霁,而庭中陈列筵席,有鹿脯干鱼,果实酒醢,甚丰洁。”《全唐五代笔记》:“逡巡岳神至,立语便邀崔侍人庙中,陈设帐幄,筵席妓乐极盛。”
“礼”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处于重要地位,古代统治者修五礼离不开筵席,《周礼》:“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祈,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五礼成为历代帝王及民间礼俗的基本标准,其中吉礼为五礼之首,主要是有关于祭祀的典礼,为体现人们对于吉礼的重视,祭祀时的筵席种类繁多,礼制极其周到,规制十分严格。古代百姓的日常生活更是与筵席息息相关,家礼是与家族相关的风俗礼仪,如冠礼、丧礼、笄礼等,不同的礼仪活动其饮食礼俗也有所不同,这都需要制备好酒菜,可见宴饮的礼仪逐渐规范化。
综上,“筵席”不再局限于肴馔,它成为一种包含着社交与饮食的礼仪活动,不同群体不同身份的人在一起聚食宴饮,座位的排序、食物的摆放、礼仪形态都有着严格的标准,此时人们的目的不再是单纯地填饱肚子,而是在宴席中展现个人的言行举止和礼仪修养,有意识地与他人结交,进而拓展社会圈并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
我国筵席历史悠久,在诸多史料文献中都有关于宴饮的记载,由最开始的朴素单调到形制丰富,这与古人的礼仪、居住、宫室都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席位、陈设、规模、名称和食序等多个方面都有了较大变化。《诗经·小雅》中《宾之初筵》是我国第一部以描写宴饮、批评醉酒为题材的诗,诗中的前两段对酒宴有一个细致地描写,第一段描绘出客人们初到时的景象,客人们有序落座,美酒佳肴相得益彰,“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第二段刻画了礼乐相伴的欢乐场景,酒宴开始前还会祭酒献祖,严格按照礼仪制度进行,“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百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可见这是一场合乎礼制的酒宴,此次宴饮的场面是十分盛大且隆重的。
筵席是在古代祭祀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的,原始时代的祭祀并不成熟,其祭祀的场所、对象、用品等都没有明确的规定。筵席的形制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和完善,发展大致经历了以下四个阶段。
夏商时期设置筵席用于祭祀,祭祀大多是牛羊豕三种,夏朝是我国第一个奴隶制国家,《左传·昭公四年》:“夏启有钧台之享。”这是夏启在钧台召集各方首领举行的重大献祭神灵的活动,可见夏朝的祭祀占有重要地位,筵席规模得到扩大。殷商时期,《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此外殷商饮食活动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好饮酒,宴饮时往往与酒相伴,《史记·殷本纪》中有记载:“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
西周起,宗教迷信的祭祀氛围逐渐淡化,人们置办筵席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祭祀活动,逐渐发展成了一种饮食礼俗,《礼记·表记》:“周人尊礼尚施,事鬼神敬而远之,近人而忠焉。”西周建立了等级森严的差异社会,以周礼规范一切礼乐制度,典礼上的器物、陈设等设有专人进行管理,无论是食物的摆放还是席位的秩序都必须遵照着规范的程序进行,宫廷菜初步形成,“八珍席”成为我国最早的宫廷宴,《周礼·天官·膳夫》:“凡王之馈,食用六谷,饮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宴饮活动逐渐丰富,包括祭祀、宴饮、射箭、礼乐等多个方面,《礼记·乐记》:“射乡食飨,所以正交接也。”郑玄注:“射乡,大射乡饮酒。”周人还将音乐与宴会相结合,宴饮形式愈加丰富,《诗经·伐木》:“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可见聚会时载歌载舞的欢乐场景。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但筵席的菜品更丰富了,从肴馔的丰富程度就可以判断宾客的等级地位,《礼记·礼器》:“礼有以多为贵者,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平民宴饮时的饮食也一定符合礼教,《礼记·礼器》:“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六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宴请客人也需秉持着礼的原则,《礼记·少仪》:“燕侍食于君子,则先饭而后已。毋放饭,毋流歠。小饭而亟之。数焦,毋为口容。客自彻,辞焉则止。”
秦汉时期经济发展繁荣,社会统一稳定,对外交流密切,筵席在先秦时期的基础上继续发展,规模壮大,规格提升,主题鲜明。秦末名宴鸿门宴中有关于筵席的描写,《史记·项羽本纪》:“项王、项伯东向坐,范增南向坐,刘邦北向坐,张良西向侍。”可见筵席中根据身份尊卑进行排座。张骞出使西域后带回来大量瓜果蔬菜,极大丰富了饮食品种,炼铁技术的出现完善了厨具,烹饪技艺显著提升。枚乘《七发》对饮食的描写侧面反映了楚国奢靡的宴饮活动,其精美的美食开创了我国筵席水平的新高度,“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此亦天下之至美也。”
古人根据宴饮目的的不同增设了筵席的形式,各式名目品类繁多,特色鲜明。汉高祖刘邦为省亲祭祖举行的《大风宴》,在沛县设下筵席宴请父老兄弟。汉武帝为诏群臣作诗举行的《柏梁宴》,在柏梁台上君臣一同饮宴赋诗。梁孝王为结交文人雅客举行的《梁园宴》,在梁园饮酒赏雪吟诗作对。此外还有许多名宴如《长乐宫礼宴》、汉代《迎宾宴》等等。
魏晋时期筵席已经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肴馔精美,歌舞相伴。有的筵席成为贵族阶级彰显财富的场所,邀请亲朋好友一起吃喝玩乐、奢靡享乐,在石崇《思归引》可见其盛况:“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食物珍奇美味,《世说新语》:“石崇为客作豆粥,咄嗟便办。”有的筵席成为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雅集”,如曹植的《平乐宴》、阮籍的《竹林宴》等,还有“曲水流觞”这种在河渠旁饮酒作诗的雅俗一直流传至今。
南北朝时期筵席的品类更加多样化,宴俗文化内容不断充实。皇帝打猎归来会设《游猎宴》,赏赐给狩猎中表现优异的臣子们。梁元帝的《明月宴》在明月楼宴饮,《月赋》:“君王乃厌晨欢,东宵宴,去烛房,即月殿。”《省亲宴》即女子出嫁后回门省亲的家宴。
隋唐是历史上强盛的时期之一,对外政策开放,交流密切,筵席也有了大变化,名目纷杂,形式繁简不一,各具特色。筵席不再是席地而坐,出现了交椅和桌子,人们的宴饮方式有了较大改变。隋朝时期有皇帝赏赐的筵席《大酺》,在此期间大臣和百姓可以随意宴饮聚餐。唐朝时期有聚会宴饮制作宜春酒的《宜春宴》,有专门为仕女举行的野宴《探春宴》和《裙幄宴》,还有皇帝为抚慰落榜弟子而赏赐的《曲江宴》,宫廷宴中最有名的要数《烧尾宴》,在士人新官上任或职位升迁时所设,《韦巨源食谱》中记载了烧尾宴的食单中高达五十八种菜点,是食材丰富和烹饪技术的集中体现,为清代的“满汉全席”奠定了基础,可见唐朝时期宴饮发展的繁荣。唐朝筵席大多以庆祝为主,注重情感的愉悦,追求高雅的格调,少数带有功利性。
宋朝筵席成为新风尚,宫廷宴饮十分繁琐,《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记载了整个御宴的流程,场面盛大,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按照九盏御酒的顺序以此进行,期间还有歌舞、戏曲等丰富的表演,这种高级的宴会会先摆放“看盘”用来欣赏,御宴至第三盏才有赐宴,肴馔多达二十种,由此可见宫廷宴饮的繁荣。宋朝“重文轻武”,文人社会地位高,生活条件优越,饮酒作乐成为宋代文人的生活爱好,宴饮词兴起,享乐之风盛行。民间还出现了专门承包筵席活动的行业,即“四司人”,《东京梦华录》中“筵会假赁”:“虽百十分,厅馆整肃,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元朝时期的筵席带有浓郁的异域风格,国宴《诈马宴》是很隆重的宫廷宴会,其规模宏大,载歌载舞,喝酒吃肉,持续数日,郑泳《诈马赋》:“百官五品之上,赐只孙之衣,皆乘诈马之宴,富盛之极,为数万亿,林林戢戢,若山拥而云集。”
明清时期的筵席发展到了鼎盛阶段。明朝时期宴会种类繁多,按照规模等级分为大、中、小三宴,宫廷宴饮、祭祀等活动有专人负责,《礼部志稿》:“厨役隶光禄寺者以给珍馐,隶太常寺者以供祭祀。”宫中举行大宴时,臣子参加筵席时需要严格遵守尊卑有别的礼仪秩序,文东武西,《明宪宗实录》:“往岁元宵、端午等节,赐百官宴,尊卑有等。近年,乃有不当欲而混入,乃越次上坐者,乞命纠仪官劾奏。从之。”进食前要先按照礼制进献九次爵酒,期间的配乐和舞蹈要符合酒的次序,一般中宴为七爵酒,小宴为五或三爵酒。食材丰富,除自产自销的食材外,各地州县还要及时上贡,保障筵席上丰富多变的菜品。
清朝时期的筵席吸收了满汉饮食的特色,二者相互融合渗透,“改燔炙为肴羹,去银器,王以下进肴羹筵席有差。”宫廷宴的菜式和坐席都有明确的礼制规定,其中《千叟宴》是筵席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筵席。清末的《满汉全席》是满汉文化和宴饮相结合的体现,其规格极其豪华,汇集山珍海味,不仅品类高达一百零八种,而且制作精细,美味与观赏性共存,称为中国古典筵席之首。民间筵席中有豪华典雅的《全羊宴》,此外全席兴盛如《全藕宴》《全龙席》《全凤宴》等。从陈设上看,御宴十分重视餐具的精美,《随园食单·器具须知》:“美食不如美器。”制作精良的器皿不仅是清代皇权的象征,同时也体现出了广大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和技艺精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在不同场合使用食器的材质、纹饰、颜色都会有不同。
由于过于铺张浪费,受到社会非议,《杨府风俗考》:“明隆万之初,燕会尚简,物薄情真。每大会,二人一席,常会,四人一席。肴五簋,果五六碟,酒数行止。后习尚日侈,珍异罗列,多为豪奢,杯盘狼藉,欢哗无度矣。”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筵席进行改良,精简菜品,为现代筵席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筵席”一词在我国历史悠久,使用频繁,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通过上文对“筵席”的起源、演变以及形制的梳理,全面考释“筵席”的词义,可知“筵席”是“筵”和“席”组成的同义复合词,本义为铺地藉坐的垫子,后发展为包含社交与饮食的礼仪活动,此义项逐渐稳定并被频繁使用,一直沿用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