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萧萧
“菊花黄,茱萸香。”你执笔写下“黄花”二字,书桌上的日历刚刚翻过九九重阳这一页。
时值黄昏,“野芳发而幽香”。郊外的菊花无疑是登高盛会的尤物,被采摘并捎上车辆一道返城;游人的衣襟沾尘带香,想必会招来一两只眷恋不舍的蝴蝶……当然,芬芳远道奔袭而至,假日向来慵倦、蜗居一隅的你,手头肯定是空落落的——也知道那是他人的囊中之物,似乎和你关联不大。因而,伸展懒腰的那一刻,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边的小黄花。
这是一株不知名的小黄花:枝干纤瘦、个头不高,花朵宛若它的名字,即便凑近鼻子也几乎嗅不到一丁点儿的香气,与参差不齐的杂草生长于逼仄的角落。它们可谓进退失据,你也仿佛身处其中,不屑一顾的人们路过时扔下一句:“荒芜!”形同脚下踹飞了的石子,周围的高楼大厦都拼命拔尖、挤兑阳光雨露……
这一株不知名的小黄花,从墙角萌芽状态,你就开始去观察它,亦如在抚慰自己,心中有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也许是邻居,彼此气息相通;也许是长期伏案,文牍枯燥乏味;也许是由于爱好喝茶的缘故,你每天都用茶壶内倒出来的残渣培一培它的根土,也顺便把喝不完、常温之下的茶水浇上一遍,也奢望它有朝一日馥郁满园。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消逝,窗口与花儿之间的距离也一步步地拉近了——当小黄花将开未开,你曾经在乌云压顶欲摧城之际,梦中为之惊醒,还一度担忧它会变异成为毒草。
这一株不知名的小黄花,默默地陪你度过春夏平淡的时光:间或从肥沃的田园里钻过来几条蚯蚓给它松土;间或从迷途的蜜蜂那里了解天地的宽广;间或从锄头落下的瞬时,园丁替它避开蛇蝎的践踏……眨一眨眼睛又到了秋季,你同时也在收拾支离破碎的心事或者别的什么,就似清理花下、身旁大树遗弃的败叶枯枝。
这一株不知名的小黄花,像黯淡的街灯,总在月黑的晚上将脑袋探出路口,引导着夜行人,透过一扇扇紧闭的窗户,点亮了千千万万颗孤寂的灵魂……即使秋风呼啸而来,即使秋雨倾盆而下,即使它的神色恍若你笔下的文字一样苍白。
面对这一株不知名的小黄花,秋天里你坐不住了,站着描写它的模样。
中秋团圆,重阳登高,江湖中的大闸蟹在赶赴盛宴……天高气清,喜庆的日子接踵而至,大街小巷边上,大小的灯笼也来凑热闹,一个接一个高高地悬起——而在遥远的山村、逶迤小路的尽头,一丛丛树林里披挂枝丫的柿子,是否像闹市的灯笼一样张望守候?
一坛坛造型别致的菊花盛开市区广场,怒放一缕缕的清香。你徘徊其间,过往的车辆行人偶尔会带起三五片落叶,亦趋亦步地随风游走,隐含一丝丝的忧戚,恰似此时你忐忑不安的思绪。
酒,或已成为你生命的延续。你的身旁是踢翻了的几个啤酒瓶,正汩汩地溢出白色的泡沫——哪怕你循着浓烈的酒气,形同从酒店里爬出来的大螃蟹横着行走,依然捕捉不到金风送爽来去的方向,也寻找不着踌躇满志返乡的感觉。抑或是后脑勺仰靠在沁凉的花坛边角,抑或是秋季午后的阳光分外耀眼,抑或是酒精极致挥发的缘故,当你猛地抬头,看到道旁的路灯杆子上晃悠着的灯笼,那一瞬息你才忆起很久很久以前,山野的柿子也曾经这般令人陶醉!
朦胧中,黄的柿子、红的柿子一齐扑入你昏昏沉沉的醉眼……可是你,从幻想中腾出手来,意欲抓取一两个柿子止渴,浑浑噩噩地发觉:流浪的岁月里长满了老茧,粗糙的十指已经不再屈伸自如,倒是梆硬梆硬、干瘪的钱夹子不时地扎手生疼,口中念叨着的柿子、秋风中穿梭于城乡两地,近了又远了模糊的摆荡不定,目光也愈加呆滞。跟前笔直冷峻、挑起灯笼的路灯杆子,却少了一层层皱巴巴的表皮——山上柿树特有的气息和角质,也闻不到摸不着了!那一种触及家园、温馨无比的亲情,顷刻之间荡然无存……
赌,或是你空虚光阴的宣泄。心神恍恍惚惚之际,对面的麻将馆又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就这样,一款又一款沾着血汗的钞票,在异乡似水的月色下漂走了!于是一年复一年,满天的夕阳红也只浸染人家的露台。
久违了!黄柿子,红柿子,有大的也有小的。黄的也许略带苦涩味,红的也许刚洒过秋霜。
久违了!黄柿子,红柿子。当黄昏拉开帷幕,你的心窗陡然升起乡间袅袅的晚炊,对应着都市万家鳞次栉比的灯火,宛如落日的回光返照……夜风一阵阵拂过,一切又似烟消云散——秋意已深,但愿马路旁的你,冷寒中幡然酒醒,脸色也仿若柿子逐渐由青泛黄、泛红……
久违了!黄柿子,红柿子。秋日心头悬挂着的可是远方亲人稔熟而陌生的面孔。
“秋风扫落叶,满地尽黄昏。”道尽古今多少空寂、悲恸与无奈?
独处深秋,哪怕是闭院正襟危坐,总会有飘逝的叶子,翻越现实与冥想之间的樊篱,或点缀发际眉梢,或栖息两肩双膝,或似春蝶飞舞于眼前身后……即使犄角旮旯,即使一墙之隔,即使千里之外,落叶也同样在漫卷、堆积……
始作俑者,萧瑟、肃杀……贬则多褒则少的辞藻,像寒叶接二连三地飘落坊间,谁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秋风 ?
的确,秋风起时,树上悬挂着金黄色的果实,并非随意可以撼动、吹落,人人唾手可得。对于海枯石烂之类的誓言,秋风似乎没有太多的期待;包括描绘“风花雪月”的诗笺,也一片片清理。但它仍旧一如既往,在漫漫长途中,再为落叶抑或每位旅客远送过关隘。
秋风之中,幸与不幸,也总是结伴而行。亦如悲喜轮回。
清晨,成群结队的蚂蚁驮着一粒粒昨夜散落路边的谷粮,忙得不亦乐乎;午间,精神矍铄的挑夫,扁担悠悠地压弯了路径;傍晚,久违的驼铃声由远及近,大漠“长河落日”也终于圆梦。
落叶之际,心路铺开,春去秋来行色匆匆……“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然而,谁能给秋风送上最后的一程? 是你,是我,还是红绿灯下的“马路天使”?
一阵阵冷寒叠加的秋风,一场场霜花吹打的枫叶,一波波人潮涌动的渡口……年年岁岁,这熙来攘往的世界,谁成就了谁?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秋雨的降临,寒冷亦随之一步一步逼近。
仓廪是否丰实,家中老少穿衣戴帽是否暖和,路上的秋风和秋霜,是否会像秋雨一样如期而至……秋雨的降临,无论在北国还是南疆,让寻常百姓拉开了话匣子。
天上的月亮何时圆,门外的小猫小狗何时归家,房顶漏雨何时才能修补……秋雨的降临,也不管在都市还是在乡间,各人心中冷暖自知。
今天,隔壁的张大仙告诉你:他清早起床便卜一卦,指头一扳再扳,测算说老家的院子失火了!必须赶着回去看看是不是应验,并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福。记得两年前的春日,他拎着半瓶白酒趔趔趄趄出门时,影子也醉醺醺地扶着墙沿跟着走。
昨天,十字街头碰到了黄二皮,你十年之前的同乡兼同事。讶异的是,他原先瘪瘦的小腹不见了,凸显在眼前的,是厚实的棉衣外套围裹着滚圆的腰腹,已然臃肿老态,但他依然嬉皮笑脸、秉性不改远远地招呼你:“老乡,老乡!”拉扯着非要一起去“老地方”会一会,言外之意很怀旧的。几杯“猫尿”下肚,他似醉非醉地剥开外套,也分不清哪儿是腰部哪儿是腹部了,贴着你的耳根说:三五年前爹妈先后去世了!由于祖居没有左亲右邻看管,几回凄风冷雨,倒了……“老乡、老乡,乡音无改鬓毛衰……”——该跑一遭回去,给老人家的坟头添土烧香。
前天,楼下正在实习的“小鲜肉”又屁颠屁颠地跑上来告假,磨磨唧唧的:单亲妈妈说村长的姑娘上门认亲了!——好不容易熬出头啊,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中秋节省亲才不久呢。
都回家送温情吧!望着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你猛然抽完最后一根香烟,让长长的烟雾从嘴里吐出,一圈圈地四处释放……你把烟蒂掐灭,用空空的香烟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来,仿若他们临出门时卷起的铺盖。
日月轮回,岁月嬗变,落叶而知秋,眨眼之间又是寒露时节。
时光不老,仿佛太阳月亮华光挥洒,世间万事万物等同承沾,年月日时分秒,循环往复,如若初见。可是,世易时移,变幻的是草木荣枯,鸟虫飞鸣蛰伏,朝垂青丝夜披银霜,一缕缕镜发由盛及衰……
时光匆匆,人生匆匆,历史潮流匆匆……不管是帝王将相, 还是平民百姓,抑或是兴败存亡之家国,机缘稍纵即逝。从而引发一阕阕“滚滚长江东逝水”,一骑骑“红尘妃子笑”,一片片“秦砖汉瓦”之慨叹。伴随着《春秋》一页页翻过,逝者如斯夫……
时光匆匆,春生夏长。而后,院落门锁几重,秋深几许?寒露接踵而至。“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山水之间,天地之间,朝野之间,进而枫峦松鹤之间,仰听一声长啸,羽翅抖落多少冷暖唏嘘?——但愿天长地久,红尘中一切静好!
时光匆匆,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之宴席,秋虫悲鸣,树荫下已找不到昔日男女老少乘凉的踪影;也没有一马平川的漫漫人生之旅,衣袂飘拂之际,时而金风玉露,时而落木萧萧;更没有一程接一程,为你排忧解难,陪你终老的先哲先贤。“又遇秋黄南渡雁,笛箫寥落浪难平。”所有的过眼云烟,不必怀疑,可以怀恋,但看天边,不时变换着人字形的雁阵。
时光匆匆,清秋似古井之水见底,诸物回归娴静。当“千山鸟飞绝”,错愕成“雀入大水为蛤”,恰是田园挂果,野菊泛黄之时,“荷锄拓造芳兰苑,菊酒深杯共赋诗。”摘几朵芳香,沽几杯浊酒,倚一道篱墙,和一抹夕晖对酌。此间,不慕春日桃源,捧诗为觞。
注:又遇秋黄南渡雁,笛箫寥落浪难平。荷锄拓造芳兰苑,菊酒深杯共赋诗。均出自作者诗句。
秋日的晌午,秋老虎尚未关进笼子里,马路上的车辆行人都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即便昏昏欲睡。道旁两侧草木葱茏,树根底下却是休憩的好去处。
你的背后靠着路边的大树,大树的背后靠着摩天楼,摩天楼的背后靠着云雾缭绕、时隐时现的更高更大的山脉……倦意袭来,你正欲合上双眼。
你将行囊垫在屁股底下,简朴的衣着打扮看不出很特别的地方,倒是长长的双腿伸出来的同时,也伸出长长的竖起来的双脚以及脚上穿着的长长的一双皮鞋——鞋子的款式似乎有些年头了,但在几片金色的落叶飞舞之中,仍旧泛着淡淡的油光——皮鞋的底子磨蹭平了,表面显然不间断地擦了又擦。
一只觅食的蚂蚁,从你的鞋尖一直往上爬呀爬……它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或者是你身上散发出来的、异乡的、独有的汗臭味,头上那对长长的触角,也惊诧于你此时的身躯纹丝不动!仿佛靠着这棵大树,便牢牢地扎根于这片喧嚣的热土——你可能劳累至极,眼皮微微合拢,嘴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又一只蚂蚁跟着爬了过来,就如此际的我或他,驻足于你的面前。沉默!你与我或他,还有蚂蚁都在沉默,并揣摩着存在的世界。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兄弟,困了就打一个盹吧!我或他轻轻地拍了拍你的肩膀,也担心惊扰。
兄弟,困了,就地打个盹!一切靠自己……当我(他)转身离开,心里还在不断地祈祷着,背后伸延着我(他)曾经走过的足迹——只是当初的幼苗已经长成大树,小路也拓宽成康庄大道。
或许,这儿发生的一切,蚂蚁也感同身受。
天高,路远,山险,水深……偶尔的一场秋雨,苍凉了墙头小草左右摇曳的情愫。
此刻,一片枫叶从小草的头顶飘悠而至,落在墙沿,也捎来几分淡定从容。
自古逢秋悲寂寥……而下一句:我言秋日胜春朝,它或者是许许多多“漂族”中人梦寐以求的。墙下的你,墙下的我,或他们,邂逅于秋日黄昏,彼此似曾相识。
然而,面对墙头上的小草,面对寒霜染红了的枫叶,面对熙来攘往的旅途,众人都潜意识地捂一捂自己的背包,多了几句长吁短叹,开始心照不宣。
墙下步履踟蹰之际,墙头的小草却开口说话了:招摇了大半生,尽管骑在高高的墙上,里里外外阅遍人间春色,但伴随着蜂来蝶往,主客进门出院,除了相互之间握手拥抱、嘘寒问暖之外,从不刻意瞄上小草一眼——哪怕是红杏掩映、墙外探头探脑的。
一阵晚风拂过,秋意渐浓……
该回家了!枫叶也感慨道:久别家园,归根溯源是游子的心愿。
小草依旧茫然若失,一个劲地摇头:我哪有家呢?连遮风挡雨的地方也没有!是风阿姨带上我来到这儿的,像是在做梦啊……
寄人墙上……风中的你和我或他们,形影相吊,衣衫也显得单薄,听着听着,一齐陷入沉思。
秋风又起,墙头上的小草似乎站不住了,抖落几撮尘土……